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放自我式抗癌

2017-03-02 15:2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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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几年前,我们全家也一起抗过癌。 在我的记忆里,这种抗争是迂回的,被动的,见招拆招。 最初的焦虑不堪回首,到了后来,我们都释然了,除了应有的节制与谨遵医嘱,其余都回归生活。 在妈妈病后,我加了几个病友群,后来都退出了。在病魔面前,伤感、哀怨、自怨自艾不过是朝天吐唾沫,更遑论那些自虐式的自我激励,打了鸡血一般的斗志激昂,掩不住背后的深深恐惧。 或许在这个生命的节点,更应该做的,或许是放下负担,释放自我。

过完年的一天上午,我在家清理书架,给新买的书腾地方,在一堆历史小说下边,发现了一个笔记本,本子印着从前单位的名字,并不新,或许原本已经用得发皱了,却被时间与书的重量重新抻平。翻开来,前面是各种会议的记录,后头记着几篇日记,时间是2010年的4月。

那一年,妈妈被查出肝癌,晚期。幸未扩散,接她来长沙动手术。

手术前,爸爸和我有一次对话,“我和你妈的意思是不请陪护,她是想省钱,我是觉得我们爷俩照顾,精心些。”爸爸轻声说,摇着头,“你妈这是大手术,我就怕请的人手脚没轻重。”

于是,我们一家三口住进了病房,在那里住了将近一个月。

2010年4月10日 22:10

妈妈住院后的第7天,手术后31小时。

走廊上很吵,听保安说,有一处压力阀出了问题,警铃响个不停。

病房的陪护纷纷出来看热闹,七嘴八舌。

病房关着门,我坐在妈妈身边。

她睡着了,在吹着小鼾,她的左边,摆着镇痛棒,她的右边,监控器上的数字不停地闪烁着。房间里的灯已经关了。

监控器的前面,靠落地窗横摆着一张陪护床,老爸蜷在上面,已经睡熟了。

一切都显得安祥,又充满疲惫。

电视是开着的,正播着《花儿朵朵》长沙赛区100进20,没有声音。我仰着头似看非看,有一种惊魂初定后的虚脱感。

4月11日 02:23

这两天,我说得最多的话就是:“出去!”语音严厉,颇具威压。妈妈始终在半梦半醒之间,总是与一些不存在的人谈话。

她说,有三个穿黑衣的女人站在她的床前。

过了一会,她突然问:“你们两个伢子吃了饭没?”

我诧异:“只有我一个啊。”

妈妈半闭着眼,喃喃道:“还有一个在你旁边打游戏机。”

再问,不作声了,响起了鼾声。我伸手给她梳头发,从额前往后梳,她渐渐睡得很沉。

突然,又醒来了,望着我问道:“我拿了你的钱给她,没有关系吧?”

我问:“谁?什么钱?”

她说:“刚才你外婆来了,穿着一双套鞋,问我借了3000块钱。”

终于,妈妈被这种无法理解又过于纷繁的幻象弄厌烦了,她对我说:“赶她走!”

“什么?”我问。

她说有一个女的,坐在她的腿上打毛衣。

她很生气:“我腿上很好坐吗?”

于是,我只得一遍又一遍地冲着空气嚷嚷,叫那些存在或不或在的游魂离开,唯独对外婆,我很客气:“外婆好走,钱不用还了。”

4月11日 白天

妈妈很想放屁,因为医生说术后放了屁就可以吃东西。可是已经两天了……

我和爸爸肠胃好,经常放屁鼓励她。

病房是单间,没外人,屁声此起彼伏,如同裂帛。

妈妈说是撕烂布。但是她很羡慕,屁音刚落,总听到她说:“要是我放的该多好啊。”

4月12日 白天

昨晚妈妈咳了一夜,今天做雾化。

中午吃过午饭,教爸爸敲打肝经,可以降火,纾缓肝的压力。

妈妈躺在床上,看我们敲得不亦乐乎,忽然问:“有没有屁经?在哪里?我就想放屁。”

