被“拆”散的家

2016-12-15 18:03:15
6.12.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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搁到以前,方奶奶是不会没来由地叹气的。

方奶奶是我的远房长辈,逢着中秋节、春节,我都会去探望她。方奶奶处事爽朗,说话干脆利落,家里有个磕绊、邻里有个长短,都能担待着。

可从去年的中秋开始,她却完全变了样儿:原来那响亮的一连串笑声不见了,说话变得慢慢吞吞,说不了几句话就长出一口气——看得出她心里憋闷,很不好受。

小儿子已经一年多没上她的门、没叫她一声娘了,儿媳妇远远看到她,就赶紧扭过头去,当没看见她这个人。原本好好的一家人,现在活生生让村人看笑话。

“唉——作孽啊,”王奶奶又长叹一声,“好好的,拆什么迁?这个家都要散啦。”

1

城里的村子已经被拆得七零八落,村子里的人像给风吹散的薄公英样飘往各处,重新安家落户。那些偏僻一点儿的村子还能就地回迁安置,处在湖边、市中心这些紧俏地段的村民,就得另寻他处,把好地方腾给人家搞开发。

方奶奶家的一户亲戚,原本住在老城里,右边紧临着湖水,是个风景区。拆迁后,原地建起了仿古的小别墅,村民或租房、或走亲靠友,等了两年多,公家才在城市西南边角上建成了一个叫“望湖居”的安置区,让他们搬过去隔着十多里地“望湖”。方奶奶去走亲戚,已不像原来街是街巷是巷,变成了几号楼几单元,去个两趟三趟还摸不准门。

九十年代后期,这座灰扑扑的小城眼见各路投资商纷纷扑入邻居的怀抱,不甘受到冷落,开始心急火燎地往自家脸上涂脂抹粉,决心里里外外拾掇一番。

从那时候起,拆迁就如开发建设的先行官一样,一个接一个地荡平那些碍眼碍事的城中村。拆迁的高峰期,二十几个村子同时开工,城市像刚刚遭受到敌机轰炸样,到处是断壁残垣。

最初的拆迁是昏天暗地的,伴随着吼叫、挣扎和哭泣。

那时开发商还未崛起,拆迁补偿是由公家掏腰包——补偿款少得可怜,村人自然不从。

于是,公家依照“先礼后兵”的古训,开始做“深入细致”的思想工作,教育群众“舍小家顾大家”,“处理好眼前利益与长远利益的关系”。领导亲自带头挨家挨户“做工作”,和村人掏心掏肺地拉家常、讲利害。那时候,还有一篇《市委书记夜访拆迁户》的文章刊登在日报头条,文中市委书记“亲民务实”的作风,一度被传为美谈。

可是群众的“觉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提高的,而工程项目全都限定好了工期,等不得。公家只好在硬件上下功夫,扩充了城建监察支队,配上大铲车、挎斗三轮摩托,建立了一支机械化拆迁队伍。遇到“暴力抗法”的,就由铲车带着百十来号人开进村子,把拦在车前的人拖开、摁住;巨大的钢铲缓缓升起,巨轮挺进,墙壁就如糟掉的破木板样给捅开一个窟隆。随着房子轰然倒塌,黄尘腾起,生米就做成了熟饭,任你哭天抢地也不顶用了。

经过几场硬仗,拆迁最终得以顺利推进。

2

城中的上百个村子,如今只剩下十几个了。

到了夜晚,幸存的村子在一片片灯火通明的楼宇间黑沉沉的寂然无声,像是等待被攻克的阵地。

方奶奶住的这个村子,虽说归城里的办事处管,但一条高速公路从南边飞身而过,像一把大长刀将村子从城里切了出来,又像是一道大坝,挡住了先前那波拆迁的浪潮。

这一回,轮到他们村了。临街的墙壁已经写上了红漆的“拆”字,用一个个圆圈圈着。但是人们已经不再惊慌、更没人准备砖头之类的“武器”了。

如今,随着地价、房价疯长,拆迁补偿金已经高得让人眼红。公家的文件里,“拆迁”也不叫“拆迁”了,改叫“房屋征收”。上面还有一项城中村改造政策——中央财政给贴不少钱。有国务院的文件,大伙儿都觉得“上边有正事儿”,放心。更有不少城中村,全村都搬进了新楼房,有水、有天然气、有暖气,“过上了城里人的日子”——又有钱、又有房,不少人还盼着拆迁哩。

