猥亵幼女的犯人

2016-12-26 18:03:11
6.12.D
0人评论

1

8年前的春天,经历了漫长寒冷冬季,号子里坐着一整排在暖阳中打盹的犯人。我把衣物快速装进一个蛇皮袋里,漫射的光线丛中升腾起发光的粉尘。管教站在号子门口,催促我快点“上山”(投改监狱)

我想说几句临别的话,一着急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每两个犯人共同配带一副脚镣,挨个上了大巴车。车子驶出了看守所,回头看看,来时斑秃的山坡上此刻已是郁郁葱葱。

车子稳妥地驶向监狱,犯人们的脸全贴上了车窗,鳞次栉比的高楼繁华瑰丽,往来穿梭的人群衣着光鲜,热闹祥和的世界被小小的窗户而相隔着。

车子驶过一座长长的跨江大桥,看不见风浪的江面上平静地躺着几条懒散的渔船。车子停下,一扇巨大而威武的铁门出现在我面前,在正午的阳光下泛着冷峻的光泽,一旁的墙面上写“监狱”两个烫金大字。

手续办完,大门徐徐打开,一条树荫遮蔽的道路,路的尽头是监狱医院,车子在医院门口停下来,犯人挨个下车。管教解开我们脚下沉重的镣铐,我们自觉排成了一纵队列。

惟独马脸,一下车就自在地舒展了一个懒腰,自言自语:“这个天气才好!”

“站好!”

武警给了他重重的一枪托,惩罚他不该享有的自在。

马脸和我关押在同一个号子,刚来时候胆子很小,根本不敢做出眼下这样的举动。

他头顶有斑秃,覆着一块很大面积的白癜风,一直延伸到半个额头,相貌丑陋。在号子里,他这样的算是最低贱的囚犯——2008年年底,看守所收押了最后一批刑案嫌疑犯,马脸因为猥亵幼女罪被收押。

那天,看守所的围墙外面已经有闹节的乡民提前燃放起烟火,马脸被号长强逼着当众自慰,看着他捂住下体蜷缩在墙角旮旯的窘态,我们嬉笑欢呼,一遍遍嘲笑他:“老逼壳子(老头)!软蛋皮子!”……

雀跃的欢呼声,胜过那些还在空中绚烂着的烟火。

春节期间,犯人们寄贺卡给家人,通知家人寄年货。马脸也给家里人寄了卡片,东西捎过来,先要给号长挑选,一打开,给马脸的是一包稻草还有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畜生只配吃草。

春节之后,马脸变了,行为举止异于常人,老是盯着人笑。犯人们打他也没用,都说他装疯,幻想着取保。

再到后来,犯人们嫌马脸烦,连打都不愿再打他,只是每次看见马脸蹲到厕坑上解手,开口骂两句:“老逼壳子,装疯!怎么不抓自己屎吃?”

骂的多了,马脸有一次果真把脏东西糊上了嘴。

当天中午,号子里第一次出现了剩饭剩菜,大家饭量都减了半,从此再没有人敢轻易招惹马脸了。

2

3个月后,马脸开庭,被判了5年,是猥亵罪的最高量刑。

那天,他回到号子,衣服破破烂烂,头顶也被人挠破,犯人们猜测是受害人家属在庭审现场冲他发飙了,大家嘿嘿地笑他活该。

面对嗤笑,马脸默不作声,解了裤子蹲到睡觉的铺板上,连着放了一串湿润的屁。一屋子的犯人都捂着鼻子躲到角落,号长按铃喊管教。管教过来训马脸,提着橡胶棍却又不敢靠近,臭烘烘的空气里好像暗舞着一群黄蜂,让每个人都躲闪不急。

管教最后警告一次马脸,马脸仍盯着他笑。

管教喊了几个年轻的犯人帮忙,把墙里的消防管取了出来,两个犯人抬起皮管对着马脸冲水,铺板上的脏物被冲到了墙上,马脸在激溅的水花之中像一只蜷曲的干虾。

这件事后,马脸被带去做了精神鉴定。大家都说:这个老呆逼估计真是疯了,要被送走了。可当天马脸就又被送了回来。

我和马脸被同时送到监狱,收监的第一个程序是体检。

监狱医院的门口有两颗老梧桐,根系粗壮,在混凝土浇灌的地面上蔓延成一个巨大的圆盘。犯人们从医院的安检门挨个进入,我忽然羡慕起那些蓬勃生长的植物,任何一片膏腴的泥土都能让它们获得自由,不像人,对于自由的要求太多,获得自由的条件也太高。

犯人们排成一排等待体检,管教和医院的狱警聊天,趁着这个空子,我们也开始七嘴八舌。

“马上要验血,谁要是得了艾滋病就好了,这里不收,就可以保外了!”

“查出来是肺结核也好,不用去集训队受苦,可以躺在这里养病。”

“肺结核严重的会吐血,这病治不治得好?”

“没事,就算治不好,躺着死,也比累死要好,懂不?”

