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黄片的未成年少年

2017-03-12 18:14:01
7.3.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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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第一次见到得胜是在父亲工作的医院,他埋头走在前面,右脚有点内八字。父亲向他介绍我的时候,他似乎有些害羞,闪闪躲躲地站在父亲后面。

得胜个子不高,毛发浓密,眉毛像一丛溢出来的狗尾草,在覆盖了眉骨之后,继续往太阳穴和眼睛的方向刺出,嘴唇上的胡须也完全没有打理过。

他的家在离衡阳市区80公里外的镇上。

得胜不会说衡阳话,跟大家交流都是操着一口蹩脚的湖南普通话,一开始,他总说他姐姐在广东开了家“发店”,我们以为是理发店,后来才知道是“花店”。

得胜出生于2001年,还没满16。

在农村,家长懒得管小孩,得胜4岁就被送进了小学,13岁初中毕业又去一个职业学院读了两年。他告诉我,那个所谓的职业学校,就是专门培养去衡阳富士康的工人。

临近毕业,他恰好丢了身份证,白上了两年学,也没能去成富士康。

流水线、机械工作,每个月一两千的工资,去了富士康的同学告诉他,“想赚钱全靠加班”。他有些庆幸,“幸好没去当社会主义螺丝钉。”

得胜来医院送外卖,在他母亲看来,只是给她这个“无药可救”、成天赋闲在家,抱着手机不知道在干啥的孩子找点事情做。

得胜年纪小,干不了重活,只能找点简单的腿力活。于是,他成了医院的送餐员。

医院是一座17层高的大楼,蓝色玻璃,硬朗的矩形阵。灰白的食堂在院子的角落里,两层,是互通的两间房。一层是厨房和大堂,二楼是包厢。

得胜每天的工作是把食堂的外卖送到医院大楼里,早中晚三餐,不计件,一个月1600块。

点餐的有住院的病人,也有医生护士。电话点餐,饭菜送到之后,再付钱找零。

活少的时候,得胜就提溜着三四个塑料袋子,一个袋子里一份饭一个菜,步伐轻快,在医院大楼里穿梭。“忙的时候就提两个篮子,一次送二三十个菜。”得胜边说边比划着提着两个篮子,步履蹒跚的样子。

饭菜难免有些汤汤水水,总有不小心把汤汁撒出来的时候。他便在衣服兜里常备几个塑料袋,快送到的时候,给撒出汤汁的饭菜换个袋。饭菜送到之后,也会帮忙把饭菜从塑料袋里拿出来,放在桌子上,细声细语地说这是什么菜,多少钱,然后站在旁边等客人给钱。

给医生护士送餐是最麻烦的,他们总说:“在忙,要等会。饭先放那,钱晚上给你。”得胜没法拒绝,每次都要给他们垫上钱,很多时候,医生护士忙着忙着也就忘了给。

有时候会遇到脾气不好的人。嫌饭菜送得晚了,不愿意给钱,他也只得低声说几句好话。倘若实在不讲理,他便把饭菜提回食堂,食堂老板也不为难他。

2

某天,父亲在凌晨12点半,以一种男人都懂的语气跟我谈起得胜。

他说他才知道,得胜一直在网上卖成人片,国内的、日本的都有,靠卖片一个月就能挣2000块。而他在医院食堂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一个月也不过1600块。这让我十分震惊。

得胜并不避讳跟我聊他的黄片生意。

他的黄片生意在QQ群里进行。为了能建立2000人的优质群,他花了238元开通了超级会员。所谓优质群,指的是的人,也只有在这样的群里打广告才最有效。

在群里,群员可以正常聊天,但只有群主和管理员可以发广告,未经允许发广告的人会被群主瞬间踢出去。群管理的名额需要跟群主购买,一个管理员名额几十块到上百不等。而一个优质的2000人群的管理员名额,只换不卖。

得胜手里有十几个优质群,只要有空,他就会在群里发广告。广告的内容一般是几张黄片截图以及价格信息。之后需要的就是静待,过不了多久,总会有人私聊他。

2.99元一部,他卖的也不贵。

有人想买,他会先把几个片子精彩部分的截图发过去,供对方挑选。对方挑选完,把红包发给他,他马上就会把片子发过去。

“在群里发视频容易被腾讯封,私聊之间相互发就没事,这都是经验。”

