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的“年味”

2017-01-30 16:0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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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年秋季,我小学五年级毕业,本应升入初中,但学校紧急通知我们这一届改为六年级制。虽说上了六年级,却还是用五年级的课本,所以1987年的寒假,破天荒的没有作业。

那年的除夕,至今我还记忆犹新。

1

除夕那天早晨,我强烈要求要穿新衣(通常大年初一才穿新衣)。一是因为腊月二十八,我已经洗了澡;二是因为家里大扫除时,我们在父亲多年不穿的一双登山靴里发现了一窝小耗子。我们一年就盼着这身新衣服,不能让老鼠一家先穿。

我的新衣是母亲在桥西百货商店买的。那时过年买衣服,大院里的妈妈们会结伴一起去。气象局门口的1路公交能到商场,车费五分。

孩子们会提前半小时出发,但不会花钱坐车。我们在公交车刚要启动的时候跑到车尾,蹲下来,用手闷子紧紧勾住车尾的钢板。通常一辆公交车后面能蹲六七个孩子。

1路公交在满是硬积雪的路面上缓缓行驶,拉着我们往前滑行。小风徐徐吹着,司机和售票员在空荡荡的车厢里抽着烟。

路边偶尔会窜出一匹马或一头毛驴,司机来个急刹车,售票员就急急地跳下车来看我们。因为有些孩子抓不紧,滑进了车底。

孩子都跑远了,售票员才会笑骂:“小兔崽子们,天天玩,不嫌烦啊?过年也不放个假!”

她骂完就跳上车,可车还没启动,旁边又多了一群虎视眈眈,想扒车的半大小子。

2

1987年,百货商场四周都是地标建筑。

对面是市一中,斜前方是红旗电影院,后方是国营新华理发店和曙光照相馆。

商场里,有七八条长长的铁丝通向高处的小厅,厅里坐着一位瘦阿姨。她戴着厚眼镜,一年四季都不爱笑。

我们买了新衣,付了钱,售货员就将钱和票据夹在一个铁夹子上,用力一甩,“嗖”地一声,东西就抛进高处的小厅里。

眼镜阿姨在上面鼓捣一番,再居高临下,把票据“嗖”地传回来。她依旧面无表情。

我们都觉得眼镜阿姨太酷了,班里好几个学习好的女生,理想都是——“长大后,我要坐进商场高处的那个小厅里。”

百货商场后方的国营新华理发店,我一次也没有进去过。在我整个小学阶段,都是母亲给我理发。

每次理完发后的一周,我都要戴上一顶小黄帽,即使上课也不摘下来。那一周,上下学的路上,我都要紧紧地抱住我的帽子,因为稍不留神,旁边的小六、小七就会抢下它,然后大声喊:“快来看啊,锅盖头!新鲜的锅盖头!”

可没过几天,他们也会戴上一顶小帽子,换我站在旁边,虎视眈眈。

商场斜前方的红旗电影院我去过好几回。三年级时,小城里热播《少林寺》,父亲工休时领我和二哥去看了一次。没过几天,学校里也组织大家集体观影。看了两遍《少林寺》后,我爱上了武术。

夏天天旱时,要从家里挑自来水到院子里浇豆角和西红柿秧。每次我都自告奋勇,在两个水桶里各装三斤水。我双臂绷直,一路趔趄往外走。

每每母亲看到,总会笑着朝我的屁股上轻轻踢一脚,抢下水桶。

3

除夕上午十点左右,母亲将一些白面和水倒进小盆里,放在火上,搅拌着打浆糊。

父亲和二哥用刀拆红纸,我写对联。写好后,我们再用浆糊一一贴上。最后还要剪一些长三十厘米,宽十厘米左右的红纸。上面写:“抬头见喜”、“金鸡满架”、“肥猪满圈”、“忠心护院”,等等。

当把“肥猪满圈”贴在空空如也的猪圈上时,我有些伤心。

那头小黑猪是三月份买来的,刚到家时只有十来斤重,母亲精心为它调制一日三餐。

我们每人兜里放着二十来个小鞭炮,手上拿着点燃的香。

它长得很快,后来大些了,性格变得十分活泼。每天吃饱了,就不断挑战那排木栅栏,可它怎么助跑,也跳不过去。我叫它“小黑”,天气好的时候,我会一边用铁笊篱给小黑抓痒,一边唱着“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小黑闭上它的大花眼,在阳光下舒服得直哼哼。

暑假时,我常常去地里拔猪娃草给它当零食。甚至在它感冒打喷嚏时,我把自己都舍不得吃的苹果,偷偷扔给它半个。

因为向往自由,爱好运动。到了七八月间,小黑的体重也不过只有五六十斤。母亲常叹气,说小黑没良心,吃了那么多粮食却不长肉。

那年的雨水特别多,木栅栏上都长出了几朵灰色的大蘑菇。小黑吃了蘑菇以后,“法力”大增,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跳出了猪圈。

但不幸的是,它跳偏了,落入了“大黄”的势力范围。一番惨烈的猪狗大战后,小黑败落。

从此,它心灰意冷,每天除了吃就是睡,成了一头真正的猪。

看家犬大黄比小黑早两年进的家门。大黄小时候,不仅能抓耗子,还能找蘑菇。

我们大院前面是一片很大的树林,草多,有蛇。每年夏天,几场大暴雨过后,大家就会牵着狗去树林里找蘑菇。

大黄总用鼻子紧紧贴住微潮的地面,仔细地搜寻。最后,它停下,用爪子轻轻挠地。母亲和我心领神会,用小铲子将土中的蘑菇小心翼翼地挖出来。那些蘑菇呈灰白色,有香味。每次大黄总能给我们带来不小的收获。

