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有人陪你玩了

2017-05-02 18:12:46
7.5.D
0人评论

1

大学时,最让我烦躁的就是父母的电话。一天一个,风雨无阻,无论我怎么暗示、明示,让他们不要打得这么频繁,第二天,电话照旧。

“儿子今天咋样啊?”

“挺好。”

“嗯……”

三分钟之内,肯定又挂掉。

我从小就住校,很多年了,他们都不怎么挂念,反倒是大学期间勤快起来,尤其是我妈。

她一直是家里唯一赚钱的人——我爸爸开过烧烤店、塑料厂、早餐店、快餐店,做过工程,无一例外,全部亏本。我妈就在她稳定的洗衣店内,朝六晚九,全年无休,赚出了全家的生活费,赚出我爸亏掉的生意本金,赚出我读书、生活的费用。我一度觉得,她是因为忙,所以中学时没怎么给我打过电话,结果到了大学,她打的比我爸还多。

“儿子,今天咋样啊?”

“挺好。”

“哦,那个裤脚边明天来取。熨衣服?先等会儿。”

“妈,你先忙吧。”

“没事,妈不忙,儿子今天咋样啊?”

整个大学,她都这样打着。毕业工作了,稍微少了点,但每周也有四五个电话。

我问她,怎么中学没怎么惦记,成年了却总惦记?她说,中学离得不远,也没那么担心。但我觉得,其实是因为她曾经的朋友都搬走,说话的人少了。

我们住的小区,是油田的一片家属院,周围五公里都是芦苇荡。小时候,她和我爸有一拨认识的人,经常打扑克。后来油田效益不好,一个单位倒闭,很多人慢慢搬走了。我大学时,新盖了一片三矿的家属楼,迁来一拨人,我妈就在新区盘了店铺,生意虽然好,但都是新人,交心的不多。

有时候接到电话,我也觉得无力。我从出来住校,就和父母没有太多交流,感情上陪伴也越来越稀薄。

我幼儿园读的寄宿制,学校里餐食好,有好多没见过的,我都揣在兜里,周末回家,哗啦一下,掏出来一堆烂菜、饼干,说带给妈妈吃。父母就嘱咐我别揣了,裤兜都弄脏了。

小时候,我最盼望周末到来,最害怕周日中午,那意味着又要赶车返校。每天晚上想家,我都窝在床上,对着自己的手表说话,假装那是一个什么特殊的通讯设备。说完一天做了什么,再说一句“妈妈晚安”,才能睡着。

到了初中,我住在姑姑那,一两个月才回趟自己家。慢慢地,我不再那么想家了。后来的高中、大学、毕业后,我都拿出令他们惊讶的独立性,别人夸赞,说你家孩子真能照顾好自己。其实只有我心里清楚,这是因为我已经不知道该和父母说什么、怎么说,所有的交流都紧巴巴的,像那三分钟的电话。

我劝过我妈,去跳广场舞,或者参加家庭教会,她都推说没时间,“孩子,交朋友也得有空啊,妈每天起早贪黑,哪有空啊。”她不打麻将,也不喝酒,偶尔在后屋抽烟,被我爸撞见还没好脸色。电视也没法看,今天早回来点,瞄了半集电视剧,过几天赶活儿,没看,剧情就落下,也就追不上了。

去年年底,我妈的电话忽然少了。有两三周,我起了疑心,最后打给她。她说,“哟,儿子开始给我打电话了啊。”

她开始学会发微信朋友圈,我看到圣诞节那天,她发一组小视频,五六个阿姨在健身房里玩闹。另外几张图片是在我家店里,她们戴着面具,弄了一点蜡烛,摆了小蛋糕,像是假面舞会。

有一次电话里,我问她,“这些阿姨是谁?”我妈哈哈大笑,说这是闺蜜团,我们的小组织。都是你几个小学同学的家长,洋洋妈妈,江阿姨,孔阿姨……我说,“挺好啊,终于有人陪你玩了。”

一天,几个阿姨正好在,我妈打给我,让我打个招呼,我客客气气地说,“几位阿姨好,谢谢你们带我妈玩儿。”江阿姨说,“啊呀,这不是因为孩子们本来就关系好嘛,我们也就沾沾光,熟络了。”我顿了一下,“啊,对。阿姨们好好玩啊,有空回去一起吃饭。”

