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失了的小伙伴

2017-04-19 16:58:06
7.4.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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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早晨,在第三趟车来时,我终于挤上了公交,紧抓着油腻的扶手,在颠簸的间隙,小心地把右腿调整到一个可以令血液顺畅的姿势。车缓缓经过海关,车窗外巨大的广告牌上写着:“来了,就是深圳人。”

忽然,我想起自己那个走失了的小伙伴,就叫他A君吧。

第一次注意到A君是小学三年级左右,我们一群小伙伴常常一起捕蝉、玩水、满村跑。有一次,我们拿着鱼竿,浩浩荡荡往河边走,在河边一棵竹子下撞见独自垂钓的A君。

大人世界还到处流传着水鬼故事,一个小孩独自在野河里钓鱼,四下静悄悄的,在我看来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儿时好长一段时间里,A君都不大爱说话,打架下手狠,也是一群小孩中,唯一一个享受孤独的人。

初中,A君家成了我们的大本营。

我们一群人中,有一大半的父母常年在外工作,长大后有人管我们这样的人叫“留守儿童”。尽管大多数人的家里都没什么人管,但偏偏就喜欢去A君家。可能是因为A君当时留着长刘海,生气的时候,能看到咬肌在动。用当时的话来形容,就是帅、傲、冷酷一类。

A君常在跟人勾肩搭背走着的时候,突然把对方放倒,倒到一半又用一只手把对方吊住,笑着等对方求饶。我清楚记得他手很瘦,很硬,但力气很大,因为只要他出手“放”,一秒钟之内我就会直接躺到地上。

A君的奶奶管不动我们。有人带着黄片去A君家看,一群人挤在一张床上,嬉闹间蹭得墙上的老石灰簌簌往下落,有人看吐了,被我们笑到现在。

初中学校离我们村有5公里,没有公车,也不能骑自行车,因为会被扎车胎。扎车胎这件事困惑了我很多年,因为行凶者往往根本不认识车主,只要见到有自行车停在那儿,就会找机会去扎——这几乎成了一种风气,弄不清是泄愤还是自带快感。

初中生都寄宿在学校,每个周末回家拿一次钱。村里有个大赌档,是常年在家的大人们玩的,桌面上的钞票看得我们心惊肉跳。我们管那叫“大澳门”,而A君家则是“小澳门”。

当时,每人一周的零花钱大约是10元,这10元钱周日下午从各个人家里出来,纷纷都会被直接带到A君家,有一半人的钱在当天下午就会在那阵亡。有次A君炸金花拿到最小的牌,结果通过演技征服世界,把一桌人“诈”下台,成功完成捞底。

在小澳门中赢钱的人也不会自己一个人花,当然多数时候赢的都是A君。

晚些时候,大家一起走去学校,路过镇上的老虎机厅时,还有一场大战。赢,所有人可以过丰盛的一周,输,这一周大家一起嚼菜干。当年老虎机很流行,有个小伙伴报名那天把学费输光,第二天便坐车到东莞,加入了打工大军。

2

那几年网吧一家家连着开,一条不到一百米的街上就有三间。我们一群人接触除小霸王之外的其他游戏,全是在这些网吧里。

所有新世界的样貌,都是在网吧里看见的,例如有天在网吧通宵的只有我和A君以及两个网管,夜里网管吞了一粒红色的丸子,然后放大了音乐,坐在凳子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完了另一个网管问他感觉怎么样,他擦了一把鼻涕说:“我刚才开火车去了。”然后两个人就咧着嘴笑,我们也跟着笑。

还有一天见到两个女生在网吧接吻,那时我们用来形容震撼的词汇很少,只有长长的:“我……靠!”。

跟网吧一同开起来的,还有台球室和溜冰场,当然,无论在哪,A君都是我们一群人中玩得最好的。

我们一群人常在没钱去网吧通宵时,勾肩搭背浪荡在深夜的街头,无处可去,也不愿意回宿舍。走累了就或蹲或倚,在桥头上抽烟。A君会对那些拿手电筒照他脸的人大喝:“我打爆你的电火镜!”吓得路人匆匆逃走。

