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次诉讼离婚,她什么都不怕了

2017-04-23 16:1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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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再代理这个案件了。

驱车去见当事人满玉时,风不像春风,雨不像春雨,雨刮器一路不停,我的手机也不断响起。我知道电话那头就是满玉。我是她的律师,某种意义上,成了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我却实在有点不堪其扰了。

这几天,她反复发给我一些因家暴而受伤的照片,还有一些不大清晰的录音,很琐碎的对话截图。只要她想起自认为有用的材料就会马上传给我,哪怕在凌晨三四点。而一旦来电话,就会颠三倒四地问:“小孩的抚养权到底会不会归她?”“能不能抓她老公坐牢?”

找这些所谓的证据,她已轻车熟路。“一定要离了,这次一定要离了。”她说。

但这已经是她第三次找我了。

1

我与满玉的姐姐是高中同学,大学期间的一个暑假,我们一起在深圳打暑假工,二十出头的年纪,年轻而羞涩。当年很多人追求满玉,一个个托我带话,看起来都很憨厚。满玉却说,“还是和朋友一起才有安全感。”

我说她,“给你挑个好人家,你奖励我一碗面。”

到了夏天结束时,满玉做了一桌子菜喊大家过去,然后特意将面端到我面前,“提前给你煮了,回去好好学习,工厂的声音哪有学校悦耳。”

没想到,再次相遇已是五年后。在镇上,满玉大着肚子一个人在走,一眼认出了我,说她要结婚了,请我去。不巧那天我有事不能到场。她挥挥手表示不在意,扶着肚子走了。我想起了那碗面,以为她找到了好人家。

2016年8月,她找到我,却是告诉我她想离婚了。

原来,满玉打工回家后三个月,家人给她安排了无数次相亲,最后的一次,面前的男人说自己是大学生,家境优渥,他在县城做生意,娶老婆至少安排了十来万。于满玉而言,这都不是最重要的,但三个月的时间,她早就看累了,觉得这次不管怎样都嫁。

在当地,娶老婆必须要“认根本”,就是男方给女方家的亲戚每户包一千块钱左右的红包,他们才当新郎是自家人,再回礼参加婚宴。

结婚之前,男人却变了卦,彩礼总共才拿来两万块,其中一万五是“认根本”的。满玉的父母认为这是奇耻大辱,当时就说女儿不嫁了。

可当时满玉已经怀了孕,便从中周旋。男人极不情愿地加了两万块钱后破口大骂,“一窝叫花子”,“你个二手货”,“你家就这么缺钱要卖女儿了?”

“他说‘二手货’,是我之前确实谈过一个,算理亏,所以想忍让着过。”满玉向我解释。

满玉的婆婆是一个蛮不讲理的人。在儿子对儿媳拳打脚踢时,她在一旁帮腔,“你是我们花钱买来的,要识趣,少惹他,才能免受皮肉之苦,帮我们家带好小孩才是你的出路。”

满玉自觉委屈,“他在外面赌钱,输了十几万,我没有多说一句,他反而骂我‘背时鬼’,晦气,影响他的时运和手气。”婆婆插着腰说,“哪怕输得倾家荡产,有的你吃就行!”

在摩托车上,他依旧余怒未消,咬牙切齿道,“恨不得将你们娘俩推下去摔个一了百了就安逸了!”

满玉的娘家人也出过面。但丈母娘才问一句,“你为什么老是打我女儿?”他就暴跳如雷一跃而起,将指间正燃着的烟头丢了过去,“你这个老癫婆生的好女儿,能再塞回你肚子里去吗?你还有脸来上门?”说罢又抄起一把椅子砸了过去。

满玉的妈妈与其争执了一番后,没辙,将气撒向满玉,“当年不听我们劝,只依自己脾气行事。碰到如此蛮不讲理的人,让我们怎么给你讨公道?当初是你强出头,我们哪里看的上这反复无常的小人?你要伸长了脖子挨宰,那就看看这鸡飞狗跳的日子,死了心最好。”

2

满玉联系我时,语气有些哆嗦,好似惊魂未定,说她只有孤零零一个人了 ,孩子是她的命,不得已要麻烦我。我让她不要怕,“会尽力帮你的,这样的男人吃喝嫖赌,劣迹斑斑,你能及时醒悟还来得及。”

男人不肯协议离婚,尽管满玉唯一的要求是带走孩子。他说,“若是女娃的话无所谓,男娃要传宗接代的,别痴人说梦了!”