放下电话,我摇了摇头,孩子关系好吗?那些小学同学初中开始就没啥联系,现在他们做什么我都不知道,怎么成了让她们“沾光”呢?不过我不关心这些,我只关心有没有人陪我妈玩,小学同学或者中学同学,由头都无所谓。

2

小学时,我妈和这些家长根本谈不上关系好、关系坏,他们压根没有关系。

最直接的差别就是,他们都是油田职工,我家则是外来户。如果不是大姑成为村里第一个中专生,毕业后分配到大庆,我爸也没可能来做合同工,也就不可能在我三岁的时候,让我妈也到大庆来。

我妈出生在齐齐哈尔的一个农村,她和我说过很多次,小时候,就羡慕那些去城里的人,不用烧炕,不用捡柴,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一点灰都不沾。后来真的来了大庆,却只能住在城中村,还是得烧炕。一年后,姑姑通过单位关系,在这片孤零零的家属区找到了一间平房,免费住,这才有了集中供暖。这时候,他们也回老家把我接了过来。

最初的日子,我只有零碎的记忆。我记得家里买的第一台电视,是因为我每天趴在窗户上,透过缝,看隔壁人家的电视,拽都拽不走,爸妈鼻子一酸,咬咬牙,买了那台熊猫彩电,一直用到我小学毕业。我记得我喜欢吃泡泡糖,一块钱三个,那是我唯一的零食,一路过杂货铺就嚷着要,妈妈拉我回家,认真地说,“一块钱能买三个泡泡糖,也能买三口人一天的米饭,孩子,咱们不吃好不好?”

那以后,我就再也没嚷过了。

我爸做合同工,一个月700-800块,无法负担全部家庭开销,我妈最开始捡过垃圾瓶子,给别人缝补衣服,后来在小区唯一的“商场”,盘了一个小位置,做熨烫。直到我上小学,才租了街边的店铺。我们搭了阁楼,一家人挤一个床垫,后来接了棚子,勉强放下另一张床。钱真是紧张,我走在路上,看到钉子,瓶子,都像捡到宝贝。一个瓶子五分钱,比我弯那一下腰贵得多。

所以,我们和油田职工、住在楼里的人能有什么交集呢?那时,我家开了一个烧烤店食杂店,除了顾客,我家来往的都是做生意的:隔壁狗肉馆的老郑,一家都是朝鲜难民,一张嘴就露出金色的门牙;游戏厅的小梅,总来我们这换零钱;还有民营食品厂的一群员工,穿着白大褂一样的工服,黑白两班倒,上班前来抽烟,下班后来喝酒,一个个精疲力尽,赊账是最常见的要求。

后来,因为几个年轻职工和我爸打牌,成为朋友,才有了一些楼区的朋友。楼区的人是真有钱,双职工,日子美滋滋的,听起来都馋人。

我倒是有一些同学,也在一起玩,因为店里没有闭路电视,只能收到4个台,有些动画片我就要去同学家看。到别人家,要脱鞋,坐沙发,很拘谨。他们也来我这儿玩——当然了,烧烤店食杂店,来了就来了。有一回,有个小朋友在我家点了烧烤,我还挺热心地帮着拿串,他忽然说,“我有烧烤吃,你有吗?”

我脸一下子就红了。转身走到屋里,正好有一桌客人离开,盘子上剩了十几串,我抓起几串就出门,对他说,“看,我也有。”我爸看到,把我拽了回去。他没生气,只是告诉我,孩子,以后别这样。

她们不再是界限分明的油田职工,反而坐在一起抱团取暖。

小学那几年开家长会,家长都一拨一拨地去,只有我妈是自己去,自己回,没什么能打招呼的人。幸运的是,我成绩好,所以她觉得脸上有光。她现在闺蜜团的几个,洋洋妈妈,江阿姨,孔阿姨……我小学时候都没什么印象,哪有什么来往。