做完手术已经七十二小时了,我也有些着急了。

4月13日晨 14:00

坐在椅子上看新闻频道的《非常公民》,黄子华、蒋雯丽主演。

刚刚看出点味道来,妈妈叫我:“叫护士来,打完了。”

我一惊,不可能,一样的药,昨天可是打到4点。

抬头一看,空空的药水瓶无奈地摇晃着,妈妈狡黠地笑:“我调快了,快点打完,你好睡觉。”

“这能随便调的?”我抓狂了,出门找护士。

护士很快过来了,她很镇定,进屋拔了针,收了空瓶,转身就走。临出门,撂下一句话:“有不良反应就按铃啊。”

这下可好。

回头看妈妈,她闭着眼,假装睡着了。

接着守吧,不看电视了,看书。

题外:抢床记

大医院都是资源节约型社会的典型,病二区40个床位全满,只有20张陪护床。

晚7时领床,早6点就得送回去。

领床时尤为热闹,陪护的婆婆姥姥大叔大婶少妇小姑娘还有我一起往一间不足10平米的房间里挤,发床的保安手拿小本,站在门口,一夫当关。常德话一声吼:“挤么跌(挤什么)?都有。”

我心里哼哼:讲假话,下手晚了就没了。

每当这个时候,保安就是神,他十分英俊,他无比伟岸,他牙齿缝里的韭菜叶子都闪闪发光。

为了陪护床,我决定跟他拉关系,用糖衣炮弹腐蚀他。

接下来的日子,我见了他就一脸谀笑,我管他叫大哥,我给他开烟,我请他吃苹果,吃火龙果,访客探视送的花我转身就拿给他去换钱,他要分钱给我我还急:“你留着,这么见外呢?”

我都觉得自己过了。

但是,我的努力,回报得很快,每天都能第一个拿到床,早上,也不用那么早还回去,逢礼拜天,护士长不来,不还也可以。

可我还是睡地板,爸爸睡床。

4月13日 23:00

早上,妈妈终于放屁了,她黯淡的脸上顿时充满神气,满室欢腾。

之后,她和每个进病房的人详述她这个来之不易的屁:“我早上醒来,只动了一下,它就出来了。”

她对主任说,她对管床医生说,换来几句敷衍的恭喜。

她对护士说,对搞卫生的大妈说,她们闷头干活,充耳不闻。

于是,她决定挑战新难度。

“教授说让我下床走走,我们试一下吧。”妈妈说。

爸爸不愿意:“你这才几天啊。”

妈妈撇嘴,鼻子里嗤一声:“我又没跟你说,我跟崽说,你抱不动我。”

我受不了她的哀求。

我给她披上棉袄,穿上毛裤,老爸绕到床那头解下引流袋和尿袋,提溜着在手里。

我抱着妈妈的身子,真沉,小心运劲,低吼:“起咯!”

爸爸在床那边叫:“小心!”

把妈妈抱到椅子上坐一会,她直说头晕。

爸爸说:“躺了四天,正常。”俨然的过来人。

坐了好一会,给她套上鞋,抱着站起来。

妈妈站得艰难,两股战战,不胜其力。双手紧紧地环着我的腰。

我说:“妈妈走一走?”

妈妈回得勉强,轻轻地说好。

可是身上的管线一大堆,只能横着迈步。

我抱着她,跳舞一样,向左走三步,向右走三步,又向左走三步,再向右走三步。三个来回,监控器上的心跳就飙到了110,妈妈瘫软在我怀里,艰难地喘气:“以前……很容易的事,现在好难呢,我要回床上去!”

我低头抱着她,鼻子触到她花白的头发,忽然就酸了。

4月14日 3:00

爸爸睡了,妈妈也睡了。吊针还在打,我在看书。

忽然,妈妈醒过来,说:“开闸。”

我连忙弯腰松开尿袋的卡子。

半晌,妈妈长纾了一口气。

妈妈睡不着了,四处张望,电视正播访谈节目,四个女人,她依次品评:“左边那个女的颧骨好高,后面那个风都吹得跑,啊呀,右边这个怕么有300斤吧。我要喝水。”

最后一句是对我说的。

我连忙端水过来:“老板,慢点喝,莫呛哒。”

妈妈抿了一小口,又抿了一小口,咂吧着嘴:“真淡啊。”

我暗忖:水不淡那是啥?

