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巷的秘密

2016-12-29 18:59:43
6.12.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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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十岁那年的七月,黄叔叔搬到我家对面。他驾着一辆砖红小卡车驰进巷子,搅起腾腾烟尘。

他的院子在巷尾,一条青砖路通到那,路窄,车过不去,便停在李铁匠的家门口。邻里小孩儿听到卡车喇叭声,都跑出来瞧热闹。此时,暑假过去小半,天气酷热,蝉在柳荫里狂躁地嘶。连着十几天都没下雨了。

黄叔叔是个干瘦的男子,猴精精的,年纪有三四十岁,穿白背心,露出两条精壮的臂膀。他两眼距离有些宽,而脸单薄,回头冲围观的人笑笑,嘴就尖起来,眼梢抿出细纹,像老鼠。

他掀开盖住卡车车斗的绿油篷布,我们一下就看到了下面遮掩的东西——一件红木立柜,横放着;一张钢丝床,锈迹斑斑;一个蛇皮袋,破了些洞,看得见里面的衣角。家什就没了。占了大半边车斗的是笼子,里面全是猫。

那些猫都好漂亮,跟我们巷子里的那些猫不同,毛色或雪白、或金黄,全无杂毛,眼珠子还有蓝绿的,冷静慵懒,清冽地盯着人,也不怕。我们这群孩子兴奋地惊呼出声,扑了过去。

二娃子只比我大1岁,是巷子里的孩子王,很皮,胆子也大。他攀在车沿,半个身子差点翻进车斗,想去抓最近的一个笼子。黄叔叔走过来,笑眯眯地擒住二娃子的手,拎起来,把他稳在地上。他神色和蔼,眼里冰冷,他说:“ 小朋友,不要碰叔叔的猫哈,弄坏了,怕你赔不起。”

二娃子甩开他的手,眼珠翻起来瞪他。我看二娃子的神色,就知道他怕了。

二娃子很奇怪,越是怕的,越不会表现出怕,而且越要斗。以前他被李铁匠家养的黄狗咬到大腿,打了针,不知怎么的,他后来竟跟那只狗混得挺好,还常把家里吃剩的排骨丢给它。不过,那只狗最后被农药毒死了,李铁匠是个寡言的男人,不善争辩,在巷子里骂了几句,也就没了下文。

黄叔叔拍了拍掌,从车上取出烟酒,分派给邻近的男人们。我妈妈端了盆水,洒在门前的青砖地上降暑热。几只野猫蹲伏墙头,不时长叫两声。是漫长的苦夏。

2

过了几天,妈妈叫我去请黄叔叔到我家来吃饭。巷子最底就我们两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总要搞好关系。她特意叫爸爸去巷子口的小摊儿买了两斤烧腊猪耳朵,还有一瓶冻雪碧,顺便把外公酿的桑葚酒也拿了出来。

我硬着头皮去对面请黄叔叔。说实话,我有些怕他。

黄昏,日头落下去,风开始凉爽。我们巷子两边都种着柳树,门前也是,繁密密、碧阴阴的。黄叔叔的猫在院子里叫,我透过门缝往里瞧,看见猫笼子层层叠叠的,堆得很整齐,占了大半个院子,起码有二十多个。黄叔叔抱着一只雪白的波斯猫,轻轻替它顺毛,神情慈柔。这稍稍打消了我的怯意。

我敲门,黄叔叔问是谁。我有些嗫嚅,“我妈妈请你过去吃饭。”他手臂托着猫,款款搁进笼子,走过来开门,见是我,咧出一嘴黄牙:“那怎么好意思!”又忙慌慌转身,从还未整理好的行李中拎出一条黑糊糊的东西,才走出门。

爸爸妈妈十分热情,把黄叔叔迎进来,叫他别客气。妈妈递给黄叔叔一条帕子擦汗,接过他拎来的东西,左右翻转看,疑惑:“这是?”

“果子狸啊!野味!”黄叔叔拍着膝盖,“熏过的,好吃!”

