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然真的有好人好报

2017-05-28 18:19: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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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榴弹,6亩地

父亲出生于上世纪二十年代,小时候上过两年私塾,是陪着有钱人家的孩子一起读的。后来因为交不起学费,就到了县城一家中药店里当学徒。学徒期满时,这家中药店失了火,老板认为是学徒们吸烟惹的祸,扬言要把徒弟们吊起来打,父亲和师兄弟们连夜逃走。

父亲逃到淮河边上的庙台集,在姥爷的资助下开了一家杂货店,卖些油盐酱醋。那时候,老百姓家家都穷,哪怕买二两盐,都要回去较秤。父亲卖出去的东西,样样都够秤。街邻街坊们赞扬父亲做生意实诚,回头客越来越多。

后来,父亲有了本钱,又开起了中药店。

也就在这时候,我的一位远房大伯带着个十来岁的孩子运周前来投奔父亲。那时他们父子俩蓬头垢面,破衣烂衫,形同乞丐。父亲收留了他们,给他们换上新衣服,做好吃的,还让大伯挑担到县城给店里进货。

大伯很感动,干活很卖力。他早出晚归,挑着沉甸甸的货物回来。父亲看他很辛苦,每天等他进货回来,都要弄上几个菜,和他喝上二两,兄弟之间,情同手足。

有一天早晨,运周从外面拣回一颗手榴弹,他想要那个弹壳玩,就趁我母亲不在,把手榴弹放在锅灶里烧,想把手榴弹的木手柄烧掉。

他刚把手榴弹塞进锅灶里,母亲就回到厨房,蹲在锅灶后面洗脸,突然“轰隆”一声巨响,手榴弹爆炸了。房顶被掀翻,铁锅被炸得无影无踪,母亲昏倒在地。

父亲吓得魂飞魄散,赶到厨房,赶紧把母亲抬到堂屋里,扎针、灌药。由于母亲蹲的位置低,没有受到外伤,只是被震晕了,经过抢救,所幸拣回了一条命。

运周闯下这么大的祸,父亲连一巴掌都没打他,也没将他们父子撵走。

尽管父亲这样宽容,一年后,大伯看父亲生意做得红火,红了眼,加上听信了别人的挑唆,闹着要和父亲“分家”。

母亲给他做的鞋,他不穿,给他做的饭他也不吃,叫他进城进货也不去。父亲找朋友做他的工作,他不听,说:“我不能像一条烂脊梁的老驴给老三(我父亲排行老三)累了。”父亲的朋友说:“你两手空空来的,现在要分家,怎么分,分给你多少?”“我不会做生意,我就要他那几亩地。”

父亲的朋友把他的要求转告了父亲。我家原有6 亩地,因为忙不过来,租给别人种了。父亲虽然心疼大伯,但是为了息事宁人,还是答应了。

分家后,大伯不好好种地,加上赌博,两年的工夫,6亩地折腾干了。运周被卖了壮丁,在国民党军队里突发眼病,双目失明,等他回来时,大伯已经病故。

三年后,土改开始了。按照当时的政策,我家因为没有土地,被划为贫农。左邻右舍都说,“行好得好,要不然你家至少得划个小地主。”

穷哥们能挣命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每年春节守岁的晚上,父亲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包“红包”,每个红包里放下一摞铜钱,够单身汉过年的,大概要包二十多个红包,放在一个木制的托盘里。

第二天一大早,就有一群穿着破烂的穷人来到店门前,高声叫着父亲的堂号喊道:“俺们来给你拜年啦!”父亲一手举着托盘,一手将红包分给他们。好像他不是在施舍,而是在馈赠。这种馈赠一直坚持到1955年实行“公私联营”,我们家的中药店已不复存在时。

那时我年幼无知,对父亲的做法很不理解:为什么对这些“穷光蛋”这样客气?后来,父亲给我讲了一个“遇难又呈祥”的故事。

解放前的一天早晨,父亲下门板,突然看见门板上有一张纸条,上面扎着一把匕首,纸条上写,着限期三天把四十石(每石300斤,共一万多斤)小麦送到指定地点,“否则拿人头是问”。父亲吓得面如土色,他知道这是土匪贴的“票子”。

父亲在惊恐万状中熬过了两天,仍然想不出辙来。因为庙台集位于淮河码头,国民党部队经常从这里路过,不是抓丁,就是派捐要粮。加上土匪不断来抢劫,生意越来越难做。有时候不得不借高利贷维持。三天之内,他上哪儿弄这四十石小麦?