妈妈说:“我要吃水果。”

我问:“想吃点什么,老板?”

“橙。”

“上火,不行。”

“西瓜。”

“反季的,不准吃。”我皱眉。

“猕猴桃。”

“……没有。”

妈妈说:“你去买。”

我抓狂:“现在半夜两点半咧老板,我卧冰求鲤噢我。明早去买。”

妈妈神情懵懂地摇摇头,望望窗外:“咦……这么晚了啊。那有什么可以吃?”

我说:“小黄瓜还有几根。”

“好吧。”她勉为其难地说。

我忙从柜里取一根小黄瓜,削皮,切片,片羊肉似的切得溜薄,两根牙签串起来,喂到她嘴边,一面碎碎念:“肠胃才通,多嚼会,嚼烂点。”

妈妈很听话,一小片,一小片,细细地咀嚼,闭着眼,一面鼓动着腮帮,一面陶醉地摇着头,喃喃地含糊地说:“真香啊,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黄瓜。”

“可我还是睡地板,爸爸睡床。”

4月15日 0:00

风雨之后的一个晴天,又到了晚上。爸妈都睡了。

今天吊针减了量,到现在,只剩一瓶了。

房间是暗的,我坐在玄关的灯光下,右前方放着我的臭鞋。

今天妈妈的各项指标都略有回复。胃口大开,喝了两碗粥,一碗鱼汤,一根香蕉,两只猕猴桃,半个馒头。

到病区中间的吸烟区去抽烟,途经值班台。值班医生在和值班护士调口味(调情)

医生挺胖,看不出岁数,圆脸,戴眼镜,个头不高,顶着一头边分的油发,趴在值班台上像只貔貅。

小护士挺清纯。

隔太远听不真切,似乎一直是胖医生在说,想请小护士看电影。

小护士不语。

病房的呼叫铃响了,小护士转身闪进配药室,拿了药就走。

胖医生起了高腔,跟在后面喊:“好啊,你藐视哥!”

我坐在外间的长椅上,被一口烟呛得捶胸打背。

4月16日 22:30

妈妈今天精神很好,不断地要吃东西。我精神委顿,老是想睡。

今天是爸爸的生日,加菜,在楼下营养餐厅炒了4个菜,端上来,在方椅上铺开,爸爸坐板凳,我坐矿泉水箱子,吃将开来。

我直犯困,吃不下。

妈妈坐在床上,望着,吞口水,问东问西。

妈妈问:“猪肝嫩吗?”

“嗯,嗯。”我们口里嚼着,胡乱应着。

“土豆丝放了醋没?”

“嗯嗯……”

“花菜放点剁辣椒炒出来更鲜,有没有放?”

“嗯嗯……”

“我尝尝,夹一筷子给我。”

“嗯……不行!”我和爸爸异口同声说。

下午大姨来了,放我半天假:“去开间钟点房睡个觉吧,眉闭眼闭的,造孽。”

迷迷糊糊走出医院,外面阳光正好,街对面就是家快捷酒店。

可是把包翻遍,也没找到我的身份证。

只好在对面长沙电影城(如今早已关张了)买了张打折票,进场,这间影院已经很老旧了,不过椅子挺舒服,软软的,霸点蛮,还可以躺倒。

电影是任程伟、吴佩慈的《预审》,刚开演,我就睡着了。也不知道好不好看。

4月17日 23:40

晴了一天,又下大雨,站在病房窗前向外望,长沙城氤氲着一层浓稠的水汽,让这有些沉郁的夜越发的寂寞。

我想我的狗(我曾养过一只古牧)了,也不知道它过得好不好。

夜深了,窗外的雨与屋内的鼾声、梦噫混成的寂静,很容易让人陷入冥想,吊瓶滴哒滴哒地数着时间。

4年前,爸爸住进这家医院时,有没有下雨?我已经不记得了,那时,也是三四月间,也是一个梅雨季节,也有许多个不眠之夜。

4月18日 22:20

中午,护士拿着个小本进来,记数(记引流袋液体量度)。记完了指了指床下的引流袋:“记好了,倒掉吧。”