我跟满玉讲,“起诉离婚如果男方没有多大过错的话,第一次一般不会判离的,你要做好思想准备,多搜集证据。他再暴力殴打你的话,一定要报警。”

我特意加了一句话让她宽心。“小孩两周岁之前属于哺乳期,基本上会判给你的。”

这期间,她又挨了几次打,一次是借了三千块钱给同学,被一巴掌扇到地上,男人说,“你那同学不是很牛吗?居然向一个女人借钱,我瞧不起这样的男人!”

那次,满玉出去躲了三天,那一巴掌打得她耳膜都穿了。我问:“为什么不报警?”

“他姐来求情了,说把警察招来多难堪?哪有家丑外扬的?闹个什么幺蛾子出来,以后对小孩当兵考公务员都有影响。”

还有一次是满玉带孩子回娘家住了几天,那边喊了一些混混过来抢人发生了冲突。我问她,“你拍下来了没有?”她说,“没有,哪能顾及那么多?大家都催我回去。到家了,他倒大方,马上给了我一千块钱。”

我猜她大概是不想离了。果然,当天午夜便接到了她发来的一条消息:“什么证据都没有,很难离掉吧?”我并未顺势给她台阶下,只说让她试试看。她第二天才回复我,“还没想好,要不先别起诉?”

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

3

只过了半个月,满玉就又来找我了。这是第二次。我看到来电显示里有她十几个未接电话,暗道不好,想她恐怕是又挨打了。

果然,“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又来找你了,也是鬼上身了。”她一上来就说。

我毫不客气地告诉她我的不满,让她尊重一下我,不可能把所有时间都浪费在他们分分合合的拉锯战里。

她发誓,“这次是深思熟虑了,一定要离!都被他打得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现在带着孩子买了南下的车票。”

见她如此果决,我不好再计较,叹气道:“分居了最好,我帮你汇总证据,马上递起诉状。”

她的人生被打散了。

男人与满玉的相处模式基本上是打了再哄,哄了又打,这次的拉锯也只持续了一个月。我又一次把准备好的材料撕了。

满玉让我撤诉,说男人这次彻底悔改了,写了保证书,按了手印,要来接她回家。男人给满玉买了新手机,承诺以后每月给她三千块钱生活费。最主要是,别让小孩生活在单亲家庭里。

我想说点什么,这些年,我经手了很多婚姻家庭的案例,家暴往往发生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反家暴法才颁布一年,实施起来还有很多问题,人身保护令也没那么快下来,为什么有些人就是打不醒?但听她欢悦的语气,又觉得也没什么好劝的了。

她一句谢谢也没有就挂了电话,留我望着一大堆材料发呆。

第二天,她开始在朋友圈秀恩爱,此后半年未曾与我有过一次联络。不过我觉得这样才好,就像病人病好之后不想见到医生,没有她的消息或许才是好消息,我之前应该是多虑了。

4

没想到,2017年年初,她再次找上门来。

第三次接到她的电话,我已不想多说什么,只让她另请律师,也花不了多少钱。

她说,“请了,却总不踏实,那律师什么都没说,只会要钱,感觉会坑人,万一小孩没争取到,连活下去的勇气也没了。”之后,她还是不断给我发语音、打电话。

我没有改口,相较而言,我心肠比她硬。

但后来,我还是了解到一些情况。原来那男人死性不改,变本加厉,打得更凶了。

一次,小孩要看动画片,满玉不太会弄网络电视,多折腾了一会,男人便像吃了火药一样吼道,“你怎么不去死?电视都不会放,要你何用?”满玉答道,“那你来放吧。”他便将满玉一脚踢倒在地,并猛踩其头部、腹部及臀部,像翻一条咸鱼一样。孩子吓得在一旁大哭不止。

地上的满玉缩成了一团,血肉模糊,她终于想起要用最后一丝力气报警、喊救护车。救护车虽来了,乡镇派出所的民警却讲,这是夫妻之间的纠纷,他们不便出面。

满玉的婆婆还四处替儿子开脱, “这么一点小事警察都不管的,还要叫救护车,忒娇气了,存了心要丢人现眼,还没死就要喊白车。劝架时我的手也受伤了,怎么没有打120?她跟医院关系那么好?挖空心思要把钱往里送!”