如果下起雨,路灯打到路面的水滩,再被呼啸而过的摩托车压得粉碎,映得整个夜晚光怪陆离,我们还会一起唱beyand的歌:“冷雨夜我不想归家……”

有时我半夜在宿舍醒来,看到A君倚在窗口抽烟,窗外篮球场上只有一盏昏黄的灯泡,灯光透过锈铁窗子落在他脸上,给了我很多灵感,还写了不少关于“忧愁”的小诗。我不知道他看到了窗外的什么,也许他自己也不知道,只知道早上醒来时,他还是那个动作,地上一堆烟蒂。

小伙伴中有个人喜欢拆宿舍里的老式光管的镇流器,抠出铜线卖钱。有天他在学校伙房发现个废弃的大马达,于是每晚都调好闹钟,半夜里准时拿根十字螺丝刀出现在伙房。

寂静的夜,除了对着窗户抽烟的A君和摸黑偷老师摩托车汽油的人之外,又多了个叮叮当当的敲铁声。后来,在一个多星期后的某天夜里,小伙伴回到宿舍,骂了句:“操!被别人拆走了!”

3

A君曾跟我讲过,不想念书,想去打工。

说他亲戚在外边给人装空调,一个月好几千块钱。当时读书好的人会被小集体认为是“乖小孩”,而乖小孩向来会是被鄙视的那一个。我学习好,也想乘机证明下自己,就约好了一起离家出走——下东莞。

我很认真地撕下作业本的一页,给家人写了封信,我承认我当时并不清楚理想是什么,但我很确定,自己当时抱有的情感是那么的真挚和浓烈。我边写边哭,眼泪“哒哒哒”落在纸上,然后再把纸拿起来左右晃晃,让泪水润散字迹,以衬托自己内心近乎壮烈的呐喊。

这么多年过去,我已记不得信的具体内容,只记得最后一句是“混不好就再也不回来了!”

结果到了周一,只有三个人碰头,且只有我凑了30块钱,买车票的钱都不够。A君插着兜笑道:“那就先去吃个炒粉吧。”我们到镇上吃了个粉,再到学校旁边的小卖部喝了杯烧酒,一个个红着脸回去上课了。

虽然没走成,但打那以后,我知道我成了A君非常要好的朋友之一,连他们打架都开始叫上我了。当然,我也成了老师和同学都看不懂的人,周五校会上刚拿了第一,上了光荣榜,下周一早会时,名字又出现在通报批评的布告栏上。

跟A君一起到校门口的小卖部时,也开始有人给我派烟。有时候,我觉得那段时间,自己走路都带风。

A君成绩不稳定,有天上数学课,我俩聊天,被数学老师抓到教室门口罚站,数学老师拽着两人的耳朵说:“下星期测验,你们要是再考不好,我就不管你们了。”那时,很少有老师对我们这种坏孩子动手,但那个数学老师却是跟我们关系不错的少数几位老师之一。

回去后A君说:“来,下次考好了给他看看。”

接下来那个星期,我们还真的进入到一种少有的认真状态,那大概是我跟A君一起做的所有正经事中,最热血的一次。卷子发下来后,A君97分,我92分。

如果那种状态一直持续下去,我想我们的人生都会不一样。但仅在一个星期后,A君炸金花把我所有的教科书都赢了过去,一并卖给了收废品的大爷。而他自己的书也在一天后输给了另一位同学,我们一起上了半个学期没书的课。

那段时间,A君教我怎么用作文本下五子棋,怎么用输液瓶在教室里养鱼,怎么算别人手里的牌。

那时学校只有一个大锅烧水,每到傍晚排队等热水的同学,都会在一个热水口处排了里三层外三层,学校洗澡房是公用的,里面常年弥漫着尿骚味,没有灯,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踩到一些柔软的、让你头皮发炸的东西。

于是A君带头,我们一起到学校旁边的一条大河里洗澡,我在课室养的鱼就是在那条河抓的,也是在那里,A君教会了我游泳。

4

A君对摩托车很熟悉,我不能理解他为什么要把他的消音器“打通”,开起来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炸裂”——在夜里,巨大的发动机轰鸣声能让路上最凶的狗夹尾而逃。

