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我,你杀死的只是一个工具

2017-02-17 19:26:59
7.2.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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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好友娜娜是一名公诉人,主要负责死刑二审案件的复核工作。 有次,我去办公室找她,一不留神看见摊在她面前那本案卷里的尸检照片——照片上是一个中年男人,死在了矿井里,现场血腥的照片黏在旁边。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看到这样的照片。 这是一个现实版的小说《神木》和电影《盲井》。这类案件曾在几年前发生过多起,2016年由内蒙古巴彦淖尔市检察院提起公诉的“74人在6省区杀害17人的伪造矿难骗赔案”也是类似案件之一。

进入六月,火车车厢里已经有些闷热。

也提买了一只烧鸡,撕成两半,把其中一半递给对面的兄弟阿牛。阿牛立即接过来,他很少吃到这么可口的东西,满脸都是单纯的快乐和满足。

再过几天,也提将亲手杀死阿牛,这是定好了的。

也提斜睨着眼睛,看着他的另外两个同伴。一个是乃古,一个是达以。这对兄弟坐在卧铺车厢下铺的小桌旁,貌似打牌,实则各怀心事。

他们在预谋一起凶杀案。

1

类似的谋杀案,乃古和达以曾经干过一票。

几年前,常年在外打工的达以回乡后告诉乃古,他在沿海城市的一个矿上做工,不太挣钱,活儿还很累。前不久矿上有人因事故死了,矿主赔了很多钱。

乃古正值壮年,家住在山沟深处,上有老下有小,除了几亩薄地,其他什么都没有。达以的话,乃古默默地记在了心里。

不久,乃古在邻村买了一个聋哑人。买这样的一个人大概三千元钱。然后,他打电话给达以,说现在手头有一个聋哑人,可不可以把他俩带到外面去干活。达以心照不宣。

临上火车,达以和乃古又担心此人不好对付,又打电话约了另外三个同乡,六人一同去矿上。

达以在这个矿区的一个小组负责监管工作,不用下井,聋哑人的铺位就紧挨着他。刚开始前三天,达以每天都会给大家买些吃的,仔细观察矿主的动向,盘点他们的隐秘计划。

到了第四天,达以告诉乃古,亲自动手的人,可以多分一些钱。“现在,可以动手了。”

一个凌晨,乃古和另外两名同伴与聋哑人一起到了作业层,趁聋哑人不注意,用力把他推到了一口废井里。然后,又马上把一块巨石和一些碎石推了下去。

干完这一切,乃古仔细往井里看了一眼,那人脸朝下趴着,上半身完全被石块覆盖,只有两条腿露在外面,一动不动。乃古确定他已经死了,便回身出了洞口。脸色平静,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按照事先的约定,一同下井的两个同伴假装哭成一团,并喊来了矿上的负责人。乃古则回到宿舍,把计划成功的消息告诉了达以。然后,达以就像疯了一样,从宿舍跑出来,哭号着、吵闹着……

2

列车一路飞驰。

阿牛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也提迅速拿水壶给他倒了一杯水。

也提、达以和乃古的家,都在地处大凉山腹地的一个国家级贫困县,自然条件恶劣,交通闭塞,村里大多数人是文盲,靠山区的薄地维持生计。受语言障碍及文化水平所限,外出打工的人也很少,即使出去,也仅仅干些矿工、搬运等体力活儿。

那年,也提刚满三十岁,已是四个孩子的父亲。因为要上山干农活儿,又不舍得让老婆做农活,家里急需一个帮手。

邻村有人问他,要不要买一个“脑壳有问题”的人,并介绍说,这个人从北方来,先是在一家个体诊所打些零杂,因为过于木讷被诊所的老板娘嫌弃,于是想要“转手”。

也提跟着去看了看,那男人非常面善,会说汉语,也会说一点当地的语言。重要的是,他身体强壮,看上去很能干体力活。“三千块,管吃住,没有工钱。”也提撂下话来,中间人点了点头,那个人也点了点头,于是第二天,也提就领他回了家。

这是一个现实版的小说《神木》和电影《盲井》。(电影《盲井》剧照)

达以和乃古都认为,这个人是智障。但也提觉得,此人只是沉默内向、反应慢些而已。这人说不清自己的名字,于是也提管叫他“阿牛”。阿牛的确非常能干,就住在也提家偏屋旁的小搭棚里,看孩子、下地、扫卫生,样样都能干。

