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跟上天换次货

2017-01-12 18:13:01
7.1.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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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许多重要的决定,都是在不经意间做出的,陈小花就遇到了这样的状况。

2004年,一个普通的课堂上,教授喊同学起来回答问题,当听到自己的名字时,陈小花站了起来。

教授迟疑了一下,仔细看了看花名册,再抬头看看小花:“这位男生不要顶替他人。”

全班顿时哄堂大笑,小花憋得脸通红,教授尴尬地站在讲台上。

“不好意思啊老师,我真的是陈小花。”她答道。

于是又一波翻天大笑。

这次轮到教授一再说sorry:“文化多元是趋势,我也要跟上潮流,陈小花你坐下……等等,你还没有回答刚才的问题。”

就在一个月后,我在楼下的通知栏看到小花写的一则通知:我(陈小花)已更名陈一鸣,请大家彼此通知,以后请叫我陈一鸣。谢谢。

1

陈小花是2002级的留级生,从入学起,她就留着加长版的寸头。小花的衣服都是大码T恤衫,暗暗的酒红或者藏青色,走路时喜欢把T恤的半截袖挽起来,甩开膀子露出肩膀。她常穿着男版的沙滩鞋或者运动鞋,宽松的长裤,大夏天也遮掩着双腿。

嗓门大,胳膊粗,力气足,所有人都觉得,她比一般男生还粗俗。

她就住在我们楼上,隔三差五来我们宿舍找小沐,久而久之,跟我们宿舍四个女生都混熟了。小沐是浙江姑娘,皮肤白,齐刘海,披肩长发,笑起来温婉恬静。

小花是本地人,常把成都街巷的小吃一份份拎回来送到我们宿舍,因此很快就成为我们宿舍的座上宾。但她喜欢在午休或者晚上熄灯后来宿舍“啪啪”地拍门,这份豪爽很快遭到了其他人的排斥。

中午一点多,小花又来拍门,阿怡一下子就火了,把枕头扔在地上。

“陈小花,你有完没完?隔三差五赶在午休来敲门。”

“我日,小气得死。老子顶着日头去买荞麦面回来给你们吃,你吃得比哪个都香,点点大的事还扔枕头?”小花用浓浓的四川话骂了一句。

“你那是给我们吃?是给小沐吃,你在打小沐的主意,哪个看不出来?”阿怡言语一出,像一盆冷水从头顶灌下来,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恍然想到,每次小沐吃东西,小花都坐在边上满眼柔情地盯着,脸对着脸,距离非常近。小沐往后退一步,小花就向前跟一步,常常搞得小沐吃不下去。小花发觉不太合适,才退回小沐的床上躺着。

阿怡的话震在每个人的耳膜上,没有人说话了。小花努力控制自己的呼吸,拳头攥得咯咯响,她咬着嘴唇,脸颊的高原红因为愤怒更明显了。

“你们太恶心了。”小沐长发一甩,冲出宿舍,小花立马追了出去,剩下我们三个人,面面相觑。

阿怡说,她早看出小花有问题了,除了身份证上写的是女生,外表根本看不出来。

“同性恋,不晓得啊?”

那年,我连“出柜”这个词都没听说过,第一次听说“同性恋”还是2003年4月张国荣坠楼。当时我埋头在高考复读的书海里,同学们议论纷纷的不是哥哥的死,而是他同性恋的身份。

“男人和男人,恶心死了。”同桌当时皱紧眉头说。

如今骤然听到“同性恋”三个字,竟把我对小花数月来所尽的地主之谊产生的好感,全部清零。

2

关于小花的往事,是很久之后从小沐处得来的。

小花家在成都乡下,五岁的时候妈妈得病去世了,爸爸两年后另娶,和后妈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哥哥,一年后弟弟又出生了。于是她爸爸外出打工养家,后妈带着三个孩子在乡下种田。

后妈脾气火爆,哪怕是对她自己的孩子也没有半点温柔。小花穿的都是哥哥的旧衣服,偶尔买件新衣服也是给男孩子的,后妈反复叮咛,“仔细点穿,留给幺弟”。

小伙伴们嘲笑她,她就用拳头说话。有一次,她打了一个正在换牙的男孩,一拳下去,打掉了对方两颗门牙。对方家长找上门,后妈却破天荒地庇护她:“豁上命跟他打,看哪个狗日的敢欺负你。”

