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突围者

2017-01-18 19:56: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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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语速极快的电子女声,从按摩店各个角落不时传来,成为采访的背景音。

事实上,这个女声也是无数盲人365天24小时生活的背景音。它是苹果手机的辅助功能voiceover,在安卓系统里叫talkback,能读出屏幕上的文字,方便无障碍使用。

城市里的盲人按摩师们,靠触屏手机搭上了移动互联网的快车,却并没有驶离所谓“盲人主流职业”的轨道。在出生前或出生后的某一刻起,他们命运里许多扇门和窗悄然关闭。

多数人的轨迹被限定在了一座黑暗的孤岛之上,读盲校、上中专、成为盲人按摩师、调音师,或是学习一手神秘技艺,坐到街边。

这个冬天,我们在北京遇到了几位盲人创业者,眼神空茫,却生命力洋溢,他们是自岛中来的突围者。

1

每年夏天,尚立虎都要带两家按摩店员工出外游玩一回。

全盲按摩师和半盲按摩师两两结对,挽着、扶着,家属老少40多人浩浩荡荡从大巴车上下来,走到东戴河的海边、北戴河的沙滩、野三坡的山路、十渡的漂流筏,朝着开阔的方向,呼吸、拍照,想象着那些风景。

身为全盲人的尚老板,明白员工们的需要。

尚立虎生于河北邢台市宁晋县农村,生下来是半盲,左眼从未睁开,右眼视力约0.1。

小时候,他在村里小学读书,坐在第一排也看不清黑板,就让同桌帮着念念,考试也能得十几名。五年级时,班主任却突然找他谈话,劝他去残疾人学校,学个本事吃饭。

一次玩闹时,他无意中碰坏了右眼,导致视网膜脱落,等开口告诉父母时,视力已经很差,只得退学。他在阳光底下贴着课本使劲读,直到有一天,连自己的手也看不见了。

16岁时,尚立虎在家人的坚持下入读一所盲校,学习中医推拿,由此走入“主流轨道”。

大陆盲人的职业发展,不外乎3条路:按摩、音乐和玄学,而无论是医疗按摩还是保健按摩,较音乐和玄学都有更明朗的通道。尚立虎读了3年,上午学中医理论、下午练按摩手法,成绩拔尖,并与班里唯一的女生结为情侣。

毕业后,低视力的女友和全盲的尚立虎携手北漂。

尚立虎在自己的按摩店内

那时,没有移动互联网,没有触屏手机,北京地铁也只有1号线和2号线,两人四处找按摩店面试,动辄坐两三小时公交,常常一下车便吐得昏天黑地。

在盲人按摩圈,专业能力强的女技师是稀缺资源,身材壮实的男技师也更易被客人信任,而低视力则较全盲更受老板的欢迎。因此,尚立虎女友的工作很快稳定,而他自己身板瘦小,又是全盲,处处不招待见。

“一接电话就特别想哭……当时其实没觉得不容易,现在想想真是难。”尚立虎停了几秒,眼睛缝儿扇了扇,喉结动了动。

2005年,他本已和女友自立门户,花3000元接下顺义的一个小按摩店,无奈店面偏僻,实难挣到钱,两人只好重新出去打工。

2

前后换了六次工作,尚立虎终于在丰台一家按摩店获得认可。领到首月工资2300元后,他自个儿躲到厕所数了半天,才给已是太太的女友打了电话:“终于比你挣得多了!”

2009年,前老板转让店铺,他又花4万元接了过来。当年3月1日,他变身丰台贵康盲人按摩店的老板;8月9日,女儿出生,长得浓眉大眼;10月,在房价暴涨前夕按揭买上了附近的房子。

一年间迈上小巅峰,有人说他运气好,但没人不说他胆子大。

办了储值卡的老顾客,消费可是没有现金流的,4万接的盘,相当于同时接了几十万元的负债。

“没想过半年一年就可能活不下去?”