事实上,尽管满玉的婆婆跟着去了医院,却推说没带一分钱,事不关己地等满玉的父亲来才交了医药费。满玉父亲对我说,“担架上的毕竟是自己的骨肉,别人可以不把她当人看,我到底心疼。”

满玉躺医院的那些天,男人几次打电话过来威胁她,说他早就不想要她了,准备“上诉”去。儿子一定要归他,彩礼需全部返还,明天就发“离婚诉讼”,有她好看的。

满玉还真是孑然一身了。她姐姐告诉我,“满玉不大会做人,不听劝,把家里的人都得罪光了,让她放弃小孩早离早好,非但不听,还呛我们。”

我终于于心不忍,给满玉回了一个电话,我承认我心软了。她的人生被打散了,但小孩一直是她带着的,我连续几天没睡一个好觉,一闭上眼睛,要么是儿子哭着找妈妈的画面,要么就是男人还在一脚一脚地踩她。

回想起儿时自己常在家里哭,母亲却熟视无睹。我不想自己的童年在另一个孩子身上重演。

5

我们不停地和派出所交涉,好不容易才立了案。带满玉去做伤情鉴定时,她才想起胸口剧痛,只是这几天太难过了,没感觉到。司法鉴定员建议做一个彩超,费用六百,不包含在鉴定费里。

满玉认为太贵了,犹豫不决。我提醒她,这个费用到时候可以让被告出的。她才急匆匆地去开单子。片子的结果让我始料未及:一根肋骨骨折,两根未完全性骨折。鉴定结果为轻伤二级,已构成刑事案件。

我很严肃地跟满玉讲,“这次立案就不要撤了。”她有些惊惶,“他在外面和人打架都是拿刀砍的,又有很多乱七八糟的关系。”

去公安机关调了一下他的犯罪记录,确有好几次因打架斗殴被刑拘。最刺眼的是,“某某在XX宾馆XX号房间内盗窃X女士钱包一个,内有现金1500元……”满玉不停地抓自己头发不肯相信,“是不是弄错了?他怎么可以为了1500块钱向一个女人行窃?”

“孩子必须我带着,跟了这样道貌岸然、没人品、没底线的爹能有什么出息?认贼作父啊!”满玉自言自语,“嫁给他三年,不知道他做过贼,竟冒充大学生,他所说的生意原来是这样的勾当……”

满玉家人给我打来电话,依旧让我劝其快刀斩乱麻,把孩子丢给那家人算了。一抬头,就见满玉双眼血丝纵横、满是乞求地望着我。我告诉她家人,“鉴于委托关系,维护她的相关权益是职责所在。”

最后她问我,“兴许他在外头还欠了不少债务。也担心万一孩子判给我后,他会天天来娘家打砸,抢小孩,伺机作乱。”

“夫妻共同债务问题有了新法,你不用多虑了,要不要再考虑一下放弃小孩?”她摇头,“绝不!那我一路走来没有任何意义了。”

那男人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危害,还发信息吓唬她,“只要有钱,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他的几位姐姐则轮番唱红脸,说她们的弟弟虽然脾气暴躁,却“爱憎分明”,让她为了孩子暂时忍一忍,“女人嘛,不就是为了孩子,为了男人好。”

满玉一脸不屑控诉道,“他打我时,没见他们家哪一个人肯为我说一句话,替他求情就都跳了出来!他该坐牢就坐牢,该赔偿就赔偿,一切按法定程序来办。”

时至今日,她是怕了,又什么都不怕了。

后记

这起离婚案原计划于4月25开庭审理,因为故意伤人已构成了刑事案件。满玉的丈夫畏罪潜逃,开庭将面临被延迟。而满玉的婚姻,不知何时才能结束。

经过当事人同意,我写下了这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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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李晶;插图:《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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