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炭火与河流

2017-01-05 17:59:04
7.1.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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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春节,我都要回到河南省固始县蒋集镇新街村——我的故乡。

爷爷奶奶还在那里“留守”,他们都是农民,无法离开活了一辈子的土地。

我爷爷是名基督徒,种地之外,他把他剩余的所有能量都投进了那个二十几人的小教会里,其余诸事不理;而我奶奶号称是个基督徒,但比起聚会祷告,她显然对打听消息、管闲事更感兴趣。

自来有所爱,便有人投其所爱,奶奶爱说闲话,便常有人来找她闲聊。

冬天烤火,夏天纳凉,固有的生活习惯像一张网,人们在其中有规律地交换着信息,确定着自己的位置,也关切着彼此的命运。

每年回乡,假如我肯花一些耐心,便能从奶奶和她串门的客人们嘴里听见让我心惊肉跳的东西。

有时她们说:“俺们这里好刮龙卷风。20多年前,三里庄宋荣的媳妇、闺女都是刮龙卷风屋刮倒了砸死的。不死,都30来岁了。那年龙卷风单挑三里庄走,树都连根拔。”

有时她们说:“河北边宋湘家儿媳妇、孙女,宋廉家闺女,赶蒋集过河,船翻了,一起淹死了。宋廉哭得死去活来的。她闺女巧(灵活聪明)得很。那一船,淹死三四十人,光姓宋的都淹死五六个。河北边拐豆腐的,一挑豆腐在蒋集都卖完回家了,又把豆腐挑子撂家里来赶集,结果淹死了。你爷经常买他豆腐,多熟。”

在我奶奶饶老太太和她朋友们的万千絮叨里,常常埋藏着蒋集镇人支离破碎的生死和命运。

1

蒋集镇的木炭太贵,要两块钱一斤,饶老太太舍不得买,就一天天在地灶的炉膛里扒拉,把没烧尽的木块一粒粒收进小陶罐子焖好,再一罐罐倒进塑料口袋存起来。

大平原的天气很纯粹,夏天的热和冬天的冷都要人命似的。她存木炭头,只是担心过年儿孙回来点炭火盆时没烧的。

炭火盆这种东西,哪还有多少人会用。但饶老太太就凭着那点“万一用上了呢”的残念存了四大口袋,这个冬天,还真派上了用场——年初三,她终于等到妯娌媳妇孙子孙女围着火盆坐了一圈。只是饶老太太自制的“炭”毕竟在质量上单薄了些,眼见着才半天,一塑料口袋就见了底。

“没事还多着呢,还多着呢。”老太太攒了好几年的骄傲就等这一刻,她从阴暗的角落里又拖出一口袋炭头,那快要90度的腰却挺直了好些。

2

无焰的火在不动声色地蔓延。

“这火热的,上身好快!”一个老妇人一边用火剪拨火,一边惬意地说。她是老太太夫家兄弟媳妇陈王氏——不过现在已经是遗孀了。

陈王氏的丈夫去年死于食道癌——这是这个镇子上最常见的病。陈老头病到最痛苦的时候连水也喝不下,几个儿女凑钱把老父亲送到省会大医院诊治,可医生发现他的肺也有问题,根本无法支撑到食道手术结束——要治癌,还得先治肺。

老头想着自己七十多岁的年纪也活够了,没什么文化、都在艰难挣命的儿女们也没有几个钱能耗在这上面,就大手一挥说咱回家吧。儿女拗不过,只好抹着眼泪将他抬了回去。

不久后,死亡就如期降落在那田埂尽头的两间小瓦房上,带走陈老头,如同掠过大平原的风卷走杨树梢上的一片枯叶。

这是再正常不过的死亡,还值不上人们围在火盆四周寻味。

大家这会子关心的是陈王氏的二女婿——前阵子,四十多岁的男人从街前一块平地上经过,莫名其妙摔了一跤,一条腿就这么折了。医生从他小腿里取出一片半指长的碎骨,嘱他卧床半年不要动弹。

二女婿一家做的是贩鸡、杀鸡的营生,两口子要去县里的养鸡场批鸡,运回来杀好、除毛,卖给赶集的人。风里来雨里去一二十年,因为做生意实诚、不缺斤短两而赢得了稳定的客源。

只是镇子统共就这么大一点儿,不管两口子多努力,都只能挣个饮食无忧,那种任性关门歇业睡个好觉的日子,始终一天也没有享受过。

二女婿摔跤那会儿,正是卖鸡的旺季,七尺男儿只能看着老婆起早贪黑,自己却躺在床上不能动弹,恨得自己扇自己耳光,哭了好几场。

3

冬日火盆边的闲话里,散发着掰碎的花生壳、沾着唾沫的瓜子皮、糖果包装纸和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被扔进炭火里烧出的奇奇怪怪的味道。