“不可能,不会让它活不下去,到我手里绝对不允许这样。有顾客,这就是资源。”

攒钱时抠得很,当了老板却变大方。

尚立虎第一步就是给大家改善伙食,不限制做饭阿姨的买菜预算,每月请吃饭、生日买蛋糕。他比谁都清楚盲人技师们最需要的东西:归属感。

刚从盲校毕业时,尚立虎一个钟提成12块,每月挣千把块钱,还要和同事轮流做饭。某次,一位低视力的同事做饭时恨恨道,老板买来的猪肉都带着淋巴,尚立虎用尽想象力还原着淋巴的样子,至今还觉得恶心。

推拿师工作自身也存在悖论,这是注定熬夜的职业,而吃这碗饭的众多半盲推拿师,却也在被熬夜更快地吞噬掉仅剩的视力。

零点打烊后,按摩床便是技师们的睡床,成了家的技师不得不与妻子儿女分居。65公分的宽度,遇到身材魁梧的技师,得两张并到一起睡。张友元总结说,“工作就等于每天都在复制生活。”

这些年,尚立虎开始每年进修企业管理课程,信奉课上讲的“以人为本”。在他看来,只有留住员工,提高专业水平,有了这两条,才能留客、拓客。

博望志第二次采访时,赶上店里喝起腊八粥

一年后,店里的生意量从每月六七百个钟,达到每月一千八九百个钟,大家的工资也随之涨了起来。尚立虎还立新规,鼓励大家出外学习新技法,学习费用可由店里补贴,新的服务项目挣来的利润,技师也可分成。

前不久,尚立虎核算了一下,技师们2016年的平均月工资达6600多元,而根据综合业绩民主评选出的“资深技师”,每月能赚到七八千。

3

2010年,经过认真考察选址,尚立虎在朝阳百子湾开了第二家店。2012年,他买了车,有了司机,可以更自由地往来于两家店,住上几天、带带学徒。今年春节后,他的第三家店将在十八里店开业。

2016年底,尚立虎开会宣布了店里新的“股权激励制度”——让店里骨干技师成为股东,一起“把蛋糕做大”。

到今年,尚立虎的两家店都已经3年没换过技师,这在人才流动频繁的盲人按摩圈并不多见。年轻技师张友元前几年回了老家,两年后又返回店里。他说,尚立虎比别的老板“更像哥们儿”。

而尚立虎则希望,等跟随自己多年的按摩师们都有了一定的积蓄后,可以以按摩院为支撑,慢慢向医疗行业转化,最终目标是拥有专属于盲人按摩的医院,让按摩师都真正成为按摩大夫。

“大家都懂中医知识,咱们并不外行啊,对我们来说,朝九晚五是一种梦想,我想让大家实现这个梦想。”

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尚立虎发现,自己连梦里面的视力也在逐渐失去。他总梦见数学考场,自己用小学时仍有视力的右眼努力看那些分子分母,越看越模糊,偏偏数学老师站跟前,拿根棍子指着他。那位老师多年前有个惯用句式,“尚立虎都能做到的事情,你们都……”

“我就不爱听这话。为什么他们就得比我强呢?”

4

“1+1工作室”坐落在北京南城一处不起眼的居民楼里,紧挨着的两套房,房门夹成一个直角,面朝走廊敞开。

正是午时,屋内飘出缕缕饭香。阿姨掀开电饭锅锅盖,大米的香味混在白汽里喷薄而出,没一会儿便弥漫整个房间。

年轻人们坐在各自工位上敲打着键盘,房间的角落里坐着一位姑娘,两个眼睛几乎要贴在屏幕上,而刚从门外走进来的另一个女孩面部布满了疤痕,五官被扯在一块儿——在这个工作室里,有视障、听障、脑瘫、肢残,还有自闭症人士,也有身体健全的志愿者。

杨青风穿行在各个房间,步履流畅,方向准确,伸出手为我们介绍。丝毫看不出这是个视力全失的盲人。

这是一家残疾人自助公益组织,旗下拥有多个杂志、电台节目、微信公众号,以及和政府合作的残障人培训计划,杨青风是其中“声波视障伙伴中心”的负责人,制作专门面向视力障碍群体的内容。

这天中午,杨青风要录制本周的广播节目。他请视力正常的志愿者助理打开录音棚房门,迈过门槛。然后录好后,要赶在周四前送审,以便在每周末早上的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出。

“你好各位听友,欢迎收听我们的视障热线,我是青风。”