妈妈有些敬畏,“这很贵的吧……”

黄叔叔连忙摇手:“不贵,不贵,我家里多得是诶!”他见妈妈推辞,又说,“嫂子瞧不起我还是?”

妈妈才有些讪讪地收起来。

黄叔叔跟爸爸喝酒,夸桑葚酒好。爸爸说是我外公从老家芭蕉湾摘回来的。黄叔叔说:“原来你们是芭蕉湾的,几大队?”他有熟人在芭蕉湾,几杯酒下去,就开始互吐衷肠。黄叔叔又说回自己,离婚了,老婆孩子都留在惠州。他回老家,准备做生意。

爸爸问:“怎么离婚了?”

黄叔叔右手拇指竖起,拳头往肩后指指,一脸无奈,“ 还不是那些猫。”他又饮半杯,“ 我太喜欢它们了,我老婆说我花在它们身上的时间比她跟娃儿的都多,受不了啦,哈哈。”他摇着头笑。

妈妈似乎很受触动,眼睛湿闪闪的。她心软,安慰黄叔叔:“养猫没什么,你老婆应该多体谅体谅你的。”黄叔叔默默的,没说话。

一段时间过去,许多人专门来黄叔叔的院子里参观,想买猫。但黄叔叔义正辞严地拒绝,“这些猫都是我的命根子,不卖!”

黄叔叔爱猫的名声就传遍了整座小镇,几乎每个人都知道他爱猫成痴,也对他离婚的事抱以同情。就连另一条街卖菜的阿婆都搭话:“ 哦,那个喜欢养猫的,好造孽哦。”

3

二娃子跟我坐在柳树的枝桠上,昏昏欲睡。我跟他说起黄叔叔的事,他不以为然,说黄叔叔看起来就不是个好人。我问他有什么证据,他撇撇嘴,“看看就知道了。”

“你不会是想把他的猫全都毒死吧?”我有些维护黄叔叔,他有钱,且豪爽,经常会给我一毛两毛买冰棍。他住下快两个星期了,与邻居都相处融洽,除了二娃子,没人对他有意见。

我们栖身的柳树已经很老,爸爸说从他小时候就在那里了。三四个孩子合抱的腰,枝桠虬结,叶片也比巷子里其他树青绿。人坐在树影里,都能被掩藏得不见踪迹。二娃子折了根柳条,一甩一甩地驱赶蚊子。从我们这个高度,透过柳丝柳叶的罅隙,可以望见黄叔叔的院子。

“他可能在睡觉啊!”我不想待在树上了。那么多蚊子,还热。

“ 等等!”二娃子低声喝道,他眼睛亮瞪瞪的。我噤声,连忙朝黄叔叔院子一望,只见里屋的烂木门开了,黄叔叔赤着上身,走到院子里,拿起蒲扇给他的猫扇风。又用塑料盆在水龙头下接水,往里面放冰块,往院子里泼洒。嘴里“咪咪咪咪”地叫着,十分轻柔。

我得意地看了二娃子一眼——他还不信黄叔叔有多爱猫呢。

二娃子不理会我,问:“他哪来的冰?”

我说:“从那头冷库搞来的吧。”我隐约记得黄叔叔说过,他跟看守冷库的陈老头是旧相识。

我准备滑下树,忽然听见一声悠悠的猫叫。顿住张望,看见一只毛色黑灰间杂的麻猫踩着稳健的步伐,踱在黄叔叔的院墙上。

我们巷子里很多这样的流浪猫,浑身跳蚤,到处乱窜,钻垃圾桶,还会偷东西吃。特别是腊月,熏好的香肠腊肉,千万别挂在屋檐下,不然被叼走了都不知道。它们不亲近任何人,见人就跑,巷子里的人也不在乎它们,遇到就吆喝着赶。

黄叔叔撮嘴,发出老鼠“吱吱”的叫响,引它下来。我们也会这样叫,两片嘴唇撅起,吸住,可以逗猫。那只野猫观望许久,耳朵一动一动,转着,终于弓身跳下去。黄叔叔拿出些小鱼干,扔到它面前,它谨慎地望了望黄叔叔,又望望地上的小鱼干,探头嗅嗅,张嘴,衔住小鱼干,撕咬起来。黄叔叔慢慢走近,蹲下,捏了捏它的颈子,笑得十分愉快。

我再次望了望二娃子,得意地说:“我都说黄叔叔爱猫啦,你还不信,看他对野猫都那么好!”

