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盗走了极品装备

2017-01-19 15:59:02
7.1.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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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雀妹子是十多年前,在雨花亭(长沙地名)的某个网吧,当时有一款韩国引进的网络游戏正盛行,每天夜里,网吧里聚集了一大帮刷怪练级的人。

网吧开在一条巷子里,一栋居民楼的二楼,地方逼仄,一百来平米的空间里,摆了近二十台电脑,两扇临街的窗户,通常都是关着的。众人在网吧里抽烟、嚼槟榔、吃饭,到了冬天,老板偶尔还在临窗的小桌支个小火锅,空气浑浊。

饶是这样,网吧里仍旧生意火爆,去得晚了,就没有位子。

1

游戏是陈皮带我玩上的,他说:“你进我的区玩,我给你一根金条,可以换一百万游戏币。”陈皮是单位的司机,下了班无所事事,整晚在网吧里泡着。

我答应和他一起,陈皮很高兴,好像邀到人入伙了一般,还在巷子口福建人的小店请我吃了一碗沙茶面,又打包了一份麻辣烫。“玩的时候吃,不晓得玩到么子(什么)时候,会饿!”陈皮显得很有经验的样子。

进了网吧,陈皮热情地给我介绍他的朋友,“玩游戏认识的,也算网友。”陈皮一面说,一面招呼着朋友们。

那些坐在电脑前,紧盯着屏幕、嘴里叼着烟或嚼着槟榔的玩家们,转头匆匆地跟我打着招呼,又回转头去。倒有一个,专门站起了身,掏出烟来,开了一根给我,打趣陈皮,“天天想拉人进来玩,网吧又不是你开的,哪里这么热情咯!”他转头望向我,笑着问,“满哥,喝可乐不?”

“好啊。”我点点头。

“老板,来瓶可乐,”他冲着柜台喊,“记我的账。”

他就是雀妹子。

雀妹子其实是个男的,快30了,个子不高,精瘦,理着三七分的西装头,五官精致,特意留着一撇小胡子,很爱收拾。身上的衣服总熨得像新的一样,腰间挂着装手机的大皮套,又挂一大串钥匙,走起路来叮铛作响。

“打扮得婊子崽样的(长沙话,打扮精致,有贬义)。”陈皮总笑他,他不以为忤,笑着反驳,“生活态度晓得不?噢,你以为胡子拉茬、一身汗臭、脱了鞋可以熏蚊子就是男子汉?”说完,雀妹子朝网吧角落努了努嘴,那边的沙发上,有位中年男人正酣睡,除了没脱鞋,和他描述的一模一样。

混得熟了,我曾问过雀妹子他这个诨名的由来。

“从小就这么叫的,”雀妹子说,“男孩子有小麻雀,妹子是以前乡里的搞法(做法),生了崽喊作妹子,就贱些,骗得过妖魔鬼怪,好养,就叫我雀妹子咯。”

“我可不觉得妹子贱,”雀妹子嚼着槟榔,嘴里鼓鼓囊囊,说话含浑不清,“一个个金贵得很,扳翘(长沙话傲慢的意思)得要死,要呷要玩要回家。”

2

雀妹子在某公司跑销售,每月任务好完成,不大有人管他。他其实对游戏并不热衷,“夜里没事,在这里坐坐打发时间。”他说。但游戏是他玩得最好,PK很厉害,谁在游戏里受了欺负,总爱喊他。“雀妹子,来帮忙,有个红名砍老子。”

“来了,跑过来还是飞过来呢?”雀妹子嘻嘻笑着。

“你有点宝(长沙话傻的意思),两包槟榔,快来。”对方嗔怪道。

“就来,老板!”

游戏里杀人多了,角色的名字会变红,红名的角色会被NPC视作敌人,强制秒杀。只得在红名村呆着,老实几天,等红名渐渐消褪,我们管那叫“坐牢”。

网吧里,雀妹子是“牢头”,经常在红名村挂机,那是游戏地图里位于大陆边缘的一个小村子,村边就是大海。雀妹子常把角色引到海边,面朝着大海站立,打出一行字,“海啊,你好多水。”

然后他把屏幕切出来,玩别的游戏。雀妹子最爱玩的,其实是另一款游戏——反恐精英,这款支持局域网对战的游戏,在当时的网吧中盛行一时。雀妹子精通重狙,会玩甩枪,经常对方敌人刚冒了个头就被他一枪秒杀,曾在网吧对战中1对7完胜,这个记录直到网吧拆了也无人能破。

