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终场前的父亲

2017-01-09 16:23:57
7.1.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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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父亲走的那天,离他八十岁生日只差一个月。如果他再活三十天,我们就又能给他办寿了。

父亲对他的八十大寿是很期待的,他提前很长时间就开始念叨,并一再嘱咐我们,“到时候一定要用大红请帖,把亲戚朋友都请来,把酒菜办丰盛。”他甚至连那天穿什么衣服都想好了。

在父亲看来,这是他人生中为数不多的盛事了,千万不可马虎。但他最终没能挺过那三十天,他活着太痛苦了。

父亲得的是肺心病,过了六十岁,就不能下地干活了。这对于父亲来说,是一种耻辱。

父亲认为,人活一天就要劳作一天,特别是一个农民,没有退休工资和养老保险,不能下地干活,要靠子女养活,就是一个废物。

“那活在世上还有什么脸面?” 父亲说。

患病的父亲总挣扎着,想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刚开始,他试着种了几块地的棉花。

棉花苗栽好后,施肥锄草,晒几朝太阳,经几场雨,地里就绿了。苗壮杆粗,再过些时日,花开结果,待到洁白的棉花完全绽放,父亲就背着一个小竹箩儿,将它们一朵朵地捡回来。

父亲很有耐心,天晴的时候,就将棉花搬到太阳底下一遍遍地晾晒,晒透了再送到加工厂里轧成皮棉,然后,他又请来弹花匠,弹出了一床床的厚棉絮。

父亲把那些厚棉絮分给我们兄妹,让我们带到城里去御寒。

2

种了两年多的棉花,父亲就种不动了,因为他弯不得腰,一弯腰就会剧烈地咳嗽,一咳嗽就犯头晕。

父亲知道自己的身体不行了,“但再不行,养头猪总可以吧?”于是,父亲开始谋划着养猪的事儿。

那时候,我母亲已经去世多年,我们兄妹又都不在老家,我们反对患病的父亲独自一人在家养猪。父亲沉着脸,“你们都嫌我没用是吧,我未必(难道)连头猪也养不了?”

我们忙解释:“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想让你过得轻松一点。”

父亲理解我们的心意,但他执意要养猪,还反过来劝慰我们,“没事儿,猪好养,只要我能活命,猪就饿不死。”

他还说:“等把猪喂养大了,杀肉,到过年你们回来,就有土猪肉吃。土猪肉香喷喷的,保证比城里买的猪肉好吃得多。”父亲说完,嘿嘿地笑,天真而又狡黠。

父亲养猪不是为了赚钱。他义无反顾地掏出三百多块钱,买了一头黑毛猪崽。

猪崽买回来以后,父亲特别勤心,一日三餐都要弄好的给它吃。只要能走动,他就会提着一个小竹篮,到田畈里去扯一些肥嫩的青草回来,给猪崽改善生活。那段时间,在家乡的田边地头,父亲提着竹篮扯猪草的身影时常可见。

有了那头猪崽,父亲变得忙碌起来,就算是病得不能动了,他也要挣扎着爬起来,把猪喂饱了。

那头猪崽也争气,一天一个样儿,到中秋节的时候,就长到了一百五十多斤。父亲开始盘算,“到过年的时候,怕是要长到二百几十斤吧,不,也有可能长到三百斤!”

这样一盘算,父亲就兴奋,忍不住要跑到猪圈旁去看那头猪。父亲常咳嗽,猪也通人性,一听到咳嗽声,就会把前脚扒在猪圈的矮墙上,对着父亲哼哼。父亲似乎把它当成了孩子,只要它一叫唤,他就去给它弄吃的。

可中秋节过后不久,那头猪就不吃食了。

父亲恨不得抱着猪去兽医站,可他走不得远路,只得拿出别人给他的一包好烟,塞给我的一个堂兄,央他去帮忙请兽医。

兽医来了,针打了,药喂了,猪却死了。那个时候,正是猪瘟高发期,村里的猪死了不少。

猪死了,父亲就病了。我以为他是心疼钱,就对他说:“买猪崽和饲料的钱,我给你。”父亲却呜呜地哭了起来,他说:“我连一头猪都养不了,还活着做什么呀?”

自此,父亲的病就日见深沉。

3

医生说,父亲的病无法根治,打针吃药也只能稍稍缓解。父亲觉得他的病,住院只是瞎用钱,就坚决要出院。

父亲出院以后,脾气就突然变得暴躁起来。他不吃药,不打针,更不愿跟我们住进城里,他说:“要死,我就死在家里。”

父亲什么活儿都干不了了,脑子却闲不下来,他一天到晚都在想怎样尽快结束自己的生命,不“拖累”我们。

后来我才知道,父亲想过很多种死法,比如绝食、投水、割腕。他甚至将种田时没用完的一瓶甲胺磷偷偷地放在床板下。

那天,我姑姑来看他。姑姑准备到广州去看女儿,要住一段时间才会回来。见了姑姑,父亲哭了,他劝她先不要去广州,“你前脚去了,后脚就要回,多用钱。”