犯人们妄想用一种痛苦替代另一种痛苦,在他们眼里,此刻来一场传染病或许是非常值得期盼的。体检结束,每个人都很失望——全是健康的体魄,所有妄图逃避改造的念头被一齐捻断。

3

我被分到集训队108小组,马脸在107。

三天后,马脸在集训队大厅练习叠样被时,朝蓝色的被褥上咳出来一口鲜血,送到医院检查,没诊断出什么结果,他被留院观察。

在医院住了4天,马脸就被送去严管了——因为他根本没病,他是从监房的墙壁上抠了一小块瓷片放在了舌头下面,咳血装病。

等严管结束重新回到集训队,同一批的新犯已经入监考核通过,下队参加改造去了。两个半月后,我从劳务监区调到文教服刑,又重新回到了集训队(集训队和文教住在一起)。马脸仍没被分下监区,他的规范考核一直不通过。

从春末到年尾,大半年时间,我顺利通过了入监考核,还成了一名骨干犯,每个月领到8分改造奖励分,每服刑一天就减刑0.8天(监狱120分可以减刑一年)。而马脸仍在集训队,接受着规范训练、队列训练……总之,还是一个不合格的犯人。

春节,集训队举办联欢会,犯人们在台上热热闹闹唱歌,马脸却跑到台上去哭丧。他满口苏北方言,连哭带唱,谁也听不懂,管教把他锁进监房,犯人们哈哈大笑。

联欢会办完,监区组织犯人洗澡,大家排队走到监狱中心马路的一条沟渠边,马脸冲出队列,跳进了沟渠里。这是一条污染严重的浅沟渠,淹不死人。马脸仰倒在臭烘烘的淤泥里,捞他上岸成了个头疼的问题。

管教站在岸边冲他喊:“你他妈给老子自己爬上来!”

马脸冲着管教笑,几个好动的犯人从岸边捡了两块碎石子朝马脸头上扔,马脸从淤泥里抠出来几个塑料袋,灌满一袋泥扔到人堆里,淤泥瞬间炸开,溅了犯人们一身。

犯人们穿的都是过年的新衣服,大伙怒了。“老逼壳子作逼捣怪(折腾),耽误我们泡澡,还甩我们一身泥,砸他!”

犯人们捡起石块,一齐扔向马脸,黑色的淤泥暗红一片。

4

管教难以制止愤怒的犯人群体,直到监狱的防暴特警出动,大家才纷纷抱头蹲下。两个特警下去沟渠,把满头是血的马脸从淤泥里拖了出来,送进了医院。

马脸头部伤势严重,左边眼上角一小块眼眶骨被石子击碎,医生进行了清理却没办法修复。出院之后,重回监区,他的眼上角凹进去一小块,稍微用力叹气,凹进去的皮又鼓出来一块,看着瘆人。

医生嘱咐,要防止他摔倒,因为摔倒很容易把眼睛磕瞎。监区还给他配了一个黄色安全帽,又专门安排一个犯人看护他。马脸不喜欢那顶帽子,常常不戴,看护的犯人就拿着帽子跟着他后面追。

集训队不想留下马脸这个烫手的山芋,安排他下队。

一开始,马脸被安排进劳务监区改造,几个监区长一看资料,没一个敢来领人;集训队没办法,又想把他安排到老残监区,但他够不上标准;最后乘着伙房监区搬迁合并,硬生生地把马脸塞进了伙房,给他安排的改造任务是淘米、洗菜、绞肉。

记不清是哪一年的劳动节,监狱给犯人加餐,木耳烧肉。那时我偶尔替监区去伙房取菜,到了伙房门口,和里面的特岗犯聊天,我想起来马脸,就问:马脸在你们监区还犯嫌啊?(犯嫌:没事找事)

特岗犯突然笑的合不拢嘴,捂着肚子告诉我:这个老呆逼,自己片了一块猪肉藏在床头,监区长检查监舍卫生,问哪里臭烘烘的?我们在他的床头找出来那块肉,肉中间被掏开来一个洞,里面还塞了发泡好的木耳,“不知用了多少次,么得洗过,都发臭糜烂了。”监区长当时就看傻了,这个老呆逼立马被送去严管了。

听完之后,我也跟着笑了半天。

牢狱里犯人们解决生理需求的方法就像八仙过海,各有神通,但马脸的“创意”实在令人惊愕。

后来,我被转到了关押职务犯的文教区。

没多久,高危监区的朋友传来消息说,马脸严管没两天就被送去了医院。猎奇的接力棒随之传到了监区的犯医手上——犯医每周三去监狱医院取药,同时为我们去打探马脸的情况——监狱生活枯燥,任何一个稀奇的事件都会在漫长难捱的日子里被咀嚼很久。

文教区的犯人大多都上了岁数,加上从前的生活方式,个个都有不同程度的高血压、高血脂,犯医回来,他们一边从犯医那领药吃,一边听马脸故事的续集。

“这个人被送到严管队的第二天,跑步体罚结束后,他的裤裆就像逢月事的妇女,一片浓稠的血红。那块腐肉已经令他真菌感染,他天天用手抓挠,伤口发炎化脓都开始长虫了。我听讲老呆逼的那东西被医生切了!”