我也爱玩反恐,曾经请教他诀窍。“要想学得会,先陪师傅睡。”他笑着说。

“你绊坏了吧,还有这爱好?”我一巴掌抽上他的肩。

他夸张地咧着嘴笑,伸出一个指头,“一碗脚鱼(长沙话里甲鱼的别称)码子粉。”

“不请。”

“肉丝的好吧?”他大幅度降价。

我不作声。

“你总要出点师父钱不?”他往椅上一靠,提高了腔调。

我掏出袋里的香烟,开了盖看,“还剩四根。”

“拿来。”他一把夺过。

“枪口摆上点,重狙和沙漠之鹰都沉,枪口上调,正好抵消开枪前的下沉,如果是AK,就要压低枪口。”一旦教起来,雀妹子还是认真的,“主要是练手感,瞄准镜开一次就可以了,能确定瞄准的点位,敌人不会站在那里等你打的,等你开镜,人都跑了,要抢时间,所以要练。感觉到了,狙击枪作手枪用,不开镜也能打中。”

我试着练了一阵,偶尔能打中了,不由得沾沾自喜。

3

某个周日的下午,我独自去网吧玩,刚进巷口,一个光头男人急急地对面走来,撞得我一个趔趄。

“你何解咯!(长沙话干什么的意思,带挑衅)”光头男倒起了高腔。

“你撞的我啊,老大。”我有些郁闷。

“你还调子高!”光头男拧起一脸横肉,伸手推了我一把。再推,被我拔开。

光头男抡起拳头就打,打的王八拳,抡得高,易挡,我挡了两下,瞅了个空当,反手抽了他一个嘴巴。

正是夏天,天气干燥,光头男被抽得有些发懵,一行鼻血流了下来。他抬手擦了擦鼻子,给自己画了个花脸,越发显得狰狞。

见了红,光头男气急败坏,低头解下腰间皮带,倒提着,带扣朝下往我身上抡,我吓了一跳,一把抓住了,进一步,锁了他的喉。

“你放开,老子搞死你!”光头男怪叫着。

正纠缠,却见后方街上,雀妹子缓缓地过来了,他已经看见我了,转头打望。巷口粉店旁的墙角有一堆砖,他跑过去拎起了一块,快步跑到光头男的身后,“砰”地一砖拍上光头男的背。

光头男被拍得跪倒在地,身子前扑,抱住了我的大腿。雀妹子蹲下身子,调整了一下角度,握着砖头在光头男的背上连砸,光头男被砸懵了,吃劲不住,开始大声求饶,“叔叔,莫打了!”

雀妹子停了手,光头男瘫倒在地上,在地上哼哼唧唧地赖着,吸着冷气,看热闹的人围了一圈,不怕事大的开始起哄,“这么冇狠咯,起来搞咯!”

“莫练地(长沙话,赖地不起的意思)咯,是男人不?”

光头男讪讪地起身,嘴里不认输:“要得,你们要得,有本事莫走。”

雀妹子冷冷看着他,手里的砖头又扬了起来。

光头男掉头跑了。

雀妹子这才扔了砖头,嘿嘿地笑,走过来,一把搂住我的肩,“看不出,你练过的啊。”

他使劲地拍我,啧着嘴,一脸可惜的表情,“社会上打架可不是你那种打法,要打到他怕,头一下就要打到位。”

“我怕你把他拍死。”我笑着说。

“人是最贱的,哪那么容易死,”雀妹子不屑地说,“我又没打头。”

4

许是因为一起打过架,雀妹子从此待我又热情了许多。去网吧玩,提前给他打个电话,他会早早给我占好位子,游戏里被人欺负了,一声吆喝,他就会来救场,不像对别的玩家,还得三请四催。

某一次,我们在网吧刷完怪,叫了炒粉与卤菜宵夜,雀妹子另点了瓶小酒,慢慢喝着。喝到一半,他忽然有些忧郁,喃喃说,“打游戏就是凑个热闹,年纪大了,往人多地方躲躲,没那么孤单。”

“你去谈个爱啊,要结婚了咧,老兄诶。”我劝他。

他没有接话,默默地喝酒,皱着眉,咂着嘴。

半晌,才叹了口气,拍拍我的肩,“老弟诶,哪里那么容易,婚不是说结就结的。”

“雀妹子追过一个妹子,好喜欢的那种咧,”陈皮对雀妹子的事了解,后来跟我说起,“那个妹子也是个玩家,一直把他当备胎,妹子谈了好多次爱,分手了就来找雀妹子,雀妹子蠢宝(长沙话,骂人蠢)一个,回回都做安慰天使,时间、钱耗了不少,没有结果。”

“你看吧,只要那个妹子来找他,他就会走,有一阵都不会在这里出现,”陈皮表情笃定,“靠得住(长沙方言,一定的意思),等妹子谈了新朋友,他又灰溜溜地滚回来。”

我很想看看,这个把雀妹子迷得神魂颠倒的女孩,倒底长什么样?