得胜还在群里介绍他的VIP讨论组,只需要6元就可以进入他建立的私密讨论组,他每天会在讨论组更新三四部电影。

得胜对我说,他真的算是业界良心,别人类似的讨论组更新几天就解散了,而他已经持续更新了两个月了,现在有200多人在讨论组里。

得胜把那些买片的人叫作小学生。他说来买片的大多是小学生、初中生,他们的特点就是——不会找片、没钱、又磨叽。

常常有人发语音过来,奶声奶气地让他免费给他们发一部。“一听就是小学生”,得胜有点不屑,“一毛都不能少。”

向得胜买黄片的,绝大多数是男生,但也有女生。我问得胜是怎么区分的。

“男生买片,私聊就直接问有没有av?有没有黄片?女生买片,都是问有没有那个?”得胜说,女生发过来的语音都是“给我嘛,给我嘛。”最后他都会免费给她们发过去。

其实得胜并不会从网站下黄片,他只能算是个四道、五道贩子。他的全部生意来源,就是花钱从片源群下载黄片,再倒手卖给其他人。

“都是在你卖给我,我传到这个群,群里的人再分享到其他地方,到底是谁发的、谁传的,从谁那里来的,哪知道啊!”

得胜只用手机就能完成这些“生意”:从片源群下载片子,存在手机里,再转发给其它人。而他对于电脑,除了极少的几款游戏之外,基本不会用。

虽然他也尝试过用手机软件做广告图,但无非就是把图片和文字的随意拼凑,简单、直接且粗陋。

群里也有卖家把视频节选做成动态图,他觉得很生动,自己却又不知道怎么做。我告诉他这是一个叫作gif格式的动画,用电脑很容易就能做出来。得胜回答得漫不经心:“难怪了,怪不得我做不出。”

3

医院里好些人都知道得胜卖黄片的事情,“年纪小小不学好,怎么干些这种事情。”大家都这么说。

父亲倒觉得不反感:“他只是把卖片当作一项赚钱的事业而已,不用上纲上线。”父亲还喜欢吹嘘我当作例子,“我儿子四年级的时候,就偷看我藏起来的《夫妻性爱的艺术》。年纪小接触这些东西,并不一定就变坏的。我儿子现在不是也很优秀么?”

得胜很感激父亲的支持,便对他十分信任。他的生意没敢跟自己父母讲,却总向父亲倾诉。当然,父亲的话最后都会落到一个结尾:“女人是美好的,你现在就更要努力奋斗赚钱。”

对于未来妻子的期待,得胜坚定地说:“一定要是处女,最好是第一次谈恋爱,稍微矮点、胸小点都没事,只要脸好看点就行了。”

父亲揶揄他:“你这么挑剔,想找漂亮妹子又想找处女,以后怕是要打光棍哟。”

下班之后,父亲就开着他的“电驴子”在家附近载客。之前说是给我赚点酒肉钱,现在又说要帮我攒“老婆本”。

得胜住的虽然离医院不太远,但走路也得半个多小时。公交不好等,他总让父亲骑电动车送他回家。

按行情,从医院到得胜住的地方,是4块钱一趟。最开始得胜还是按4块钱一次给,坐的次数多了,得胜也跟父亲“谈判”。

“坐了这么多次了,一趟3块行不行?”得胜问父亲。

“行。”

“2块行不行?”

“行。”父亲像小孩子一样,与得胜逗着。

“1块行不行?”

“不行,坐个公交都2块。”父亲不同意了,虽然是不靠得胜赚钱,一块钱实在太寒碜了。

2块就2块,得胜便和父亲达成了个“君子协议”:从医院送到他家,一趟2块钱,中午送得胜回家午睡,晚上下班再送一趟。

没多久,得胜中午坐他的电动车回去,晚上却非要自己走路回去。父亲想着冬天晚上冷,夜路也难走,便主动跟得胜降价,中午2块钱,晚上1块钱。每天三块钱,送他回家。

每天吃完晚饭,得胜得按照老板娘的规定,扫完地、倒了垃圾才能下班,所以父亲每天下班都得等得胜几分钟。

父亲吃完晚饭,自顾自的在一旁喝杯水,然后把电动车解了锁,推出门。得胜吃完饭,利索糊弄几下地板,倒了垃圾,就一溜小跑跨上父亲电动车后座。

他总是粘着父亲,即使父亲去上厕所,也要在厕所门口等着。

父亲在杀鱼的时候,得胜也在一旁看着。

“杀这个,杀这个,喔唷,这个鱼好嚣张,水都溅到我身上了。”每次一杀鱼,得胜就在一旁手舞足蹈地指挥父亲。

有时候,父亲帮得胜送外卖,就有人问父亲:“这是你儿子吧?”