随着第四个孩子的出生,也提感觉家里生活越来越拮据。春节刚过,也提卖了家里唯一的一头羊。又过了几个月,连续水涝,收成不好,老大老二又都要交学费了,可家里连顿像样的饭也吃不起,也提有些急了。

达以也回了乡。离家四年,他自称自己在矿上干活,已混成了一个小工头。也提就想去问问,看自己能不能跟他一起出去。

也就是这个时候,达以已经和乃古一行杀死了那个聋哑人,带了一笔钱回来——聋哑人死后,矿主同意达以提出的私了,五个人分了二十六万元赔偿金,达以自己得了二十万。眼下,下一个目标迟迟没有出现,达以有些着急,这生意不能断。经打听,达以听说了也提家的阿牛。他找到乃古,商量着如何跟也提说说这桩生意。

不久后的一天,在集市上,达以和乃古“无意中”碰到了也提。也提听说达以要翻盖新屋,羡慕不已,于是鼓足勇气问,可不可以带他一起出去干活。

达以和乃古把也提拉到路边,神秘地说:“有桩大生意,要做吗?”

待两人说完,也提满脸通红,“不!你们再找人去吧!”随后便大步离开。

3

进入春天,雨季来临。

一个阴雨天的凌晨,也提突然听见院子里“轰隆隆”一声巨响,吓了一跳,顺手操起赶羊的鞭子就冲了出去。原来是土坯院墙倒了,就在离阿牛住的搭棚只有不到一米的位置,大大的豁口外面,是村里泥泞的小路,阿牛站在雨中,看起来很紧张。

接着又是一阵响,是也提和老婆睡的那间屋,也提赶忙冲进去,阿牛紧跟在后面。靠西墙的天棚也裂了一个洞,雨嗖嗖地刮进来,也提的老婆搂着老三老四缩在墙角,老三醒了,瞪着大眼惊恐地望着那个洞。

阿牛把孩子接过来,抱在怀里。也提迅速盘算了一下,重新修缮这两处破损,别的地方再修修补补,至少要五六十块钱——但家里一点都拿不出来。

也提从阿牛怀里接过孩子,阿牛到院子里找到一块油纸,铺在被雨打湿的铺盖上。也提盯着阿牛,一种彻骨的冰凉渐渐从后脊爬上来,他打了个冷战。

几天后,村里有位老人去世了,按照当地的风俗,村里举办了隆重的火葬仪式。达以和也提又见面了。“我借给你钱”,达以说,“修房子、娃上学、路费,这些钱我都借给你。你只需要和我们一起去。因为这样阿牛才会去。”

也提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达以觉得尴尬,敷衍了几句准备离开。走了几步,他回过头,跟也提说:“相信我,你杀死的只是一个工具,赚钱的工具。”

4

6月1日,天还没有放亮,也提接过老婆递过来的包裹,抱了抱孩子,和阿牛一起离开了家。走到村头,天边还有几颗寥落的晨星,也提长舒了一口气儿。

达以和乃古已在火车站等着了。见了他俩,达以殷勤地接过包袱,领着他们进了站。

从老家到这个沿海城市,中间间隔将近3000公里,坐火车要近50个小时。这期间,达以、乃古、也提和阿牛同吃同住,没有任何区别。趁阿牛上厕所的时候,也提听到达以给老家一个叫苏尔哈的人打电话,让他做好来矿上的准备,“演得像一些,带个翻译。”这让也提的胃里一阵翻搅,他干呕了几声,但什么也没有吐出来。

火车上的夜沉闷燥热,“咔嗒、咔嗒”声和着阿牛香甜的鼾声,也提只觉得心生恐惧。他翻过身去,看到下铺的达以和乃古睡得正香。有那么一刻,也提后悔了,他想拉着阿牛跳下火车,但一股巨大的压力又死死地将他摁住。

唯一让他略微感觉到“心安”的,是达以答应他的那句话:“你什么都不用做。你只要把他骗下井。”

根据后来达以的供述,这句话纯属是编出来安慰也提的。因为,达以自己是不会动手的。他很清楚,直接下手的那个人,判刑会最重。

矿方派车把他们拉到矿上,为除阿牛以外的其他人照了相,查体建了档案。一切似乎都很正常。由于语言不通,这几个人被单独分到了矿下三号井19中段。

三号井自地面向下依次为主井、一盲井、二盲井、三盲井。19中段系南北走向,与一盲井连接,距地面960米。19中段地面上有铁轨,南边是一采场,采场里有一个宽1.92米,高1.85米,深3.7米的倒料口,倒料口内是一个深80米的废空区。也提他们的工作是把炸下的废矿石装进车斗,通过铁轨运到倒料口,然后将废矿石倒进废井。