与公家斗智斗勇二十多年,群众都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哪个村子听到征收的风声,哪里就会平空冒出一间间新屋子,几乎都是在一夜之间建成的。新屋虽然简陋粗糙、不能居住,但是征收时一算账,就能赚来少则十几万、多则几十万的钱。那些占得宅子多、敢于“抢建”的人家,都发了大财。

公家对村子里的动向很清楚,组织过几次大规模的“抢建”拆除,可是那边刚走,这边很快就重新建起来,“猫鼠游戏”循环上演,决不出胜负。

方奶奶也做足了准备。

她本有一处老宅院住着,见别人都把耕地改建成院子租出去,收着房租等拆迁补偿,也动了心思。

她家的地与小儿子家的紧邻着,原是一小块苹果园,果树已经长到碗口粗,春秋季节枝繁叶茂,也能结不少苹果,可侍弄果树辛苦不说,一年到头还落不下几个钱。她就和小儿子商量着把树砍掉,盖起宅院来赚钱。

小儿子说:“好是好,可我手里没多少钱?”

方奶奶知道小儿子的日子过得难,平日也总想着办法帮衬他,弄得大儿子老觉得娘偏心。她早下了决心,就脱口说:“我和你爹这些年养猪攒了点钱——留着养老的——先拿出来用吧。”

小儿子待弄着两个大棚,一天到晚不得闲,起屋的事大多由方奶奶和老伴操持。他们精打细算,尽力减少开销。砖、门窗都是从拆迁工地上买来的旧货,旧砖上沾着干硬的石灰,老两口心疼人工费,就自个儿用瓦刀清理干净。

起屋的那段时间,早出的人经过那片被砍掉的苹果园时,总会看到一对老人坐在几块叠起来的砖头上干活,在蒙蒙的雾气里,两位老人一手持瓦刀,一手持砖头,一点点刮掉那砖头上的石灰。从早干到晚,收工的时候疼得直不起腰身,回到家清锅冷灶,累得连饭都没力气做。

方奶奶低垂着头,抹了一把眼泪,几络白发垂在脸颊。她伸出了右手,凄然地对我说:“你看看我的手,那时候指节都肿了,两个手掌都渗血——几万块砖头啊——你看得出来吧?”苍老的黑色的手上隐隐留着白色的疤痕。

3

“房屋征收指挥部”终于在七月份进驻了村子,就设在村边一处空院子里,发完拆迁公告后,开始逐家进行测量、评估、结算。方奶奶家新起的院子也在拆迁范围里。

入户丈量和评估最叫人揪心。

量房子的皮尺松松软软,两个扯着皮尺的人用力绷紧一些,或松一松手,里外就要差不少钱。方奶奶听说路子广的人都托了熟人“照顾”,她和儿子没那个本事,只好紧跟在人后,睁大眼睛盯着尺子。

好在一切都顺顺当当,方奶奶占不到便宜,公家也不敢给她亏吃,该给的,一分都没少。

随着房子轰然倒塌,生米就做成了熟饭

她的宅院不算小,正屋、偏房、棚屋,加起来有二百多平方米。结算的时候,她问能赔多少钱,公家人指着征收补偿协议书上“总额”那一栏让她自己看,她看到一个叫人眩晕的数字——自己这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钱!

虽说屋被毁了,地被收了,可把这一笔大钱存到银行里,光利息就得多少啊?

几个月后,大部分款就到账了。八十万,都打到了小儿子的银行卡上。照理说,这些钱得一家分一半儿,可是方奶奶心疼小儿子,盘算着儿子家里负担重、干活受苦多,人又老实、不会钻营,就把一大半给了他,自个儿留一点养老钱就够了。

小儿子与母亲心意相通,只取了二十万存到了方奶奶的存折里。

很快,小儿子家就买了车,车屁股上挂着一溜烟尘穿过街道;儿媳妇脖子里挂上了金项链,耳朵也打了洞,钉上一对金耳环,摇摆着在街上走。几个老街坊打趣方奶奶,“你家儿媳也是老来俏呐!”

4

过了一阵子,方奶奶听人说公家又付了一部分剩余的款子,另外还给了数目不少的“临时安家费”,有一天她在小儿子家照顾重孙女,忍不住多了一句嘴:“公家又给了咱多少钱?”