那天小集体中只有我和A君在台球室,对面桌出现了个男生,大爆炸头,粉红色深V领T恤,紧到扎眼的牛仔裤,不时转身还露出一截股沟。A君拉杆的时候猛地往后拖,一把搓到后面的股沟上,然后控制不住地趴在桌上笑,挑起了战事。

混战中我眼角吃了一拳,我和A君打断了两根球杆,最后以那男生爆头告终。

我跨上A君打通了烟囱的125摩托车离开,一路异常亢奋,随着油门炸裂的轰鸣声一路呼啸,迎面灌来风,把我们努力喊出来声音远远地抛到背后。我按了按眼角渐渐浮肿的地方,顿生一种肝胆相照的豪气。

我一直不喜欢暴戾的发动机轰鸣,但在那个瞬间,所发生的一切都令我热泪盈眶。仿佛突然拥有了铠甲。

还有很多事情,我确定那些事情都曾真实发生过,但我还是不能自已地觉得虚幻。那一整段年纪里发生的事,都像电影里虚幻的光影。

那些缺乏节制的情感也没有逻辑,没来由地突然爆发、继而浓烈,像一根根突兀的刺。

当那段天空总是很蓝、时间无限拉长的日子结束后,生命的进度条开始快进。

大概是在A君赊了校门口小卖部一千多块钱之后,小集体里的小伙伴开始陆续辍学,有人结婚,有人当兵,更多的人南下打工,到最后,小集体还在校的只剩我和A君。

初三第一学期的一个下午,我跟A君一起逃课回到他家。A君坐在客厅的凳子上,静静抽着烟,等他父亲回来,电视机里放着《天龙八部》。一整夜过去,直到凌晨,在外打麻将的父亲才回来。

A君说:“爸,我不想读了。”

A君父亲沉默着,空气仿佛暂停,好一会儿后开口道:“去睡。”第二天,A君父亲开着摩托车送我俩回校,一路上三个人没说过一句话。

到头来还是没走成。

但在第二年新学期开始的时候,我没在学校见到A君。有朋友说,A君年初五跟亲戚去深圳了。对于A君没先跟我打招呼,我好长一段时间都耿耿于怀。

5

我到县城上高中后,外出打工的A君就又回来了,几番辗转后进入县城的一个技校。在一个周末,我又一次见到A君。

A君瘦了,头发染成栗黄色,很长,厚厚的刘海盖在额前,有点像那年在台球室被我们打了的少年。

我在山园路用塑料桶打了五斤杨梅酒。A君晃着酒桶说:“够吗?”

仿佛一切都回来了,他拿出诺基亚5300播放熟悉的歌曲:“冷雨夜我不想归家……”

A君说:“打工没用的,只有做生意才有变,做生意得做点别人没想过的东西,你知道人家改良个可乐罐拉盖都能挣几个亿。”

我说:“是啊,必须当老板才行。”

A君说:“如果能发明一种杯子……”

我酒意上脑,踉跄着起身把灯关了。

突然,满房子亮起各种夜光星星,墙上、天花板上、蚊帐上。A君笑了笑说:“阿丽弄的。”我第一次在A君脸上看见那种笑,有点腼腆,有点幸福,有点自豪。阿丽是他女朋友。

我在的高中离他的技校很远,联系也不多。隔了好久,他来找我借钱,说要给阿丽打胎;又隔了好久,我们碰头打游戏。我发现,那个我们同时接触的CS,他渐渐打不过我了,他所向披靡的光环在慢慢褪去。

某天,A君逛街,在街上看到他女友跟别的男生手牵手,他打电话给女生,女生撒谎了。

A君在电话里说:“我在你后面。”

这些是后来A君支支吾吾地告诉我的。他说那天他在街上当场让女生选跟谁走,结果女生跟着那个男生走了。

6

我上大学后,我们只有每年过年才能见到。他还是四处晃着,听说某个银行的信用卡中心发函到村里,是找A君的,但人总是不在。

有一年,A君很早回家过年。我跟他去水库钓鱼,他没用过新式鱼竿,一开始就把杆稍折断了。期间,我看见A君时不时拿出响个不停的电话看一眼,按掉又放回口袋。我问他是不是欠了很多高利贷,他瞪着眼睛:“都什么时候的事了,早就还完了!”

