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历的三次医患纠纷

2017-01-04 19:21:16
7.1.D
0人评论

1

2013年,是我正式进入医疗行业的第二个年头,也是在那一年,我第一次接触到了医患纠纷。

那天上午,产科病房里负责意见收集的同事生病了,我便代替她去病房看望几位新产妇。

刚踏进33号病房,我就捕捉到了一丝古怪。病房里只有产妇一个人安静地躺在床上,脸上还残留着手术后浓浓的疲倦感。她侧过头看了我一眼,似乎扯到了腹部的伤口,重重地皱了一下眉头,吸了口气。

我赶忙把她露在外面的手臂轻轻放进被子里,问道:“好点没有?”

她虚弱地点了点头,勉强向我挤出一个笑容:“好些了,就是肚子上痛。”

见屋内冷清,我便随口跟了一句:“孩子呢?”

她前一秒才用力挤出的笑容瞬间凝固了,脸上一僵,半晌才垂下眼帘:“孩子有点小问题,今早刚生下来就送市医院去了,说是要再检查一下。”

我这才反应过来这间病房的古怪在哪里——这里完全没有前几间病房里那种新生命来临后的喜悦——几乎所有新产妇的病房里,都是男女老少一家子挤在一起,乐个不停。

我有些尴尬。

没过多久,孩子的父亲和奶奶相继走进了病房。产妇看到后显得很激动,迫不及待地想要起身,过于剧烈的动作又引得她痛苦不堪,“孩子怎么样了?”

孩子父亲赶紧扶她躺平,笑着答:“没什么,就是黄疸有点重,观察两天就可以接回来了……”

说话间,我侧身看到孩子父亲的眼眶似乎是红了,下意识一转头,目光正好撞了同样红了眼眶的孩子奶奶,她使劲给我使着眼色。

我懂了,匆匆离开了病房,落荒而逃。

孩子奶奶紧跟着走了出来,径直走到离病房较远的拐角处,终于忍不住痛哭了起来。

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况,我有些手足无措,赶紧扶着老太太找了一排候诊椅坐下来。老太太拉着我的手,断断续续地告诉我,孩子早晨刚剖宫产出来,医生就发现孩子脑袋后方骨头有缺失,更要命的是,刚剪了脐带,孩子呼吸就跟不上了。

医生向等候在外的家属交代了情况,并提出需马上送市医院抢救。一家人也慌了神,只得赶紧跟着医生一起坐上救护车,带着刚刚降临人世的孩子赶往市医院。两家医院间仅有10分钟的车程,然而即便如此,还没到达市医院,孩子就已停止了呼吸。

医生建议做尸检,尽量弄清孩子死因,为下一个新生儿的到来排除一些障碍。家属商议后拒绝了,给了医院一位清洁大姐一些钱,让她在乡下找个好地方把孩子埋了。

老太太举起右手,用握在手里那几张已经擦了好几轮的纸巾再次用力抹了抹眼睛,又紧握住我的手:“孩子还没来得及看一眼他爸妈就走了,我们怎么忍心做尸检?怎么也得保他一个完整的尸身好投胎啊!我们都不敢跟孩子妈妈提,生怕她受不了,只能告诉她孩子还好好的……”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只能沉默地陪着她坐了很久。

2

第二天,我又去了33号病房,在病房门外徘徊了好一会儿,却始终没有勇气敲门进去。犹豫再三,我决定离开,结果正碰上开门出来的老太太,她迅速关上门,把我拉到昨天坐过的椅子上,继续向我哭诉。

翻来覆去,依然是昨天的那些话。末了,她对我说:“姑娘,谢谢你,找个人说一说,我这心里也能好受一些。”

我心里也觉得很难受:“孩子妈妈现在怎么样?”

老太太长叹一口气:“唉,她可能也有些察觉,心情很不好。”

第三天上午,我在33号病房门口转了几圈,都没等到老太太,便忙自己的事去了。临下班时,医院忽然被一群人围了起来。妇产科的同事传来消息:“33号病房家属正在闹事!”我不太相信,赶忙冲下楼去。

挂号大厅正中央,那位本该在床上静养的产妇,此时正坐在轮椅上歇斯底里地大哭。她戴着一顶绒帽,穿着睡袍,胸前搭了一床厚重的被子,发丝凌乱,面色憔悴,边哭边喊:“还我孩子,还我孩子啊!”

产妇的周围挤满了人,而医院正门口,也围了几十号人。有的哭,有的骂,有的烧纸钱,还有的在拉横幅……围在密密实实的人群中间的,正是那位先前对我哭诉的老太太,正声泪俱下地对着人群讲述着自己的“不幸遭遇”。

我挤进去一听,懵了。

老太太讲的是一个完全不同的版本——产妇前天剖宫产下一孩子,孩子出生时好好的,能哭能笑,能吃能睡。就在昨天,医生忽然说孩子有点小问题需要检查,便把孩子从病房里抱走了,之后没多久,就说孩子死了,连尸体都没给家属看一眼,就偷偷把孩子埋了。

我盯着老太太喊了两声“阿姨”,她转过头,在和我四目相接的瞬间,又快速扭过头,继续哭诉。

我头脑一热,开口就想解释:“不是这样的……”

刚一开口,老太太身后几位“护驾”就气势汹汹地打断了我:“她就是医院的,做了缺德事还敢狡辩!”身边的人群马上爆发出阵阵谴责声。

我正被人群挤在中间,忽然被身后追来的同事一把拉开,扯着我一路跑到医院一个僻静的角落才停下来。同事瞪圆了双眼,使劲推了我一把:“你傻呀?这个时候你冲上去是找打啊?你以为别人会听你说吗?”