回了家,我们把蘑菇洗净,和着买好的鸡架,一起炖上。不久,就是一锅的香气扑鼻。

虽然鸡架上的肉只有一点点,但我们吃得极香。大黄也开心得直叫唤,因为一年到头,除了过年,它很少能啃上骨头。

大黄的领地意识极强,那次猪狗大战中,它大获全胜。但得意了没几天,厄运便悄然而至。

我们那里爆发了狂犬病,街道办成立了打狗队。无论是流浪的还是家养的,只要见到狗,他们一律打死。

大院里的人听到消息后,纷纷牵着狗,带着两壶水,走到树林深处。

狗绝对相信主人,当主人把绳子抛到树杈上时,它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绳子向下用力一拉,狗被吊了起来,它满眼的惊恐,旁人便迅速朝狗嘴里灌水,不一会儿,狗就不行了。

然后,人们易狗而食。

面对大黄,我们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所以当打狗队逐家检查时,我们把大黄藏进了土豆窖里。

离开土豆窖前,父亲严肃地摸着大黄的头,“外面无论发生什么,可千万别叫啊!”

大黄竟点了点头,眼角还有泪。

打狗队的人来了,笑着说:“你家的左邻右舍都说没吃到你家的狗肉啊!”

父亲佯作怒状,让他们搜。他们一无所获,只得打着哈哈走了。

当天晚上,我把大黄送到郊区的一个同学家里,暂养起来。后来风声越来越紧,农村也开始打狗,我们又把大黄送到山里的亲戚家。

分别时,大黄眼角又有泪,它一直咬着我的裤脚,跟了二里地。

4

把“肥猪满圈”贴好后,已近中午。匆匆吃了点心,父母就要忙着做一年中最为丰盛的年夜饭了。

我和二哥帮着打下手,时不时地往嘴里塞些鸡腿兔腿。到了吃年夜饭时,肚子也几乎饱了。

年夜饭共有十个菜,寓意“十全十美”。一个凉菜,九个热菜,正中央是一条红烧鲤鱼。

全家还要碰杯庆祝,我们每年都会买一瓶葡萄酒。家里没有开酒器,木塞怎么也拔不出来,最后总是用锥子把木塞捅到酒里。

每次倒酒,木塞就一浮一沉的,像小船。

吃完饭,我和七八个小伙伴们一起出去玩。

我们每人兜里放着二十来个小鞭炮,手上拿着点燃的香。从大院里出发,一路向南,沿着110国道前进。

我会离大部队稍微远一些。因为去年过年时,我们一起放炮,小六将炮高高扔向天空,好久都没响。

大家都以为是臭炮了,没在意,可那枚小炮最后在我脖子里爆炸了。

5

那时,我们都是半大小子,走在国道边上,常常恶作剧。敲一下别人家的大门,听到脚步声传来再跑。就这样一家家地敲,很快就走到了供销社。

当我们的手还没有碰到那户人家大门时,门却迎风而开了。门口站了位老奶奶,因为天黑,我们都看不清对方。

老奶奶急急地大喊:“是狗蛋么?是狗蛋么?”

我们七八个孩子面面相觑,一哄而散。老奶奶追了好远,一直喊:“狗蛋!狗蛋!”

除夕那天晚上,国道上有很多人,背着大包小包,匆匆往家赶。

狗蛋一定在里面。

那年的春节晚会上,最受欢迎的是马季和他的几个徒弟说的群口相声。

玩完回到家,母亲准备包饺子。我和二哥擀皮,父亲和母亲包。

我不能吃肥肉,母亲每次都要拌两种馅。一种纯瘦肉,一种肥瘦相间。包的时候,母亲在包精肉的饺子皮上多掐几个褶子。

每次煮好后,她都要不厌其烦地说:“文远,注意吃花饺子啊!”

饺子包完后,父亲拿出已经化好的冻秋梨和冻柿子。我们一边吃,一边聊新年的愿望。还未到十二点,鞭炮声就响了起来。都是五十响,一百响的小炮,声音温柔。

放完炮,就回家吃饺子,啃猪蹄。

6

天一亮,就是大年初一了。一早起来,我们穿戴整齐,就先给父母拜年。他们笑着给我们每人2元钱,然后说些勉励的话,我们拼命点头。

放鞭炮,吃饺子,逐家拜年。

那时大院里约有一百七八十户人家。过年时,每家都把大门打开,迎接我们这群孩子。

每到一家,人家就会热情地往我们手里,兜里塞花生、瓜子、水果糖。

那时我们的衣服兜都小,拜个四户人家,手上、兜里就都满了。然后我们便各回各家,把好吃的分门别类放进几个大包袱袋里。再集合,奔向下一户。

就这样周而复始,我们常常忙得顾不上吃午饭。到了初三,年才能彻底拜完。

初一那天晚上,我们会赶到队里的大库房里看重播的《春节联欢晚会》。

1985年,队里买了一台电视,放在了备用库房里。库房很大,灯很多,很亮,能容纳四百多人看电视。库房前有两排长板凳,第一排是给老人们坐的,第二排是给抱小孩的婶子们坐的。最后面的一排凳子,是供半大小子踩在上面看的。

那年的春节晚会上,最受欢迎的是马季和他的几个徒弟说的群口相声。

我们踩在后排的板凳上,根本听不见马季他们在说什么。但只要前排的大人们笑,我们也跟着大笑起来,是那种没心没肺的大笑。

库房前排的大火炉,火势旺盛。大家身上都暖暖的。

往事如风。1987年的除夕还历历在目,2017年却已经到来。母亲去世已四年有余,父亲垂垂老矣。

我儿子都快十岁了,不知道这小家伙会留存哪些过年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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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东方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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