二娃子似乎也觉得没意思了,把手中柳条扔到地上。我慢慢蹲下身,准备下去。忽然二娃子抓住我的肩膀,十分用力。我都感到他的手指激动地颤抖着。我问怎么了,连忙又站起来看。

只见黄叔叔拎住野猫脖子上的那层皮,把它摁在刚刚洒水的塑料盆里。那只猫四肢挣扎,却没有发出声音。我顿时愣在那里——黄叔叔在干嘛?他的嘴龇着,露出一口香烟熏黄的牙,眼睛细小,闪出精光,很凶。我五内震动,不留神脚一滑,便跌落下去。膝盖撞在树下一堆废木料上,痛得我大叫一声。二娃子连忙也滑下来把我扶起,躲在墙根儿。

黄叔叔走出院子,没瞧见人,又回去。二娃子招招手,我忍住剧痛,跟上他,趴在黄叔叔院门的缝隙上。只见他拎起那只野猫的尾巴,显然已经死透,僵直了。然后进屋,听到他在灶台忙碌,劈柴,烧火,然后把砧板剁得啪啪啪响。

二娃子还想进去,我抓住他,狠狠摇头。我们两人争执间,又把门弄得“砰砰”响。黄叔叔握着把菜刀走出来,看见我俩,有些紧张地问我们怎么了。

我十分惧怕地望着他,垂下头,不敢说话。二娃子连忙回答:“ 没咋,我们在玩打仗!”

黄叔叔搓着手,和善地笑起来:“叔叔在剁排骨,你们晚上过来吃嘛!”

耳畔一声猫叫,十分凄长。是另一只野猫从我们身后跑过。黄叔叔有些惋惜地望着它的身影,讪讪地说:“你们巷子头好多野猫哦,真可怜。不过人养不熟,哎,可惜了,我好喜欢它们哟。 ”

二娃子敷衍他,斜眼觑着我,又挤眉弄眼地笑。

4

我回家就把这件事悄悄告诉了妈妈,她一脸的不敢置信,说黄叔叔那么爱猫,怎么可能?说他一定是在剁排骨啦。

我问:“那他为什么把猫摁在水里?”妈妈说肯定是洗澡,她还让我不要说假话,别跟二娃子学坏了。那天我气得没有吃晚饭。

黄叔叔晚上又找爸爸喝酒,我都不敢看他,木然地坐在电视机前,动画片也不能吸引我了,我的注意力都在黄叔叔那里。他笑,说话,打嗝,拍蚊子……只要有点剧烈的响动,我的身子都忍不住要僵硬一下。

直到黄叔叔要走了,我才松懈下来。

过了一段时间,我发现平时在柳树上、在垃圾堆里、在墙头的流浪猫都不见了。没有人注意,只有我跟二娃子每天在交换消息。过了半个月,快开学了。某天下午我正写作业,二娃子找到我,兴奋地说:“我看到他刚刚拿起一包东西出门,像个贼娃子。多找几个人,一起去看看。”

我也激动,觉得自己是动画片里勇敢的主角,即将跟小伙伴一起铲奸除恶、伸张正义。连忙去叫了胖子、建军娃儿、三三,甚至连胖子的妹妹苗苗。

午后不久,太阳正烈,除了狗,巷子里没有人走动。我们小心翼翼地跟着黄叔叔,假装在玩捉迷藏。他手里提着一个蛇皮口袋,好像有点沉,停在了镇子东边的冷库前边。我们躲在两栋房子很窄的缝隙里,只把眼睛露出一丝缝。黄叔叔四处环顾了下,确定没人,就走进去。我们赶紧蹑手蹑脚蹲在冷库门口。

只听到黄叔叔说:“你帮我把这些冻好,明天有车来拉。四十根,给我看好哈,送到广西去的,丢了你赔不起!”