现在可不同了,她们亲密得很。圣诞节后,我留意起这个小团体的行踪,打电话,也问问我妈近况。一说这些,她都很高兴。江阿姨单位澡堂大,她们晚上一起去泡澡;孔阿姨拿了哪家商场的体验券,一帮人开车去做了美容。偶尔,我发现她在朋友圈发饭店折扣券,邀请点赞那种,就知道她们又去聚餐了。

我家的洗衣店,正好在新旧楼区的交界处,每晚她们散步,八九点钟总能到店里,这里成了小据点。我妈说,她们都很随意,自己玩儿,不耽误我妈做事,忙的时候,就帮着做缝纫活,为了一起遛弯,还主动帮店铺扫扫地。

过年前,我妈和我聊天,又说起这些阿姨。她说,“几个阿姨总提起你,在外面四处跑,多累啊”。她又说,“几个阿姨商量,想等你回来,几个孩子一起吃饭。”我说,“妈,说实话,这些同学我都没联系了,都不如你们家长亲。”她说,“嗯,确实。但是大伙都拿孩子们说事儿呢。”

我想了想,也对,有这么个借口,亲密点也不坏。于是顺嘴说,“那这样,等我回去,请你们一起吃饭,也算谢谢几位阿姨帮衬。”这句话把我妈高兴坏了,连说好好好,这事儿这么定了。

过年前,我从云南回到家,昏昏沉沉的。我妈给我做饭,揉肩膀,看着我傻笑,再晚点,她提醒我,“别忘了招呼这些同学和阿姨吃饭啊!”我翻了翻白眼,说招待啥呀,我根本就不熟。她站起来,瞪大眼睛看我说,“这你不能开玩笑啊,我都和她们说好了,等着你呢。”

我忽然觉得这比接了一个新项目还累,但又不忍心让我妈失望。我说,好,行,等初五之后吧。

我妈说,好嘞!

3

我就没组织过这么困难的饭局。

最开始,我逃避这件事儿。初五还很远,过完三十儿再说,等到初三,我妈问我,“准备在哪吃啊?”我还烦得很,说不急,我安排就行。到了初五,她又催,我才开始翻电话本,结果没有一个小学同学的电话,只在微信里有江阿姨儿子的联系方式——那还是前年暑假,在小区打球碰到的时候加的。

这怎么弄啊?我把希望寄托在闺蜜团上。她们不是经常聚么?随便牵个头就好了。我把这个想法告诉我妈,她说也行。

下午,我正在打游戏,我妈打电话问我,问希不希望阿姨们参加?我没听明白,就说都行啊。没一会,她告诉我,说那大人们就不参与了,江阿姨说,孩子们喜欢玩的东西,她们又不会,就让孩子们自己耍吧。

这时候我才意识到问题严重了,阿姨们已经完全相信了她们平时的借口,真以为我们像兄弟姐妹般亲近。

晚上,我和我妈说,“这事儿这么组织不了。”她说,“那就试着联系吧。怎么着也得攒局啊,而且说好了大人不参加的,你就尽量办吧!”

我硬着头皮,给唯一有联络的江阿姨儿子发了微信。聊了几句,又要了洋洋电话。我本来想一个连一个,但发现,他们互相之间好像有的亲近,有的却生疏,把握不准内部关系,只好又求助于江阿姨儿子。这么折腾一天多,才凑了四个人,明显不够,又打电话,让阿姨们参加。

推让来推让去,终于约在初七晚上,定在了家附近的一个饭店。最后四个同学,五个家长,凑成一桌。我妈长舒一口气,提前关店铺,吃饭。

到了饭桌上,我就拿出职业习惯,暖场、聊天,活跃氛围。一桌名义上亲近,实际上陌生的同学,用生人的客套勉强维持气氛。菜上齐了,江阿姨建议,每个孩子讲一讲在外面的情况。

我不知道从什么说起,就含混过去。三位同学也没啥话,一个女孩在油田做巡视员,每天绕着十六口井走一圈,就是全部工作;另一位在机关写报告,说的最多的都是班车怎么调整的事儿;江阿姨儿子本来在公交公司,找关系进的,没想到油田不堪重负,把公交系统转让给市政府,裁退冗员,他只好转到钻井队,做维修,我们开玩笑叫“扛大管的”。说完了,我坐在那里想,天呐,接下来要怎么聊。