姑姑觉得父亲有些异样,忙问他原因,他不说。姑姑就偷偷地在他房里找,最后找出了床板下的那瓶农药。

父亲说,他准备喝下农药的时候,电视里正在播放天气预报。播报员说,鄂东地区在未来三天有中到大雨。父亲就把农药瓶放了回去——他怕他死后,下雨天亲戚朋友来了,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我们办理丧事不方便。

“父亲似乎把它当成了孩子,只要它一叫唤,他就去给它弄吃的。”

我知道,父亲不能下决心有多方面的原因。

他对人世有眷念,对子女还不舍,还有对曾孙的疼爱。那个又白又胖的男孩出生后,父亲高兴得几夜睡不着觉,就是在他被病痛折磨得最难受的时候,只要看一眼那个白胖的小男孩,他的脸上就会露出笑容。

他经常对人说:“我要是能看到我那曾孙子上学,就好啦!”

但我知道,这些都是次要的,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不愿给我们几个子女脸上抹黑。

我的家乡民风淳朴,尊崇传统,有一套自己的道德伦理,最容不得没有孝心、不好好赡养父母的人。如果哪家的父母是寻短见死的,那家的子女就是做了皇帝,也没有人瞧得起。

父亲就是这一传统的践行者。我祖母晚年患了眼疾,双目失明,当时家里穷,他一次次借钱为祖母治病。医院治不了,他还不放弃,只要听说哪里能治眼疾,他就抬着祖母去哪里。

后来,他也做了父亲,不想让我们为了他的死,背负不孝的骂名。

于是父亲渐渐安静了下来,是一种任由宰割的安静。他等待着死亡的到来,可死神把哨子叼在嘴里,迟迟不吹。

4

病到了晚期,父亲的咳嗽更厉害了。一咳起来就没完没了,浑身冒汗,呼吸困难,甚至大小便失禁。

父亲很尴尬。

刚开始我们要给他换衣裤,他说什么也不肯,他双手死死按住裤腰带,“你们不要管我,让我自己来。”可当时,他连翻个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们给他换衣裤,父亲总闭着眼睛,把脸别到一边去,嘴里不停地哀求:“阎王爷呀,你到处收人,怎么就不收我呢?”

父亲保守了一辈子,觉得把身子裸露在子女面前,简直比病痛甚至比死更让他难受。为了摆脱这种难受,他又开始想着寻死。

过去我回家,父亲见了我总是很欣喜。可那个周末,他一直沉默着,甚至还有意回避我。

吃过晚饭,我就去了父亲的房间,像往常那样拿把椅子,坐在他的床边,陪他拉话儿。我把我和我那个小家庭的近况,一一向他汇报。汇报完了,我就静静地坐着,等父亲说话。可他不说,我问他情况,他也只是“嗯”一下,继而就是撕心裂肺地咳嗽。

夜深了,父亲终于开口:“你去睡吧,好晚了。”

我帮他擦净身子,换好衣裤,喂下药物,安慰他几句,就回房休息了。可躺在床上,我怎么也睡不着。

不知过了多久,我慢慢有了睡意。朦胧中,我听到父亲房间里好像有响动,我一个跟头翻起来,几步就赶到了父亲的房间。

拉亮电灯,我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躺在床上的父亲,全身不停地抖动着,他面部扭曲,眼睛睁得又圆又大,嘴里塞满了卫生纸。我连忙上前,将父亲嘴里的卫生纸往外抠……

纸是抠出来了,可父亲的气还没吐出来,咳嗽先就开始了,接着,他开始呕吐。

看着父亲难受的样子,我又急又心痛,轻轻地帮他捶打后背,流着泪说:“爸,你这是何苦呢?你要是觉得我们做得不好,不孝顺,你可以打,也可以骂嘛。”

父亲一直闭着眼睛,不看我,也不回答。经过这一番折腾,他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奄奄一息。缓缓,父亲好像知道自己错了,当我再次给他擦洗身子的时候,他出奇地配合。我怕他的思想一时转不过弯儿来,就守在他的床边,不敢回房。

山村的夜晚,寂静而荒凉。我不时看一眼蜷缩在床上的父亲,想说话,但不知说什么好,就在我神思缥缈之际,父亲说:“你去睡吧,老这样坐着,也不是个事儿。”他的声音低沉而又干涩。

我欣喜地看着他,“没事儿,我想多陪陪你。”

父亲又不说话了,只有尖利的咳嗽声在房间里回荡着。过了好久,他又催我去睡觉,我还是不肯。

父亲说:“你放心,我不会再那样做了。”

“爸,你可不能当赖呀,说话要算数的。”

“我不当赖,算数。”

父亲没有食言,他生命最后的那段时间,是为我们兄妹的脸面活的,是我们拖累了他。

多活1分钟,就要多受60秒的煎熬,父亲只要稍微软弱一点,咽下那口气,就能彻底解脱。可他咬紧牙关,忍受痛苦,拼尽最后一点力气,只想换一个无人非议的寿终正寝。

我想,这是继厚棉絮、猪肉之后,父亲留给我们兄妹最后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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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及插图:CF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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