父亲就说:“对,这是我儿子。”

得胜一般也懒得解释,心情好的时候,会搭一句:“不是,他是我儿子。”

然后两个人就鬼鬼祟祟地坐在一起看手机,放出来的声音,嗯嗯啊啊的,食堂大妈就知道这两人没干好事,又在一起看片了。

医院食堂的一楼是大厅,二楼是包厢。在中午大厅繁忙的时候,得胜就要帮忙给包厢传菜。

食堂油水不够,传菜员偷吃几乎都成惯例。

得胜年纪本来就小,若传的菜如果正好是喜欢吃的菜,他总会高兴得手舞足蹈。“宁乡花猪肉、大片牛肉,我最喜欢吃的!”说着甚至当着他人的面,就用手拿起一块肉来尝。

“等我以后赚大钱了,48块钱一份的大片牛肉,我要买一箩筐回去吃。”他总是这么跟父亲说。

那天,得胜没能经受住一盘蛋饼的诱惑。一盘鸡蛋饼,6个鸡蛋摊成,不加面粉和水,就加一点盐和小葱,过油煎成金黄色。传到得胜手里时,蛋饼周围的星星碎碎,都被其他人扒拉吃了。金黄色的蛋饼飘动着温暖的香味,钻入得胜临近中午已经饿瘪了的肚子。得胜没忍住,小心翼翼地撕下蛋饼的一个小缺口。

幸好蛋饼在临上桌的最后关头,被路过的食堂经理一眼看到了,蛋饼被紧急撤下。经理当即找来厨师和传菜员,问是怎么回事。没人承认,经理怒不可遏。

父亲估摸着是得胜,便推了他一下。得胜往前走了一步,开口承认了。

经理念得胜年纪小,也是初犯,便让得胜赔偿菜价,就当是把这个菜卖给得胜了。

而得胜担心蛋饼凉了,索性端着那盘蛋饼坐在一旁吃了起来。鸡蛋饼有点咸,得胜甚至让父亲帮忙打一份饭,巴拉巴拉,就着鸡蛋饼吃。

6个鸡蛋过油做的鸡蛋饼,分量不小且重盐重油,得胜一个人吃完之后,胀着肚子、抵着反胃,跟父亲说:“我以后肯定看到蛋饼就想吐。”

4

五个月前,得胜手机QQ的弹窗提示他的账号在另外一台设备上登录,当他再次登录时就却显示密码错误。

他被盗号了。

在此之前,也曾有人进入他的生意群,把他群里的“客人”全都踢了出去。

得胜有点崩溃,他付出心血建立的王国就这样崩塌了,可自己却束手无策。

QQ有申诉找回功能。或是因为并不知晓,也或是因为觉得事情不光彩,得胜最终也没能找回那个号。

可对于他而言,每天近80块的收入让他欲罢不能——他决定重新建立他的“生意”。重新找到片源群,再一点一点积攒优质群管理——用他的话说,他要东山再起。

然而得胜自以为的小心谨慎,还是被查到了。春节后不久,他的号被永久冻结,包括QQ红包里的钱,而且不允许申诉。

不过,自从上次被盗之后,多了在被封号之前,他通过“克隆好友”的功能,把最有价值的“核心客户”备份到了另一个小号上。

才大年初七,他就又重新开张了。

“忙的时候就提两个篮子,一次送二三十个菜。”

算起来,得胜的生意做了也有两年了。最初卖1块钱一部,一个月也就赚几百块钱。最开始赚的钱,得胜都花在了自动售货机上——买饮料,自己喝,请别人喝。

原因很简单,得胜根本不知道QQ红包里的钱可以提现。他以为红包是他经常玩的游戏里的充值点,充值进去之后,在显示能使用的地方用。

直到半年前,他才知道红包可以提现。他随即就涨了价。

重新开张之后,得胜开始“招徒弟”。拜师费50块钱,教学内容就是自己卖给客人的几部黄片、广告图还有洗群软件。洗群软件就是当初别人踢他群里的“客户”时用的软件,一开启,群里的成员都会被踢出。

“你这件事也算是给中国青少年性教育普及做了贡献啊。”我打趣他。

“很惭愧,只做了一点微小的工作。”或许在他的价值观里,这份“外快”带来的收益和担忧根本不成比例。

5

送餐的时候,得胜总要偷瞄几眼漂亮的护士医生。我跟他去住院部的时候,他总会滔滔不绝地给我介绍哪层楼的护士最好看。

直到有一天,得胜遇到了他的初中同学,一个白白净净的女孩子,比他大一两岁,在医院里当实习护士。

他不太确认,实际上更多的只是害羞,犹豫了好久,才敢跟我的父亲说:“那个人好像我初中同学。”

“绝对是你那个同学,不信赌20块。”