“你以为来的这些人都是善男信女、产妇的家属吗?他们里面好多都是熟面孔——哪个医院一有事就出现了,俗称‘职业医闹’,专门挑事的,巴不得事情闹大呢。你敢说,他们就敢趁乱打你,而且打完就跑,事后连人都找不到!”

“这事你就别管了,产妇亲属正在办公室和院长谈呢,你在这外面再怎么解释也没用,谁都不会信你,就只会让医闹把你当成主要攻击目标。”

“他们怎么能这样,事实本来就不是这样的啊。”我怒火中烧。

同事长叹一声,声音中夹杂着厌倦与沉重:“不然你以为呢?再多见几次医闹,你就知道万事皆有可能了。”

那天之后,我又去了很多次33号病房,总想当面质问老太太一句:“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但33号病房再没有人了。

产妇每天都准时坚守在大厅,产妇老公在院长办公室,而老太太则在医院大门。他们被各种人围在中间,持续地哭,持续地闹。

最终,医院妥协了。产妇一家拿到了钱,迅速“撤离”了医院。

半个月后的一天,我在菜市场偶尔碰见了正在买菜的老太太。她也看到了我,迅速转身,快步离去,由于走得太急,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我想追上去问个明白,但最终还是站在原地,什么都没做。

3

2014年,我调换了岗位,在分院从事管理工作。在那里,我又碰到了一次医患纠纷。

那是一位已成年的女孩,打算做心电图。由于心电图室与B超室紧挨着,大概是女孩没看清门牌,直接走进了B超室。

事发凑巧,当时,妇科的一位医助正拿了一张阴超单进了B超室,告知B超医生要给患者做个阴超,医助刚走出B超室,女孩就进去了。B超医生想当然地以为,这个女孩就是刚才妇科医助说的患者,只是简单地问了句:“就是你?”女孩没弄明白情况,茫然地点了点头,B超医生便开始了检查。

检查结束后,B超医生正准备打报告,女孩开了口,不确定似的问了一句:“医生,我还没有过性生活,这个检查不会有影响吧?”

B超医生当场就吓懵了。赶紧核对名字,这才发现检查错了人。

回过神后,B超医生向女孩坦诚了错误,并带她到妇科进行了检查。检查结果为,女孩的处女膜为陈旧性裂伤,这次的阴超检查并没有造成新的损伤,女孩当时也并没有什么不适感。

医生稍稍舒了口气,一边给女孩讲解处女膜的常识,一边主动让女孩将事件经过告知父母。很快,女孩父母和几位亲属就赶来了。家属直接找到了管理部,怒吼着让我们“交出医生”。

在请示院长后,我让B超医生先回家休息,避免正面冲突。

办公室里,我努力向家属方解释了事情经过,但还是无法安抚家属。我忍不住辩解了一句:“这事她确实错了,但也主动承认了,还马上联系了你们……她在尽最大所能降低伤害,也不能这样一竿子把她整个人都否定了……”

女孩的妈妈站起来,双手叉腰,唾沫星子直朝我飞来:“谁都可以犯错,偏偏医生不能!医者父母心,我们来看病,把命都交给了医生,她就这样不负责任。还医生?还父母心?她连人都不配做!”

“医生确实误做了阴超,但好在没对孩子的身体造成新的损伤。你要是不信,我们可以再去上级医院再检查一下,或者去医学会做医疗事故鉴定。这样至少可以明确孩子的身体到底有没有受到损伤,如果有,也能确定损伤程度。”

可家属方坚决拒绝做医学鉴定,一口咬定就是B超医生弄破了孩子的处女膜,并声称女孩现在痛不欲生,不仅身体疼痛难忍,精神也垮了,连日后恋爱结婚生子都有了巨大阴影。整个人处在崩溃的边缘,再也经不起丝毫折腾了。

很快就说到了钱。

在家属方几次提出的金额被否定后,女孩爸爸狠狠地把烟头往烟灰缸里一摁,腾地一下站可起来:“别说了,我们家不缺这几个钱,我们就要给女儿讨个公道!你就把那个B超医生给我交出来就行,我非弄死她不可。”

“你非要这样,那我也不拦你。现在B超医生已经回家了,我这就把她电话给你。虽说她是医院的员工,在医院里做错了事,医院也想解决这事,但既然你执意要找她,私下解决问题,那你就去吧,这事医院也不管了。”说完,我作势要翻电话号码。

女孩妈妈立即拉住了女孩爸爸的衣服,使了个眼色,一旁的亲属也顺势搭腔:“别冲动,别冲动,医院既然有诚意解决问题,你就好好和医院谈。没必要和一个医生过不去,你打死她也解决不了问题啊。”

就这样,女孩爸爸又重新坐回了沙发上,只是口里依旧强硬地念叨着:“我不缺钱,把我逼急了,看我不把她……我就要找她,你们谁也别拦我!”