从此,小花不怕打架,直到十四岁的那年夏天,看到内裤上的一抹鲜血,她吓得哭红了眼,以为自己得了重病要死了。

“哭你个头,以后还跟男娃子疯看我不打死你。”后妈塞给她一卷纸,就没再多说一个字。她在忐忑、羞涩、排斥交织的情绪里过了大半年,无人诉说,在每个月如期而至的鲜红里,没人告诉她:“小花,你长成了大姑娘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小花的胸部开始发育,后妈只在集市上花几块钱给她买了两件薄薄的汗衫。夏天穿,还是可以透出里面的形状,小花又一次被嘲笑了。

我这才知道,做变性手术是她一生的心愿。

她一把将汗衫剪成裹胸布,严严实实地将自己裹了起来。大约是出于对性别的排斥,小花将自己绑的太紧,白天生疼,晚上解开来仍然火辣辣的。三个月后终于出事了,小花在体育课上晕倒被送到镇医院。

镇医院的医生跟小花过世多年的妈妈是同村人,看到小花身上的裹胸布被强力勒得变了形,不禁流下泪来。她给小花买了两件粉色的胸衣,告诉她女孩子乳房发育很正常,不应该有羞愧感。

回家后,后妈把小花一顿骂,说她成天男不男女不女,长大后嫁不出去。后妈越骂越来气,抄起手边的笤帚就要打,却被小花粗壮的手一把攥住了手腕。母女俩互相对视,小花眼中燃烧着仇恨的火,后妈的眼神终于暗了下去,从那以后,再也没破口大骂过她。事后,后妈给她买了红色的裙子和白色的凉鞋,都被小花扔在柜子里,看都不看一眼。

“你恨她么?”

“算不得恨,但是肯定不喜欢,她不坏,就是不够温柔,对自己的孩子也是张嘴就骂,抬手就打的。”

“如果你妈还活着,你可能也是穿裙子留长发吧。”

小花的鼻子抽搐了两下,揉了揉,却没有让泪水流下。

“幸亏我妈死了,要不肯定被我气死。”

那个下午,小花抽了半包烟,告诉小沐自己就是个男生,除了身体不是。高中时她还谈过两个女朋友,小沐吓得后退了几步。

小花拍拍小沐瘦弱的肩膀,“我给你当哥哥怎么样?”

小沐拒绝了。不久后,小沐被工学院的帅哥成功约走,小花就再也没去过我们宿舍。

3

几个月后,小花上课时带了一个相貌平平,皮肤黝黑的女生。这个女生除了送早点和帮小花抄作业,还常去宿舍给小花洗衣服,收拾床铺,课间两人也会坐在教室后面腻歪。有同学反对,小花就开始骂娘:“狗日的,你们哪个没谈过恋爱?轮到老子就不行了?”

小花宿舍的女生们经常满楼道抱怨,小花公然和女人睡在一起。

“太恶心了她们俩,赤身裸体在一个被窝睡,还那个什么,哎。”

“我天,陈小花不是女的么?”

“你把她拎到大街上,看谁会说她是女人。”

厌恶的情绪迅速蔓延,我无数次听到大家用“恶心”这个词用来形容小花跟他的女友。不同的是小花不变,女朋友换了又换。

大二的时候,小花做了份兼职,挨个宿舍发报纸。进女生宿舍她刷学生证,进男生宿舍她刷脸。久而久之,楼管们都认识她,她男女宿舍通行无阻。

当时,两个男生宿舍楼靠一个公共卫生间连接,到了夏天,两个楼里的男生都在里面洗澡。小花旁若无人般从A楼走到B楼,一溜儿光屁股的男人惊天大呼,用盆捂住关键部位,“陈小花,你找死啊。”

小花淡定地回头看了又看:“算个死,老子早晚都会有,切。”她大步流星,甩着膀子走了。

当时我们那届有个人文院的女生叫徐佳,每回校演出都是她登台压轴,还代表学校拿了省里的青年歌手金奖。有次她丢了手机,满校园贴广告,重金寻赏,广告写得很不客气:“手机丢了,捡到者速还,我是徐佳”。连个宿舍信息都没有。

食堂门口挤了一堆人看广告,人群里传来了声音,“摆个啥子谱儿,还‘我是徐佳’,哪个晓得徐佳是哪颗葱,又不是徐静蕾,当她自己是名人啊。”

“要说全校名人,我只认得生工院的陈小花,徐佳是个什么鸟。”顿时人群爆沸。

那句“要说全校名人,我只认得生工院的陈小花”一时间成了小花得意的资本,后来,她还做了件T恤把这几个字印了上去。

有一次我忘了带学生卡,进图书馆的时候在登记簿上登记。小花也没带卡,跟门卫刷脸就进去了。

门卫嚷了一句:“陈小花,下次不带证件不让你个龟孙进去。”