父亲那天专门到护士站,问那个女生认不认识得胜,女生大大方方的承认了。得胜给围观的人都买了瓶饮料,然后扭扭捏捏地去找其他护士要了女生的电话号码。

湘江横穿衡阳市境内,把衡阳市区分成江东和江西。女孩就在江西的一所卫生学校读书,学护理。来实习的医院在江东,倒也不太远。

护士实习没有工资,反倒是要给医院不少的实习费。得胜要送她QQ会员,她拒绝了,但得胜还是坚持给了她一个13.14元的红包,她收了。年后上班,这个数额的红包陆陆续续加起来有5个。

得胜在医院送餐,时不时碰到女孩,每次都是偷偷看一眼,就马上红着脸走开。

一次,得胜急匆匆路过楼道,看到到女孩在护士站静静地翻书,得胜没敢上去打招呼,只是在晚上休息的时候,在qq上问女孩。

“我中午在护士站看到一个很像你的人在看书,是不是你啊?”

女孩:“我不太确定诶。”

得胜又说了中午几点在住院部的第几层,女孩一想,承认是自己。

“那你怎么不过来跟我打个招呼啊?”女孩问得胜。

得胜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编了个蹩脚的理由说:“中午忙,着急送餐啦。”

还有一次,得胜拎着两袋饭菜,推开病房虚掩的门,恰好遇到女孩在病房里,正在给病人打针输液。

得胜吓了一跳。他踮着脚到病床的桌子旁,慢慢地把饭菜放在桌子上,埋着头偷偷地瞟女孩,女孩拿着针头,正低头在给病人找静脉。

“真好看。”得胜说,自己心里除了这一个想法以外,就只剩下逃了。

事后,他就后悔了。从那以后,女孩有段时间没来医院,估计是结束了实习。得胜每天守着qq,等女孩上线,可女孩依旧没出现。

端午节的时候,得胜无聊地发了一条空间动态:“端午节啦,求土豪发个红包过节啊。”不一会,就收到了女孩发来的一个红包。

得胜想着,只要他不收,过24小时,红包就退回到女生手里了。

女孩在医院当实习护士,不仅没有工资,吃饭还得自己掏钱。得胜现在一个月已经能赚三四千块了,他舍不得拆女孩的红包,捧着手机一直盯着看。

父亲撺掇得胜拆红包:“你爱她,就要勇于接受她的爱。”

得胜点开红包一看,居然是一个50块钱的红包。女孩几乎是把之前得胜给她的红包钱都退了回来。

6

得胜的父母也在衡阳打工,一家人在衡阳租了个60多平的房子。腊月二十八,他父母已经回老家准备过年,独留他在衡阳工作,除夕中午才放假。

得胜不抽烟,只喜欢喝饮料,有时候工作累了也没精力玩游戏。中午送完餐,总会按时回家午睡。晚上送完餐,就坐在医院凳子上用手机看会儿电影。更多的工作之外的时间,就是用手机打广告,卖黄片。

得胜家里没有网络,只能蹭隔壁的无线网络。偶尔隔壁家断了电源,他就只能等第二天去医院才能继续他的生意。

在家里,得胜只跟父母说,自己在网上“卖流量”,赚点零用钱。而每个月得胜在食堂送餐赚的1600块钱全都上交给了母亲。

他也从没有打算放弃送餐的工作。“自己家做的饭又不好吃。在医院食堂多好啊,三餐的伙食都不错,不用自己弄吃的。”他挺满足。

更让他觉得骄傲的是,自他从职业学校毕业,就没再找父母要过钱。“跟我一样的大的,都还在花父母的钱,你看,我都开始赚钱了。”

有一回,奶奶来衡阳市里玩,得胜塞给她三百块钱,让她买点东西吃。“这都是套路,学我父母的。”说到这里,得胜的眼睛闪闪发亮。

我问他未来有什么打算,他似乎有点迷茫。

对于他来说,讨一份还算平稳的生活,能跟父母在一起,就已经很满意了。至于其他的车、房、未来,暂时都还不在他的考虑之中,对他来说,有点遥远了。

“没想过,生活吧。去广州,那里有我姐姐和同学。去她的发店。”

傍晚,华灯初上,我陪他到医院15楼送餐。眺望远处,湘江北去。河这边灰暗暗一片,对岸就是市区最繁华的城中心地带,灯火通明。

“好漂亮啊,你之前看过么?”我感慨。

“没看过,这有什么好看的,每天干活都忙不赢(忙不过来)。”得胜看我还意犹未尽,转头进病房,利落地把餐费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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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及插图:CF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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