再后来,A君常一百两百地跟我借钱。而我也发现,曾经的小集体里的成员都在有意疏远他。

当那段天空总是很蓝、时间无限拉长的日子结束后,生命的进度条开始快进。

大年二十九夜里,我躺在床上翻书,A君来找我,我很讶异,因为往年这个时候他应该都在赌档里。我已经不大能喝酒了,两杯下肚,脖子以上都开始发热,“兄弟,有些事我只跟你说。”A君开口。

那几年他赚了不少钱,只是六合彩赌红了眼,红波、绿波、平码、特码、包单、包双,九千一期地砸,都败了。

A君说只希望自己能收一把,只收一把就买部车回家,“威一回”,也好让长年在外给人干装修的父亲回家。“我爸这两年腰疼得厉害,医生说该动手术了。”A君目光离散地望着酒瓶嘴道。

我问A君既然挣得那么多钱,干嘛不老老实实地存?

A君说都不是长久事。

最初是跟着人做不锈钢防盗网,太苦熬不住,辞了。混一段时间,后面做加油员、卖保险、做网管、带过猪肉汤——猪肉汤是道上的话,毒品的一种。

村里有个哥哥就是这样,帮人带,自己也玩,眼看着家道中落,一辈子也就毁了。我不知道怎么劝他,他反到安慰我:“放心,有分寸,没再搞了。”

转了话题,跟我讲这些年的经历。网管实在捞不到钱,A君就跟着几个颠仔厮混,某天一个颠仔从人家车底下拆了个电池回来,几个人拿去卖了,发现还挺值钱,于是就当发现了新财路,开着车沿路拆电池,越是大货车电池越大,越值钱,他们甚至拆过勾机的,那是最滋润的一段时间。

“直到有一天,在派出所旁边的酒店门口拆车,被保安看到了,保安一喊,酒店和派出所就咚咚地往出来人,我抱着电池就跑啊。电池又大又重,来接的人开着女装摩托车,见人追来,死命地按喇叭,那时候我真怕他先跑了,还好最后还是等到了我,但那种女装车你知道吗?”

A君顿了下,看着我,双手比个环状:“女装车有个尾箱,那么大个!我一下跨不上去,还死死抱着电池就是不肯放手,还好他妈的最后跑掉了!”

A君笑累了,咋咋嘴,“那次真是吓怕了,再也不敢跟那群颠仔混。”

年后我到A君所在城市玩,A君带我去见他的朋友们。五六个人在宵夜档喝粥,来了两个女孩,其中一个腿很白。饭后两个女孩开着改装过的雅马哈走了,A君的“大哥”告诉我们一个宾馆的房号,让我们先上去。其中一个小伙子到旁边买了打锡纸。

在宾馆里,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接触猪肉汤。有人在门外守着,另一个人熟练的给矿泉水瓶扎了个孔,整出一套设备,看起来有点像化学课做实验。白烟通过吸管再通过矿泉水,咕噜咕噜地被人吸进嘴里。我猜测,那应该是冰毒。

有人问我玩不玩,我婉拒。靠在床上,看着房顶弥漫的白烟,我第一次对A君感到一丝陌生和恐惧。

7

那一整年,我失去了A君的消息,直到又要过年时,他开了部小车回村。

晚上他来找我,给我派中华烟,还扔下一叠钱,让我拿着花。我问他现在在做什么,他说:“卖贵金属。”

之后,我再没见过他。

很快村里有人说,他被抓了,是外省警察跨境抓的。村里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判,判几年,只知道罪名是诈骗。

自此A君杳无音讯。

今年年前,我回到老家,翻出一辆老式嘉陵摩托,火花塞都已生锈,修整一番后,勉强还能开。风吹过耳际,我就突然想起A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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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及插图:VC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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