“乖乖,那还得了?这下老呆逼东方不败,要成精了!”

“么得事!老呆逼的东西切不切对他也无所谓,医院监区的大组长偷偷跟我讲,这个人本来就无睾,那东西切不切,对他来说就是长点短点的事。切了么,嘘嘘还用不着甩,还省劲。”

职务犯们笑的前扑后仰,他们举了几次预备吞服的药丸,又放下来几次。“不对啵!那他藏块猪肉干么事哩?”

“这就不晓得了。你们想,古时候的大太监也会娶个三妻四妾,为什么啊?越是那方面不行的人,越容易作逼捣怪(折腾)!”

5

在集训监区服刑的骨干犯可以轻易翻阅所有犯人的档案资料,他们最大的改造任务就是替狱警完成资料归档这件繁琐的工作。马脸的档案很快被翻了出来,打开牛皮纸的档案袋,判决书被我们铺在阅览室的桌面上,我还把木头的报纸夹取下来当做镇纸,像研究工程图纸似的。

马脸本名孙建荣,44岁,连云港灌南县农民,案发前在南京新港开发区一家工厂做门卫。马脸是因为猥亵幼女罪获刑的,受害者就是他的继女。

早年他在灌南县老家的名声就不好,有偷鸡摸狗的恶习,因此到了适婚年龄也一直没能娶上媳妇,38岁时经人介绍和邻镇弃妇蔡玉琴搭伙过日子。

蔡玉琴有一个7岁的女儿,叫刘小玉,和前夫刘德尚生的。刘德尚是当地出了名的赌棍,因在赌场赢了一笔钱,带小老婆跑了,三年杳无音信。

孙建荣打心眼里看不上蔡玉琴,嫌她是二手货,但碍于自身条件有限,只得勉强同意和她搭伙过日子。

可日子刚过了一年,刘德尚就回来了,他要蔡玉琴继续过日子,不然就告她重婚。蔡玉琴和孙建荣的日子本就过得不顺心,丈夫回心转意,自然就带着女儿回去了原来的家。孙建荣不甘心,喝了酒就去刘德尚家里撒泼,被刘德尚喊来一帮地痞打倒在地,他们围着孙建荣一通猛踢,导致他两侧睾丸产生了挫灭性外伤,后被手术摘除。

而刘德尚则因为故意伤害罪被判刑入狱。

蔡玉琴又回到了孙建荣的身边。孙建荣觉得蔡玉琴亏欠他,常常打骂她和女儿刘小玉。由于遭受了生理性不可逆的损伤,孙建荣再也无法过正常的夫妻生活,他便把无可排解的性欲转化成愤怒发泄在刘小玉的身上,蔡玉琴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认了这笔孽债的偿还方式。

刘小玉12岁的时候,刘德尚刑满出狱了。他想要回妻子和女儿,但自知自己理亏,就托村里主事的老人来找孙建荣调解。

四年前,刘德尚伤害案附带10万块的民事赔偿,还没履行,刘德尚拿不出这么多钱,只得答应把自己两间瓦房的宅基地抵给孙建荣,再赔偿他3万元现金。

孙建荣一开始并不同意,一来他觉得赔偿天经地义,二来,蔡玉琴虽然没和他领结婚证,但按照习俗,她就是自己过了门的媳妇,没有再拱手让人的道理。

但最终,孙建荣还是和刘德尚达成和解,因为他得知有一种手术可以通过植入假体和药物,让他恢复功能,对他而言,先拿到一笔钱很重要。

手术康复后,孙建荣又去刘德尚家撒泼,他要求蔡玉琴必须和她过夫妻生活,生下一个孩子,才能放她自由。

这一次,孙建荣又被刘德尚一顿好打,看热闹的乡民们也不再向着他,纷纷叫他得了钱就消停下来。“蔡玉琴都40岁的妇女了,还生什么孩子?”村民们笑着劝孙建荣。

4天过后,孙建荣在村口的稻田地里,守到放学的刘小玉准备图谋不轨,却发现自己仍旧没有恢复那种能力,气急败坏的他对刘小玉实施了一通野蛮的猥亵,导致刘小玉的下体缝合了3针。

孙建荣本来在村里的名声就不好,他猥亵继女的案子更是让其家人备受耻笑,家人也因此痛恨他。

入狱之后,他成了三无人员(无接见、无汇款、无邮包),唯一收到过的和家人有关的物品,就是那一包稻草,以及一句简短的咒语:畜生只配吃草。

后记

马脸犯下的罪过,很难通过区区五年的刑罚就得到宽恕,在狱中他装疯卖傻,大概无非是想博取一次随便来自何处的同情。

但各种无形的惩罚,仍然需要他背负一生。就像每个人一样,在“造孽”和“受罪”的无限循环之中,永远无法逃离。

本文系网易独家约稿,享有独家版权授权,任何第三方不得转载,违者将依法追究责任。
关于“人间”(the Livings)非虚构写作平台的写作计划、题目设想、合作意向、费用协商等等,请致信:thelivings@163.com
题图及插图:CFP

无障碍浏览 进入关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