5

游戏断断续续地玩着,升级越来越慢,刷一晚上怪,经验进度条才前进一点点,角色升到了三十级,我觉得无聊,渐渐去得少了。

陈皮说雀妹子依然每天下了班准时到网吧报到,偶尔我去玩,总能看到他,坐在角落的位置,桌上一瓶可乐、一包烟、一包槟榔,雀妹子表情漠然,玩着那款并不热衷的游戏,度过一个与以往别无二致的、喧嚣、孤独又无聊的夜晚。

2002年世界杯开始前,长沙网吧纷纷开始流行足球游戏,考验操作度的游戏一向是我的短项,雀妹子、陈皮等一干人却玩得热火朝天。

那段时间,对我而言,去网吧玩越来越趋于形式。就像雀妹子说的一样,“孤单的时候,找个热闹的地方躲一躲。”

“孤单的时候,找个热闹的地方躲一躲。”

雀妹子玩足球游戏,很快就上了手,网吧里玩对战类的游戏,到了最后,不可避免地都带上点彩头,雀妹子胜多负少。

某一回我去看他,在巷口买几样卤菜,楼下超市带瓶酒。雀妹子很高兴,“这跟到我屋里(家里)做客一样啦。”他打趣说。

“我教你玩足球吧。”他热情地向我推荐游戏。

“不玩。”我很干脆地回绝。

雀妹子向网吧老板借了两个玻璃杯,到厕所里洗了洗,倒上酒,小口喝着,间或夹一筷子卤菜,很惬意的样子。

“这个月玩足球赚了,这个数。”有一回,雀妹子冲我伸出一个指头,笑眯眯地。

“你是个赌棍咧!”我怼他。

“我不沉迷,”他摆了摆手,“不做没把握的事的。”

“不像‘老别’。”他朝墙角努了努嘴,那个不修边幅的中年男人,又在沙发上沉睡。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网吧里的人都叫他老别(别,长沙话,常带贬意,但熟人间表示亲切),是个走火入魔的游戏玩家,整日刷怪,级很高了,吃住都在网吧,一个月回家一两次,洗个澡又来了。

“‘老别’上个礼拜打出一件极品,”雀妹子咂着嘴说,“有广州人要买呢,说只要他肯,马上坐飞机过来,现金交易。”

“老别不愿意。”雀妹子摇着头,“全服务器第一把,捂得宝贝样的。”

“有个玩家,女的,”雀妹子笑着说,“寻上门来了,一屁股坐在老别腿上,说借她玩一天,陪他玩一晚。有蛮骚。”

“老别不肯?”我问。

“怎么肯咯,等下不还咧?”雀妹子喝了一大口酒,“我反正劝他趁早卖掉,这种东西出一件就会出二件,多了就不值钱了。”

6

那次之后,我很久没有去网吧。

后来某一天,刚上班,陈皮就闯进我办公室,咋咋呼呼地说,“昨天雀妹子就狠啦,跟人赌500块钱的足球游戏,玩到一半,接了个电话就跑了,我还买了一百块钱外围呢。”陈皮骂了一句,“想着能杀个猪(长沙话,讹人的意思),谁想被猪吃了。”

又过来几天,陈皮一脸兴奋地来找我,“雀妹子回来了!带了那个妹子来。”

“哪个妹子?”我诧异地问。

“就是那个把他当备胎,逗宝样(长沙话,逗着玩的意思)的妹子,昨天居然来了网吧,陪他玩游戏,雀妹子高兴得……请了全场夜宵。”陈皮连连啧嘴,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可惜你没来,啤酒喊了几件,老板还搞了个火锅助兴,都说雀妹子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当天晚上,我和陈皮一道去了网吧,想见见那位传说中的妹子。进了网吧就看见了,妹子挺漂亮,年纪却不小了,不施粉黛,很乖巧地坐在雀妹子旁边,看着他玩CS,不时地叫声好,态度中带着刻意的讨好。

我们走上前去,雀妹子停了游戏,热情地向我们介绍他的女友,妹子站起了身,这哥那哥叫得亲热,眼睛却瞥向一边了。

玩到夜深,我起身叫雀妹子去吃宵夜,雀妹子应了声好,随即转头看女友,女友不作声,雀妹子搔搔头,有些尴尬地看了看我,“今天还是算了,”他不好意思地说,“改天我请。”