第二盆火添上,人们一边安慰着陈王氏,一边说二女婿这一跤摔得好蹊跷——那块平地上明明什么都没有,一个月前某某的儿子也在那儿摔了一次,只是运气好,“没摔坏”。

然而,和这镇子上发生的许多其它事情相比,二女婿也算是幸运的。

饶老太太对门有个卖建材的小店,老板是个姓郑的光头,心胸和店面一样不算太宽阔,饶老太太家修厕所没有买他的材料,他还生了好几天气。

其实也难怪,在人丁日渐稀薄的小镇上,留下的人们把生活的欲望一再压制,折算成现金去盖房子,买地,给儿子娶媳妇,不停地生孩子、交罚款,或者用来治节衣缩食落下的各种病。总消费能力就这么大的情况下,家家都是不温不火。

郑光头苦心孤诣挣的钱,也全投在自家正在建的两层小楼上——那几乎是他生活的全部念想,以致于每天吃罢晚饭,他都要背着手去新房那里转两圈,这里瞧瞧、那里看看,好似总也看不够。

可就在年前一次例行“检阅”中,新房一整面夹墙突然倒塌,压向了正在墙根下站着的郑光头。一块崩飞了的红砖不偏不倚地砸在他脑壳上,等到人们发现时,郑光头已经在砖头堆里浑身冰冷。

4

火盆四周一阵唏嘘,之后陷入一种奇怪的安静。

饶老太家院门外几步远就是县道——这个镇子赖以存在的命脉,此时一年一度的车流喧嚷、鞭炮人声,夹杂着几声局促的警笛流进墙门。

饶老太正往火盆里添炭,此时像被冻住了一样停了所有动作,敏锐地支楞起耳朵,说这哇啦哇啦的,不知道哪里又着火了。

镇子太小,日子太枯索,所有的面孔都太熟悉,因此一点点的不寻常——比如今天这几声局促的警笛,都能刺激人们陷入半睡眠状态的神经,然后。话题和炭头上的火苗一样被重新引燃——近几年小镇上的各种离奇死亡事件,在饶老太太的火盆边来了一次总爆发。

二组庆林子家的爹,五六十岁上也没了——因为盖猪圈,不慎从一米多高的水泥台子上摔了下去,当时没爬起来,叫救护车送到县医院的路上就断了气;而南边的吴老头喂了只小黑狗,逗狗玩儿的时候被咬了一口,不愿意打疫苗,不久之后染上了狂犬病死了;街那头小林家的媳妇,去年还笑盈盈地跟路过家门口的熟人打招呼,今年春节已是一周年祭……

小镇上的人,都奔着九十岁去活,却常有人中途猝然退场;他们也制定计划,也辛苦劳作、生儿育女、攒钱养家,却常常在触手可及的希望中、几乎是以随机的方式突然消失。

5

饶老太太今年七十六,在镇上已经算是高寿,这让她成为许多生命开阖的见证者。

更有意思的是,饶老太因为弯成了90度的腰不便行走,几乎不出门,可远近大小事却总是一清二楚。历来死去的人们,似乎都要在她没牙的嘴上化为几个语言符号之后,才算完成了在人世间的所有意义,被大平原的风带走。

第四盆火快要燃尽的时候,邻居突然闯进来,眼睛也不知道该看着火盆周围的谁,只是一拍手一顿脚:“庆林子的腿给压断了!就刚才!”

火盆边炸开了锅。

“哪个庆林子?”

“就门口的庆林子,还有哪个。县里的救护车刚拉走。”

“哎呀怎么搞的?”

“我说怎么警笛哇啦哇啦响呢。”

“他家还有两个小孩,这可怎么好!”

……

七嘴八舌中事情才慢慢清楚:庆林子去给亲戚拜年,喝得大醉,硬是给亲戚劈手夺下酒瓶才作罢。回头的路上他骑着电动小三轮上坡,迎面撞上了一辆下坡的中巴车,两条腿从膝盖以下都被碾没了。

38岁的庆林子家很穷,前年刚失去了父亲,如今又失去了双腿。开中巴车的司机也一贫如洗。灾厄从不预先告知会降临在谁身上,也不告知降临在什么时候。

6

蒋集镇就是那种农田和尘土里的典型农村,一入夜满天星斗,静谧会一直灌进耳鼓里。

白天在高一点的楼顶上,人们视野所及就都是大平原的肌肤——那时,你会怀疑谁掌握着自然的标尺,能把这方土地塑造成眼下这样——任哪一处也不高一块、也不低一块,它就是“平”的代名词。

曾经这里是很多人的乐土,哪怕他们在此遭受饥饿和折磨,他们也总能在此挖掘生机。

但最近有回来的人说,这里土壤里缺乏一种叫硒的元素;也有人说,浅层地表水已经被未处理的农村生活、生产垃圾污染,村民们还是常年饮用、浑然不觉;还有人说,村里人生活方式太落后,食物不洁、营养严重失衡,都是各种疾病的缘由。

总之,现在活着变成了一件很艰难、有时要靠运气的事。

立春已过,大平原上田垄青翠,土下是根系、块茎,和一代代人的枯骨——虽然最近几十年有很多人离去,但仍有很多人留在这里,和杨树、玉米、芝麻、花生一样,等待着生长、成熟,等待着时令改变,等待着衰腐、朽败,或是意外的死亡。

大平原尽头是史灌河,水流宽阔,受地转偏向力的影响,一年年以肉眼不能明察的速度侵蚀着右岸。

右岸就是蒋集镇。我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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