第三天,一群土匪来到庙台集北一里多远的高庄子。土匪头子把盒子枪往桌子上一掼,暴跳如雷叫道:“这个闫益堂(我父亲的名字),是个‘抗户’吗,怎么还不把粮食送来?真的不想活了?”他当即命令手下的土匪:“马上把闫益堂捆来!”

正在这时候,集上二十多个穷哥们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及时赶到,“扑通”一声跪到土匪头子面前,跪了一大片,发誓赌咒,为父亲求情,说我父亲做生意的钱都是拿的“小包钱”(高利贷),实在弄不来四十石小麦。

有个外号叫“督军”的一边哀求一边磕头,磕得满面是血。土匪头子被这意外的场面感动了,说:“没想到闫益堂还有这么好的人缘,看在穷哥们的面上,我饶了他。这四十石小麦不要了。”

这一件件往事,却像是被刻进了心里,任时间冲刷而历久弥新。

听说土匪已经到了高庄子,眼看大祸临头,在劫难逃,父亲吓得大汗淋漓,催促母亲带着我们赶快逃走,并做了最坏的打算。

就在父亲手足无措时,有个叫王成的穷哥们飞奔而来,上气不接下气的说:“好了好了,粮食不要了。”

父亲问清来龙去脉,如同获得大赦,瘫坐在地,冷汗一个劲地往下流。王成给父亲出主意,趁土匪没改变主意,赶快买了几条小刀牌香烟,把土匪打发走。

经过这场变故以后,父亲像对待亲兄弟一样,敬着这些穷哥们。

把姐姐拴在没草的地方

姐姐十几岁时就订了婚,那时候还实行父母包办,姐姐的未婚夫是父亲朋友的儿子张福年。父亲看中的是朋友的忠厚善良。他说:“上人有德,下人有路。”他认为,他的朋友是个有德之人。

可惜好人无寿,父亲的朋友夫妻俩很快都病故了。张福年寄养在他伯父家。那时他还是个没长成人的孩子,有一天,在淮河边玩,被船拐子拐走了,一走多年没有音讯。不少媒人来到我家,让我父亲退掉姐姐的婚事,另嫁有钱的人家。

有的媒人对父亲说:“闺女订婆家,跟栓羊一个道理,你把它栓在有草的地方,它就有草吃。你把它栓在没草的地方,它就没草吃。张家有啥?”

还有的媒人说:“福年这孩子,一走多年没音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有啥指望?我给你闺女说的这家,有骡子有马,还有好几十亩地,哪点不比张家强?”

可父亲认老理,说:“做人得讲信用,说话得算数,不管张福年这孩子是死是活,得等到有个实信儿才讲。”

结果一直等到1953年,姐夫从佛子岭水库工地上回来迎亲了。原来,他被拐到船上后,船主让他拉纤,一直拉到江苏省的洪泽湖,赶上淮海战役,他参加了解放军的担架队,抢救伤员,还立了功。

淮海战役结束后,姐夫被留在国家水利工程局施工队,成了一名水利工人。姐姐婚后也到了佛子岭施工队,参加了治淮工作。而媒婆们为姐姐说的那几户有钱人家,土改时,家家都被划成了地主。

“王神仙”

1962年,农村实行“土地包到户”时,我父亲从区卫生院退职回家种地,我家里还常备一些急用的药。人们都还记得,父亲曾经是个看病的“先生”。

离我家五里路的沈家楼有个孤苦老人,姓王,腿瘸,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精神不正常,常发颠痫症,人们给他起个外号“王神仙”。

王神仙以乞讨为生,每当颠痫发作时,常常跌得头破血流。因为他没有钱到卫生院包扎,就常来我家找父亲。

有时候正在吃饭,王神仙就血流满面地来了,他常年不洗澡,浑身散发着难闻的臭气。我的侄女见他来了,一怕他“疯”,二嫌他脏,就赶紧躲开了。可是父亲把饭碗一放,立即给他清洗伤口,在伤口上撒上药粉,然后包扎好。

王神仙无以回报,总是在父亲面前跪下,磕几个头才走。

1977年,父亲病故时,王神仙在霍丘县讨饭,当他讨饭回来,得知父亲病故,在我父亲的坟前长跪不起,像死了亲人一样放声大哭数日,哭着喊着:“好人呀,好人呀,我咋不替你死呀!”

后来还是我家人反复劝说,他才哭着回去。

我父亲一生不爱言语,更很少给我们兄弟姐妹几个什么教导,年头久了,连他的形象都已在我的脑海里模糊,但这一件件往事,却像是被刻进了心里,任时间冲刷而历久弥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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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大宅门》剧照
插图:《那山那人那狗》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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