陈老头哎哎地答应,打开袋子瞧了瞧,皱眉问:“你咋不发活的?这个……”

“没有防疫,被抓了你赔钱?”黄叔叔呵呵冷笑一声。

陈老头便不说话了。

“没冻好的你就留着,拿去熏一哈,把嘴巴敲了,记到哈!32块一根,单卖90。”黄叔叔似乎不放心,又嘱咐道。

陈老头喏喏应下。

“嗯,那我先走了,还要去县城邮局取钱。”黄叔叔咧嘴一笑,走出门来。我们心惊肉跳地蹿到冷库墙壁的两侧,看他走远。

二娃子把我们叫到一块儿,头挨头,低声说了会儿。然后胖子跟三三就又笑又叫,冲进冷库,拿石子儿扔陈老头,嘴里还唱:“陈驼背,尾巴长,娶了老婆忘了娘。热糍粑,卷冰糖,老婆老婆你先尝……”

陈老头是个驼背,歪眉斜眼。他喜欢喝酒,有时晚上醉狠了,会满镇子乱跑唱歌,脱得精光。他这辈子没娶媳妇,这是他的痛脚,我们以前就经常唱这首歌儿来逗他。他每次都要气急败坏地追着骂我们,屡试不爽。

趁他去追胖子跟三三的时候,我、二娃子、建军娃儿还有苗苗就冲进冷库,把刚刚黄叔叔放在这里的蛇皮口袋拖起来,往我们的小巷子里拖。我跟二娃子拎前面,建军娃儿跟苗苗提着后面两个角。真重,我们四个拖着都有些费力。

到那棵老柳下汇合后,我们催二娃子把蛇皮袋打开。

一股腥臭扑面而来。我们探头朝里看,不过瞬间,都被吓得倒退三步。胖子捏了捏浑圆的胳膊,有些颤声问:“ 那是啥子?”

那是一坨坨粉红色的肉,瞧形貌依稀是猫,才刚刚被剥皮,剖成两爿,内脏被除了,有些眼珠子还瞪着。它们堆叠纠缠在一块儿,还看得见干瘦的骨骼,很瘆人。苗苗是女孩,立马哇哇大哭起来,只有我跟二娃子还站在袋子前面。

我也有些害怕,不敢直视,手心里汗涔涔。二娃子却无所谓,把柳条伸进去,拨了拨里面的东西,说:“他还把尾巴砍了啊?”

5

黄叔叔回到巷子,已经晚上十点。我们都没有睡,打着哈欠,躲在墙角的阴影里等他。大人还在喝酒打麻将,我们偷偷溜出来,没有被发现。

黄叔叔走到院子门前,忽然觉得有些不对,或许是闻到了那股腥臭,或许是被嗡鸣的苍蝇惊到。

他抬起头,望了望两边的柳树。那些绵密韧长的柳枝上,缠坠着一具具猫的尸体,粉嫩、水溜溜,瞪着眼。燠热的夜风吹过,那些猫就微微摆荡起来,像某种无声的风铃。

我们捂着嘴,又害怕又想笑,想叫,最终却大气都不敢出。二娃子忽然张嘴叫了声:“喵!”他嗓子又尖又细,学得跟猫一模一样。

黄叔叔吓得几乎跳起来,他转过头,朝夜色深处张望。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那张脸——面色苍黄,眼珠骨碌碌地转,双眉淡而细长,嘴唇因为紧张皱起,胡子抖抖索索,鼻梁两侧是深深的阴影。他更像老鼠了。

本文转自公号“全民故事计划”,网易人间已获得授权,转载请联系原公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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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及插图:东方IC
【写作工作组】全民故事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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