三人齐说好。

我来倒。

拿个盆,放在袋下,打开下端开口,液体便流出来了。

妈妈说:“小心,别洒在地板上。”

爸爸喝道:“盆子端起来点噻,离出液口近点。”

接完了,倒厕所。

妈妈说:“要把马桶盖掀起来倒啦。”

爸爸喝道:“洗盆子水开小点,别次次都溅到身上。”

我默默洗完,放好盆,走出来,冲二人喊:“打倒机关作风,一个人做事,一堆人指挥!”

4月19日 23:10

今天妈妈拔了引流管,吊针也早早打完了。抹了身子,穿上新毛衣,重新变回了那个神气的老太太。管床医生也挺骄傲,进来仰首阔步:“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病人的各项指标都基本恢复正常了。”

我把医生拉出病房说话:“兄弟,你费心了,留个电话,改天一起吃个饭。”

再回到病房,妈妈一脸紧张:“他跟你说什么了?”

我笑笑:“你不要紧张,是我找他呢,想请他吃饭。”

陪到9点半,妈妈睡了,爸爸要睡了,今天二老开恩,放我一晚假:“回去洗个澡,好好睡一觉。”

于是此刻,我坐在家里的沙发上,抽着烟,看着网页,临时用来记日记的笔记本翻开在茶几上,本子上那些凌乱的字迹,如今再看,轻松许多。

爸妈已经睡熟了吧。这些天,爸爸的严厉和妈妈的调皮,也许正如同此刻病房中的鼾声,彼此交汇,连成一片。

我们这个家,又迈过一道坎了。

后记

手术后,妈妈变得像个孩子,喜欢撒娇,需要人管束。之后的化疗,她做了两次,反应太大,不肯做了(化疗泵倒是一直装在肚子里了)。爸爸也同意,他和妈妈讲条件,定期做CT,发现阴影就住院做放疗。

一家人认准了一条,提升免疫力,就能抵抗癌症。爸爸用水果练手,学会打针,每周两次,给妈妈注射胸腺肽。辅助中药调理。虫草长用不起,灵芝配比熬汤汁,一直在服。

此外,妈妈的饮食,一日三餐都是蒸煮,几乎不见炒菜,肉食也少,清淡到妈妈打电话给我投诉,说爸爸虐待她。她不知道,她吃的每一道菜,都是爸爸和我商量,我再找医生朋友反复求证,给她定下的。

“是的,他要不得。”我在电话里做好人,跟妈妈统一战线,“改天我说他。”

时常我回家,带他们出去吃,若是点了扣肉或者红烧肉,妈妈好像捡到宝,会自顾夹一块,放在碗里,爸爸又给她挑出来,放在茶杯里洗上几遍,“他们这里的油不知道好不好噢?”他忧心忡忡。

“没油没盐我吃什么?”妈妈嗔道,委委屈屈地就着肉扒饭。

后来点清蒸鱼,爸爸不阻拦,从此带他们出来吃,清蒸鱼就必点了。

头两年复查,总能检查出肝区阴影,反复放疗。妈妈要哄,好哄歹哄,哄到长沙来,住院。她总说:“像在烧我的肚子呢,不舒服。”

“总比化疗舒服吧。”爸爸斥她。

“那个不做啊。”妈妈使劲地摇头,“做这个要得。”

两年后,开春的第一次检查,没有发现阴影,爸爸挨个打电话报喜,我的太太(母亲手术一年后,我结了婚)早早在某酒店的小吃街占了桌子,一家人中了大奖一般地开心,那顿饭,妈妈吃了整整一条蒸鱼和一个老面馒头,欲待再吃,被爸爸按住了。

此后的检查,都没有再发现阴影。妈妈的常规检查,从每季一次,到半年一次,到一年一次。

如今,已经七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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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及插图:CF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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