日常一口漂亮的北京话瞬间切换到标准的普通话,杨青风坐着高脚椅,头扣专业耳机,声音高亢脆亮,宛如铜豆落玉盘,抑扬顿挫,错落有致。

而他面前桌子则一片空白——眼不能视,全凭记忆,这在盲人的生活中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

录制新广播节目时的杨青风

“我上完中专其实就可以就业了,如果我那时候去开(按摩)店,赚的钱应该要比我现在多很多。但年轻人嘛,我总觉得我们可以走出比前辈盲人更优秀、更新的路。”

在国内,能有机会读大学的盲人不多,杨青风便是其中之一,那时候,他在开设特殊教育专业的大学学习针灸推拿。和其他盲人伙伴一样,杨青风获取信息的渠道也不多,广播是其中一种。从小双目失明,杨青风是一路抱着收音机长大的。于是大学期间,他便到北京电台做客座主持,2006年大学毕业,顺理成章入了行。

2007年特奥会,领导萌生到现场去采访的想法。杨青风却觉着,自己又不了解特奥会,也看不见现场,带着抵触心理去了上海。

第二天是一场智障保龄球比赛,他听着赛场里的鼓掌声不太一样,问了身边人才知道,现场观众人手一个鼓掌器。场地不大,为何要鼓掌器呢?有机会问到组委会,发觉果然大有学问——智障运动员需要鼓励,如果现场鼓掌声音太小,他们可能会“罢赛”,组委会遂配备鼓掌器以烘托气氛。

闭幕式时又发生类似的事情,杨依靠敏锐的听觉辨识出观众席的哨声是多音部和声的,向组委会也得到了求证。捕捉到这两个细微之处后,杨青风以独特的角度出了两篇稿子。

2008年,经残联牵线,杨青风注册成为唯一的一名视障记者,一个本应去采访别人的身份,却成为国内众多媒体关注的焦点。“盲人记者”——这一略带些猎奇味儿的头衔也登上各大媒体页面。

“当时很多记者问我,杨青风你为什么当记者?我想是啊,我怎么就当记者了,但突然一瞬间,才发现自己太傻了。再有人问我,我就会反问,你得告诉我为什么我不能当记者。咱俩做一个选题,你的稿子能用我的就不能用吗?我觉得并不是这样。”

盲人能当记者吗?

他曾经给出了肯定的回答。但他觉得这样还不够,便不再作答,反而想要爬到这个问题的上面,抡起大锤要把它砸碎。

“正是这样的思维定式限制了这个群体的发展,不仅长期地影响着社会的观念,也影响着我们残障人自己。”

5

杨青风刚开始做广播时,制作了一档名为《点点评天下》的节目,以搞怪俏皮的方式评论一周新闻时事。

和后来的节目不同,在这档节目里,他完全隐去了自己残障的特质。“别人不知道我是盲人,这样做出来的东西受到承认,我才是真正牛逼的。”

一次聊天时,一位媒体界的前辈说,“老师说,我做了这么多年广播,我现在觉得我这个节目被听众需要才是真的。”这句话深深触动了当时的杨青风,团队在思考后决定回归到残疾人节目上,展现残障人生活与内心真实想法。而在此前,他们认为做残疾人节目是一个很low的事。

在此之前,残疾人节目分两类。“要不然就是神,我怎么自强不息,后来凤凰涅槃;要不然就特别惨,千手观音那样。两个极端,没有正常人。”而杨青风希望能通过自己的广播,把这个特殊群体拉回平视的视角。

对于外界的称呼,杨青风说大家都希望被叫成“残障人”,而非“残疾人”。“疾是病的意思,你把它看成病,就永远都背着。而‘残障人’不一样,因为障碍是可以跨越的,跨越了它,我们就和你们一样。”

杨青风借助读屏软件,在电脑上熟练地搜索文件

当然,被这种想法改变的普通人也有不少。一位曾在这里工作了十年的阿姨,刚来时根本不知该如何和大家相处,走廊上相遇,让路不是,不让也不是,只得站在中间手足无措。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她才习惯了他们的生活方式。一起乘电梯时,常有好心人想帮忙按楼层,阿姨便会抢着说,“不用,他们自己会按。”