那次以后,网吧我不大去了。偶尔听陈皮带来一些朋友的消息。

“雀妹子女友给他打了一件毛衣,式样好老,雀妹子天天穿,当宝贝样,酸死了。”

“网吧换机子了,不晓得老板哪里发的财,一晚上都换了,一色的新机子,玩什么游戏都不卡。”

“‘老别’号被盗了,再搞回来,里面什么都没有了,最重要的是那件极品,听说能卖很多钱,”陈皮啧着嘴巴,“‘老别’找老板闹了几天,昨天家里才来人把他接走。临走还说,这事没完,得有个说法。”

“入冬了,冬羊伏狗,雀妹子问你什么时候去,要老板搞个羊肉火锅吃。”

“有机会再说吧。”我回答。

彼时,我早已从游戏中抽身出来,和一帮朋友报了个英语培训班,每晚上课。

7

时间飞快地过着,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开始热衷于一些充实自己的方式,结交新的朋友、看一些新的书、学习一些新的技能,那时,网络上的社区方兴未艾,许多兴趣相同的人聚到了一起,以稚嫩的笔触畅想将来。

我逐渐远离了打打杀杀的网络世界,那个二楼的小网吧和那群一起在游戏中厮杀的玩家朋友,犹如路上的风景,定格在2002年的秋冬之交。

期间,陈皮问我要游戏账号,我很爽快地给了他。

第二年春天,陈皮合同到期,离职了。临走时我请他吃了顿饭,他告诉我一个消息,雀妹子的女朋友又一次离开了他,“一点信(长沙话,消息的意思)也不给,说走就走了。”陈皮愤愤说。

那时,我的家里已经接上了宽带,让我能在更私密的空间里,在网络世界徜徉,我寻到了一个固定的圈子,并开始正儿八经地写点东西,那是一个有众多编辑与作者的网站,朋友们相互鼓励与指正,我也渐渐开始对文字着迷。

再见到陈皮,已是十多年以后,某个婚宴上,他老远跟我打着招呼,走着海路,过来坐了我身边的座子,我险些没认出他来,这时,陈皮已经俨然一副成功人士的打扮,西装革履,大腹便便。

婚宴结束,他急匆匆地拉着我出来,去酒店大堂的茶座叙旧。“本来要请你喝酒的,可是我喝不得,三高,老婆不准的。”陈皮哈哈笑着。

“我也不大喝了。”我笑着说。

陈皮已经是一家广告公司的股东了,公司生意十分红火。细细聊起,他却仍是从前的腔调。陈皮告诉我,网吧2004年底转掉了,老板改行开了火锅店,生意蛮好,如今还开着。我当初给他的账号,他转手就卖了,也卖了几百元,应了一段时间急。“从单位离职出来,想做点小生意,没经验,亏了好几次。后来做房产销售,倒是赚了些。”陈皮喝光了茶水,把茶叶掏出来嚼着。

我问他雀妹子的情况。

“他没在那公司干了,跟着他叔叔,接点工程做,能赚一些,不多。他还是喜欢玩游戏,常去网吧坐着,现在跟一帮小孩子在玩什么怒啊怒(LOL),”陈皮说,好像想起了什么,忽然前倾着身子,表情神秘地对我说,“知道当初那个妹子为什么回来找他吗?就是那个总是把他当备胎的妹子。”

“为什么?”

“那年不是世界杯吗?那妹子赌球呢,欠了一屁股债,走投无路了。”陈皮瞪着眼睛,夹着香烟的手向上扬起,“她来找雀妹子帮她还债。我说怎么转了性了,陪他玩游戏,还给他织毛衣……啧啧,债还清了,就飞了。”

“雀妹子哪里来的钱?”我问。

“不晓得,那时他也是流光难(长沙话,流氓、光棍、难缠的意思)一个,过了今天不晓得明天。”陈皮笑了,“世上只有备胎好,雀妹子这一世就败在这个妹子手里。”

“你知道吗?雀妹子现在还没结婚咧。”陈皮最后说。

那天分手时,我叫住陈皮,问他,“当年,‘老别’那件装备,到底是谁搞的?”

大约没想到我会问这个,陈皮愣住了,抓了抓脸,好半天,冲着我讪笑着:“这么久了,谁知道呢?”

“都叫他卖掉的,不肯,老别也是想不通。”陈皮啧啧说。“过了一年,那种东西就烂大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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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及插图:CF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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