达以和乃古商量,当阿牛往废空区倒石料的时候,由也提把阿牛推到废井里去,伪造矿难假象。之前,达以在家乡为阿牛办了一个假户籍,等阿牛死后,就由苏尔哈假装成阿牛的亲人,从四川到这里来索赔。这一切都安排得天衣无缝——除了一点,也提坚决不同意自己动手。

但达以和乃古是这样安排的,他们从未动摇。

5

大概过了十几天,负责井下施工的本地人冯可顺发现,这几个人活干得又慢又差。他向矿主做了汇报,矿主也表达了让他们离开的想法。

“不能再等了,上午就办!”当晚,达以跟也提谈了最后一次。

6月22日凌晨,也提和阿牛在上工的路上走着,“阿牛,你到底从哪儿来啊?”也提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这个问过多遍的问题。他早已不期冀答案。

“我叫王健林,老家在河北。”阿牛突然开口了。

黑暗中,也提感觉阿牛的眼睛像宝石一样闪亮,也提惊讶地看着那双眼睛,感到无比恐惧。

太阳渐渐升起。乃古和也提将罐装满,放到铁轨上,运到倒料口。阿牛在那里等着卸货。罐很沉,阿牛身体前倾,头几乎伸到了废料口里面。乃古给也提递了个眼色,示意开始动手。也提假装没看见,头扭到一边。乃古愤怒地喊出了声:“您干的啥?”

也提反过来冲他喊:“不!我不干了!”然后像疯了一样冲出去,嚎啕大哭起来。

中午吃饭的时候,达以和乃古改变了计划。“你还是不用动手,但是你不要喊。”达以告诉也提,“等事成以后,你只需要哭。”

下午,同样的一幕上演了。阿牛将头和上半身探到洞口,将废料倒进盲井。乃古往前一步,伸出手,试图将阿牛推进洞口。阿牛身强力壮,反应很快,他迅速抓住了边沿,手指死死地抠住石头。乃古继续试图掰开他的手,但阿牛的双腿十分有力,他撑住沿口,不断挣扎。

“也提,过来帮忙!”乃古低声吼着,“做不成,就供出你去!”

也提慌了,他蹿过去,抱住阿牛的双腿往上抬。挣扎中,阿牛奋力地往后踹。

此时,乃古早已按计划撤到了一边,现场只剩了两个人在战斗。阿牛的手指流血了。渐渐地,也提占了上风。他将阿牛的双腿使劲往里一掼,就看到阿牛像截木头一样栽了下去。

也提将废料罐里的废料全部倒了进去,然后侧身往里看,血从阿牛的头上流出来,曲曲弯弯。

很快,阿牛就不动了。

6

当天下午,达以给苏尔哈打电话,要赶紧带个翻译来矿上。

三天后,苏尔哈到达,他扮演死者的亲哥,一行五人到太平间认尸体。但也就在这里,陪伴而来的冯可顺报了警。

“他们还没到地方就开始哭。”冯可顺事后跟检察官说,“尤其来的那个哥哥,还没看尸体就说是他弟弟,蹲在一边哭。但哭也是假哭,没有眼泪。其他人除了一个叫也提的,也都是假哭。我想起原来检察院发过的检察建议,说有外地人伪造事故现场骗取赔偿金,就报了案。”

当日,五人被警方控制。

尸体检验鉴定书证实,死者颅骨粉碎性骨折,脑组织糜烂,肝、脾、左肾破裂,骨盆骨折,盆腔腹膜后位大血肿等特征分析,符合高坠死亡。很快,当地公安机关以五人涉嫌故意杀人罪或诈骗罪为由,向检察机关提请逮捕。不久,检察机关就此案向法院提起公诉。该案在当地公开审理。

三个月后,法院做出公开宣判:1、被告人也提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2、被告人乃古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3、被告人达以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4、被告人苏尔哈犯诈骗罪,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并处罚金人民币五千元。

“我是杀了人。但达以说了,我杀死的只是一个工具。要死,他应该先死。”面对女检察官,也提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

后记

又是一年三月,天还很冷。一大早,也提的妻子便下地干活儿了。

她的背上背着两岁的儿子,大女儿已经辍学,在家看着老三。家里没有了也提,也没有了阿牛,所有的活儿都是她一个人干。

第五个孩子刚刚早产,她疼得直起腰,水田里的水立刻像镜子一样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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