那年残奥会,工作室负责为盲人提供现场解说报道。

一次直播盲人门球比赛,某队员受伤退场,许多听众打进电话问怎么样。“当时我的被需要感瞬间就被激发了,我觉得这个群体的生活难道就只能是围着按摩床一圈圈地转吗?肯定不是。”

自此,杨青风开始进入更多人的视野,他和他的工作室一度入围年度《感动中国》评选。

2010年10月15日盲人节,“1+1全国视障热线”开通。最多时,每天能涌入上百个电话。“好多人问,你知不知道盲人怎么用手机,怎么用电脑,哪里能上学,哪能学按摩,要不就是别人都不理我,家里对我不好,怎么办?我们这个热线的目的,就是让残障人像普通人一样正常生活。”

1+1工作室有个特殊的规定——每个员工必须能独立上下班。

独立,不仅仅意味着生活中的自由,更代表着作为一个个体的基本尊严。杨青风小学在盲校,除家长接送外不能独立外出。他思家心切,便在某个周五顺着家长接送大军遛出学校,历经一番惊心动魄的崎岖历险后终于从海淀回到通州,这是他第一次独立出行。“自信都是试出来的,好多事不去试就盲目地说我不行,这个是没道理的。”

如今他和他的低视力妻子有个双眸明亮的儿子,今年三岁。某天儿子说要出去玩,当爸爸的也要去。儿子说,“你又看不见,你去干嘛?”

“我看不到就不能去了吗?”

正如同他写在工作室公众号里的那句话:“不必被盲牵制,尽管自由生活。”

一些关于盲人日常生活的问题

Q:为什么路上很少见到盲人?

尚立虎:不说别的,就说盲道。我亲过电线杆,还走到电话亭里去过,棍在底下探着,空的,脑袋就上去了,当时确实很火大。我一个同学上天津,从火车站一出来,一个大四方铁柱子立在那儿,撞在角上,血一下就出来了。他砰砰地砸柱子,警察跑来大喊,你要干吗?一下就把他撂倒了,到现在他左眉毛还是断开的。

Q:平时用手机做什么,电视剧电影听得多吗?

尚立虎:电影我提不起兴趣。最近听的一部电视剧是《大丈夫》,我听前台小姑娘总看,那天晚上我自己喝酒,就搜来听,一听还听上瘾了。平时听书、听广播都有,我们对软件的音效和音质比较敏感。社会新闻、财经新闻、汽车,我都感兴趣,也看经济管理类的订阅号。以前玩过一段时间的唱吧,还送花呢。

Q:听说盲人也能打牌?

吕纯庆(尚立虎好友、按摩店老板):经常炸金花呢。牌上有盲文啊,不过盲人专用牌太脆,容易坏,我们就用盲板自己做。

Q:盲人做梦是什么样的?

尚大姐(前台阿姨):6号师傅是17岁出的车祸,所以他什么都知道,他一做梦就梦见以前上学的事儿,以前看见的事儿。梦里边还是有颜色,有东西的,和以前一样。

尚立虎:梦境会有新东西,不光是以前的。我还梦见我自己开车!不过我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看不清了。刚失明那会儿,做梦都能看见,但现在都是模糊的。

Q:盲人的社交状况是什么样子的?

杨青风:多是在自己的小圈子里交往。普通人要不然就是看你可怜,给你捐点钱,没人说咱们一块喝点酒吧,唱个K吧。除非谈女朋友的时候,能真正从平视的角度去看。

Q:有没有好心人的帮助给你造成困扰的时候?

杨青风:我每回上街就有好多好心人,把我这杆(盲杖)拉起来就走,但是我觉得你不让我这杆在地下杵着,我这手里边悬空我觉得没底。

Q:你觉着小孩在这样一个残障家庭里成长起来,会有什么影响吗?

杨青风:他上学后肯定会有同学因为这件事嘲笑他,这是客观存在的现象。不过我还是会去参加家长会,不能回避这个问题,重要的是我的态度会影响孩子的看法,我要帮助他接受这个事实。在这样的一个家庭里成长起相比他人会是一种更为丰富的人生经历吧,会更具有包容心态。

本文转自“博望志”(szszbf),网易人间已获授权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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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CFP;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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