最终,女孩父母提出了赔偿50万的和解要求,并声称若不答应,便组织一大群人马拿着喇叭在医院门口讨公道。

“你就不考虑你女儿的感受?”我问女孩爸爸。

女孩爸爸脖子一梗,使劲一拍桌子,指着我:“我女儿现在已经被你们害得寻死觅活了,我们当家长的,也就只能这样替她讨公道了!”

谈判又持续了很多天,数额不断波动。在最终达成一致的那天,女孩爸爸接过钱,再次向我强调:“我们家不缺这点钱,要这个就是给女儿讨个公道。”

我点头道:“可不是吗,公道最重要。”

4

正如同事所言,随着接触的医患纠纷越来越多,我似乎变得越来越麻木。

碰到纠纷时,也不再是一门心思想着和对方讲道理,竭力还原事情真相,而是静静地等家属发泄得差不多之后,痛痛快快地听对方提要求,再讨价还价。

2016年,小的医疗纠纷依然时有发生。其中有一次,家属没有一贯的谩骂,反而自始至终都谈笑风生,让我记忆深刻。

患者是一个女孩,女孩母亲和接诊医生算是远亲,之前也曾找过这位医生做过手术。

手术前,医生按程序问询女孩是否怀孕,女孩强调说,自己连续几天都在家里测了试纸,并没怀孕,前两天还专门做B超看过。

按照流程,医生又给女孩安排了一次B超,在报告单上显示宫腔内没有小宝宝之后,便没再安排尿HCG(使用试纸)和血HCG检查,直接安排了手术。

一个月后,女孩拿着B超报告单找到医生,报告单显示她已经怀孕近两个月,但因为当时手术用药的关系,孩子必须流产。

医生傻眼了,原以为可以凭着亲戚关系大事化小,和家属一谈才知道自己太天真了。

“什么亲戚?我们一点都不熟。”女方家属一脸漠然。

医生欲哭无泪,只得搬出当时女孩自己强调的,多次检查都没有怀孕,女方家属自然是矢口否认:“我们什么时候说验过尿?我们又不是医生,哪知道该做什么检查?你是医生,该查什么项目难道你不知道吗?”

听到对方提出的巨额赔偿要求后,医生捶胸顿足,私底下对我说:“算了算了,不说了,我是真长教训了。这次怎么罚,我都认。”

而从谈判开始,女孩的爸爸就没有任何过激的言辞,也没有多余的攻击。淡定地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手捧茶杯,和颜悦色,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

“之前的事到底怎样,我们就不讨论了,也没啥讨论的必要,重要的是把事情解决好。其实这件事很简单,归根结底,就是医生没有遵循医疗常规,漏做了该做的检查,导致孩子不能要了。这是铁板钉钉的事。既然错了,就得为这个错误买单。”

毫无疑问,这又是一次艰难的反复协商。只是这次,没有了不堪入耳的谩骂,而是披上了一层文明的外衣。

几天后,终于尘埃落定。我提笔,按照谈好的金额填报销单。女孩爸爸坐在我的对面,依旧是和颜悦色的表情:“现在医患关系挺紧张,你们工作也不轻松啊。”

我停下笔,努力扯了一个笑脸:“可不是嘛,医患之间的信任越来越低,患者不允许医生犯错,医生做什么都变得小心翼翼。来了一个病人,明明可以只查血常规,为了以防万一,医生不得不让病人做B超、打CT,尽量排除其他疾病。不然,等病人一转身发现了其他疾病,会立马找到医生——你当时为什么不给我检查?就是因为你发现不及时,才导致我没有及时得到治疗。你个庸医,你得负责。”

“以前医生做手术,可能只有3分把握,就敢放手一搏;现在,即便医生有7分把握,也要权衡半天。最终,明知道让患者去上级医院还是会采取同样的治疗方案,花更多的钱,但依然会告诉病人,转上级医院吧。”

“医生不敢轻易尝试,病人又会进一步苛责医生——检查越来越多,医药费越来越贵,治疗效果却不尽人意。这是一个恶性循环,到底还是会两败俱伤。”

女孩爸爸点点头:“是啊,所以,还是要允许医生犯错啊。”

“可惜大家都说能理解医生犯错,但要是放在自己或自己亲属身上,却是绝不可以犯错。”

女孩爸爸笑了:“这可不就是现实么?”

我也笑了笑,低下头,继续填写报销单。

本文系网易独家约稿,享有独家版权授权,任何第三方不得转载,违者将依法追究责任。
关于“人间”(the Livings)非虚构写作平台的写作计划、题目设想、合作意向、费用协商等等,请致信:thelivings@163.com
题图及插图:东方IC

无障碍浏览 进入关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