还好,阿姨们自己聊开了。她们开始说最新流行的保健仪,要去哪里尝试,还有谁谁家长没来,好久没见过。她们回忆起小学一起接孩子的事儿,惊叹说,“哎,杜修琪妈妈好像没怎么印象呢?”我心里想,当然没印象了,根本就不认识嘛。

八点半,大家说撤吧,我就想,终于结束了。没想到阿姨们是去澡堂,留我们几个孩子面面相觑。最后我妈说,“那去店里吧!你们几个打扑克也行啊,好好唠唠。”于是去店里,开灯,拼桌子,又打了两个小时,能聊的不多,终于撑到闺蜜团回来,一拍而散,各回各家。

我妈到家之后,长舒一口气,说好歹这局算组起来了,没出啥岔子。我“哦”了一声,她开始数落我,说大家也都是试探,看看到底是不是真心请客,谁谁本来在新村逛街,犹犹豫豫,谁谁说来不来,最后看都来了就又来了。

她说,“你啊,还好饭桌上表现不错,最后也算是圆满。”我一直 “嗯嗯嗯”。

第二天我爸从奶奶那里回来,说,“听你妈说昨天吃饭还不错?以后多找这些人吃个饭啥的,没少帮咱家忙。”我说,“嗯,好啊,下次回来再请。”他说,“对嘛,就该这样。还有你接电话也多说点话,别老‘嗯嗯嗯’的,是不是?”

我说,“嗯。”停了一下,马上意识到不对,又补充说,“知道了,嗯嗯,好啊。”

4

我回云南后,再也没和小学同学联系,闺蜜团的关系却是越来越密切了。她们一聚会,就发朋友圈。我妈给我看她们小群的截图,商量组团养老,在南方买房什么的。有一次,我看到她们严肃地讨论,说广西有个国家级新区,特别好,靠海边,还有政策,要不然一起去那。第二天又换了,说成都也有个新区,开发可好了,房价还能升值,也不错。

我开始主动给我妈打电话了,至少今年,我打给她的,比她给我多。我除了问家里情况,还特意问这些阿姨们的动态。聊多了,才意识到原来内部也有麻烦事儿。

其中一个阿姨,是离家出走的孤儿,为了获得城市户口,嫁给了小区里一个残疾人,现在政策不行,又被单位办了提前退休,经济条件不好。我妈就总想撺掇另外两个条件好的,帮带一下。她还让我帮她出主意,也让我听听她的办法怎么样。后来,她们一起帮这个阿姨找了两份兼职,还教她卖一种保健仪器,听起来挺红火。

三月底,又是打电话,她忽然问我去过海南没有,椰子好不好买?我去年去了三次海南,就说还行啊,七八块钱一个。她就让我有空给她买几个,寄过去。我噗呲笑了,到黑龙江啊,这邮费比椰子都贵吧,问她怎么忽然想要这个,她说是江阿姨,前一阵子从海南回来,背了一个椰子。她们四五个人每人拿根吸管,坐在店里一人一口,喝完了,觉得挺好喝。

我一想那个画面,就忍不住了。我说妈,没事儿,我给你买点寄过去。于是在淘宝上下了一单,邮费和椰子一样贵,买了十个椰子,半个月才到,给她高兴坏了,说这下子几个人都喝饱了。

我说,好啊,我多给你买点。

她说,不用了!我们已经商量一起去海南旅游了。

真好,我心想。

生活让我们熟悉的关系此消彼长,重新组合。我们不再是被漠视的外来人,她们也不是界限分明的油田职工,反而抱团取暖,坐在一起。我妈愿意出门了,也接触了更多新事物,再也不会每天打给我,只为了听三分钟“嗯”“哦”了。我为闺蜜团感到开心,也为自己的贬值而欣慰。

本文系网易独家约稿,享有独家版权授权,任何第三方不得转载,违者将依法追究责任。
关于“人间”(the Livings)非虚构写作平台的写作计划、题目设想、合作意向、费用协商等等,请致信:thelivings@163.com
题图:VCG;插图:作者供图

无障碍浏览 进入关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