小儿子是个犟牛,脑里只有一根筋,稍有不顺心就梗起脖子和人争执。他早把那些钱当作了自己的,听了这话,就把脖子一拧,说:“你管这些做啥——那二十万,不够你花的?”

方奶奶本没打算向儿子要那些钱,只想听个数儿,自个心里有个底儿,高兴高兴。可一提钱,儿子就变了脸,这叫她不由得就想起了盖房时自己出的钱、出的力。

“我不贪图那钱——你留着吧。”方奶奶生气了。

“你不想要还问个啥?我的钱,我就得留着。你要那么多钱做啥?”

“谁还怕钱咬手?我攥着钱,给哪个孙子孙女哪个不得惦念我。我老了,还不得指望这点钱儿?”

“指望钱,钱能给你养老送终?等你老了,躺在床上,还不得我们伺候你?”小儿子黝黑的脸更难看了。

“我这还没死呐,我好着呐……”方奶奶气得直打哆嗦。

方奶奶委屈不过,就向相熟的街坊诉苦,一传十,十传百,她的话传到了小儿子耳朵里,儿子心里积下了火,从此便不再理睬老娘。

自己即出钱又出力,倒头来不但补偿款没拿多少,儿子还闹得翻了脸,方奶奶心下结了个大疙瘩,白天吃不下饭,夜里睡不着觉。她找来女婿和几个村里的明白人,一起去儿子家“说道说道”。

“再怎么着,也是一家人、亲娘俩,啥事都好说好商量。闹成这样可叫人笑话。”村里人七嘴八舌的劝小儿子。

小儿子也憋了一肚子气,“她在村子里到处败坏自个的儿子,还叫我做人吗?从今天起我要是再上她的门,我的名字就倒着写!”

“钱还可以再挣,咱们做小的别寒了老人的心。”女婿也在一旁劝。

女婿是个生意人,家底厚实,小儿子就拿这个说事儿:“你有钱,站着说话不腰疼。”

女婿也发了火,“我有钱是我自己挣的,我可没沾恁这边的光!”

谈判不但没结果,还使矛盾升了级。方奶奶给气得病了一场,血压高得吓人,头晕、站不住脚,在医院里住了两个星期才回过劲来,花了好几千块钱。

“你给说说——自个儿养的儿子,自个受着。”方奶奶边说边抹着眼泪,我也不知该怎么安慰她。

5

春节之前,我又去了方奶奶家。她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热情和活力,大声招呼我,只是她那老宅院却又叫我完全认不出本来的面目了。

原来靠着东墙的猪圈已被拆掉,建起了两小间东屋;正屋的屋沿上接出来很长的太阳棚,下面用铁架子撑住,棚下的空间用砖墙隔成一个个房间——相当于在正屋前盖起了一排“屋外屋”。原本宽敞的院落被新建起来的屋子挤得只剩一小块,刚刚能容得下她那辆电动三轮车掉个头。

院子里的墙头、棚子遮天蔽日,没多少阳光能照进来,比往时要阴冷得多;正屋的窗子也全被“新屋”遮住,在大白天都要开着电灯了。

“奶奶,起了这么多屋,又要拆迁了吧?”我算是明知故问。

“可不是,要拆,都说过了年开春儿就要拆。我只剩这一座屋了,就指望着它换点养老钱啦。”

“这一下,您这屋面积可真大了。”

“咱也是没办法。到时候地给收了、屋给拆了,我这老婆子能指望啥,还不得靠这俩钱儿?再说人家都抢着盖屋,咱不盖,不傻吗?”

走回大街,我又看见那墙壁上的红漆的“拆”字,被白圆圈圈着,像一个大号的红印章,在冬日的阳光下闪出冷冷的光泽。透过敞开的院门,还可以看到各家都在院子里的空地上起了新屋,裸露着的潮湿的砖墙红艳艳的,砌墙的白石灰从砖缝淌下来,冻结在下方的墙壁上。

街边有一堆瓦砾,破破烂烂的砖头下面露出一小截儿残留的屋基,可以看出那是一座被推倒的屋;想是这家人建屋时被监察队发现了,落得个白搭功夫、白费钱。

多少个寂静的村庄,仍在经历着这样的拆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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