“晓得了。”小花粗犷的声音在安静的图书馆中响起。

4

有一天,天上下着细雨,小花一个人在篮球场打球,我刚好路过,她就招呼我过去。

大三都是专业课分小班上,我已经很久没见到小花了。她说自己搬出去住了,“宿舍终究不是个私人场合,谈个恋爱都不方便。”

我看四下无人,鼓足勇气问了小花一句:“你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

小花仰头大笑,露出整齐洁白的小虎牙。她点了一支烟,猛吸了两大口,“早晚我会变成男的。”然后,她从皮夹的夹层里掏出半张旧报纸。已经过去了十年,我早就忘了原标题,只记得大概内容是北京一家医院成功实施了变性手术,男变女。

“你知道我为什么上大学么?为了攒这笔手术费,要很多很多钱,靠我出去打工半辈子也攒不出来,只有上大学,有个挣钱的工作我才能早日变性。”我这才知道,做变性手术是她一生的心愿。

“这是男变女,目前我还没找到女变男的成功报道,大概技术更难,费用更高。”

“会不会很疼?”我问。

“狗日的,把你的器官都拉掉,你看疼不疼?疼老子也要做,就是死在手术台上,老子也甘心。”小花狠狠地拍着我的肩膀,如男生般有力。

“你家里人会不会反对?”

“家里人?哪个管过我来?”

“你这是报复心作祟。”

“是抱负,抱住的抱,负责的负。你见过哪只狼住在羊羔的体内?”小花把烟头扔在地上,标准的男生动作。

报纸是小花初中时就收藏的,那则变性成功的报道被她像保护生死符一样珍藏起来。有了它,她才晓得总有一天,天会亮。

5

大四的时候,小花更加神龙见首不见尾,她在外面的网络公司做起了实习生。没人怀疑生物技术专业出身的小花去网络公司能不能胜任,对于网络、电脑,她比大多数计算机学院的学生更精通。

毕业后大半年,靠近元旦,我在春熙路遇到了小花,她骑着电瓶车停在路边打电话,嘴里一遍遍地嘀咕着什么。

“陈小花。”我挽着男友的手冲她走去。

“请叫我陈一鸣。”小花那天明显不高兴。

我“哦”了一声,寒暄几句,临走时,小花瞄了我男友一眼,“还行嘛,连你都有人要了。”

我气得直跺脚,离开后跟男友吐槽:“她,就她,同性恋,全校无人不知,女朋友换得比男人都频繁,改个名字就是男人啦,哼。”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小花,后来我离开成都,便再也没有与她联系。

直到最近,我才从老同学那里得知,小花真的去做了变性手术,甚至在五一的时候结婚了。

“算她陈小花狠,真的做了。”

“请叫他陈一鸣,请用‘他’。”

我在网上搜索了变性手术的全过程,惊心动魄。直到这个瞬间,我才发现自己这么多年压根不了解小花,也不了解改变性别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大学时,隔壁班有个男生姓甄,他很明白地告诉我的室友阿怡:“我是同性恋,但我以后还是会跟女人结婚,甄家需要传宗接代。”

阿怡性情爽快,“你要坑死人家姑娘啊?自私的家伙,你也学学小花,有点男子汉的气魄好吧。”

“我对自己的性别没异议。”甄同学甩着兰花指,扭着腰走了,留下淡淡的薄荷香。

而小花压根不能算同性恋,是跨性别者,除了变性,别无他法。

高中时,因为猎奇的心理,我也理过寸头,穿男生的衣服。高三时被表姐教育:“如果你在大学不穿裙子,理个寸头,人家会立马怀疑你是同性恋,视你为异类。”

姐姐的一番话让我把身上的中性色彩一点点换回去。我惧怕别人说我是同性恋,说我是变态。而小花一直活得很开心,就像没有苦恼,她从来不说身为女人有多痛苦,只会毫无遮拦地谈女友。从十多年前开始,她就不顾虑自己的取向了,而是选择公开。

或许是上天发错了货,将男儿的心装在了女儿身体里。

她在天赐的玩笑里活到33岁,终于将上天给予她的卵巢、子宫、乳房等一应女性器官,血淋淋地甩给了上天,带着疼痛与人造男性器官痛快利落地继续生活。

如果再见到他,我会笑着和他打招呼:“你好,陈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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