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BD脚下的少女绣娘

2017-06-06 18:05:09
7.6.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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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一个燥热的下午遇到阿庭的。

临近收摊,如同每一个厚脸皮的客人,我在潘家园旧货市场最后两排的一个店里转来转去,把每个绣片都看了好多遍,包括那些精工细作的天价苗族嫁衣。

“这种复杂的我们已经不再绣了。”阿庭说。

我手上的这块布是老绣片,这种皱绣每一平方厘米都得绣上半个多月,她们现在早已没人干这活儿了。

阿庭与我年纪相仿,坐在编织马扎上,乌突突一双大眼,拢着半边染褐的头发,塞给我一瓶矿泉水,很亲热地凑过来,“我知道你们搞艺术的喜欢这些。”

第一次见面,留了电话。

1

“你往那边,看到太阳幼儿园了,左转,然后到弘英家园门口下车,我去那里接你。”

阿庭给我指路,我想向她学习苗绣。

找了很久,终于找到了,饮马井村。胡同里住着很多户人家,共用一个路口的水龙头,洗衣做饭。厕所在100米外的巷子深处,巷道里污水横流,在一间房子门口还能隐约闻到一丝血腥味,里面不时探出几只猴子的脑袋,骨瘦嶙峋。

很难想象,这个地方就在国贸CBD旁边,那个“北京CBD旁的棚户区”的帖子,说的就是这里。京津高铁把饮马井村和弘英家园分开,齐整高耸的楼宇与土阶茅茨隔街相望,形成一种可怕的魔幻现实感。

阿庭已经在这个地方住了两年。

阿庭与母亲住在一个不足10平的小间里,而绣品就已经占据了半个屋子。那些昂贵的苗绣堆在床脚,地上,摞得很高,有点暴殄天物。

屋内暖烘烘的,烧着蜂窝煤的火炉。没有拉电线,大白天也十分昏暗。她的母亲正就着膝上的台灯绣花样。

我很惊讶,以她们的收入,生活水平不至于如此。她们转卖的那些有年岁的绣品,成千上万是常事,碰见愿意出国卖给外国人的商户,一件顶尖的苗族嫁衣,大抵可以卖到十几万。

在苗家,一个女人要用上四年乃至更长的时间缝制嫁衣,而这块凝聚着生命与情感的方寸布匹,一生中往往只能穿上两次,一次出嫁,一次死去。这些盛装嫁衣,正在这种粗放的买卖中加速消失。

“卖一件少一件,现在早就没有人再绣啦,我们也不绣这种,太费心力了。” 阿庭的母亲正在绣一只快乐的公鸡,吉祥又简单。“这种好卖。”

中国四大名绣的图案大多是花鸟鱼虫、熊猫、老虎一类,相比之下,苗绣则更侧重展现天、地、祖宗、人类、生灵、图腾等,其高级灰的比例运用之高级,细节与整体的比例结构之精妙,足以成为艺术与设计的灵感来源。

每年七八月,是阿庭老家贵州最美的季节,她们都要回去待一阵,收集漫山遍野的染色植物,兰靛草、茜草之类,采下来后,用它们将丝线或棉线染成斑斓的各色,再织出漂亮的底布,然后带着这些色彩秀美的丝线布匹,和家乡的腌鱼腊肉酸辣子一起,回到京城,继续在这里做生意。

2

“你今天待久一点吧,下周就不能教你绣啦,我要去上英语课。”

小铁桌上除了一个绣线盘,将将放下一只她的11寸苹果电脑。她正在努力融入这座城市。第二次去她家,我对这里渐渐熟悉起来。

我们做刺绣的时候,来了一群戴着头巾的苗族阿妈。有阿庭的姨妈、大姐,还有个妈妈的朋友,妇女们带着小马扎过来,聚在一起用阿庭的iPad看电视剧,剧里又是哭闹又是上吊。妇女们一边嘲笑这些肥皂剧 “狗血”,一边也为剧情揪着心,遇到感人之处,有阿妈哭了。

我与阿庭相视笑笑。“这些电视剧太傻了。”她摇摇头。

“你喜欢看什么样电视剧?”我问。

“我不怎么看电视剧,没那个时间。”她笑。

找不到这方面的共同的话题,我们就总是聊刺绣,她的朋友圈里,每一条都是在讲刺绣。

她的朋友圈,永远充满阳光和感恩,就像她手中的绣片一样。

阿庭常常会以一种不经意的语气,说我的衣服好看,问我在哪买的,或者,“你周末都去哪里玩?”

这是我最尴尬的时候。

女孩的双眼很敏感。她总是不自觉地想在我身上分辨一些讯息,一些可以让她窥见这个城市里跟她年纪相仿的其他女孩是怎样生活、社交、娱乐和学习的讯息。

“我不爱出门,就待家里宅着,我喜欢做饭。”我这样回答,然后我们笑成一团。

对阿庭这样的“游牧手艺人”来说,社交是一团模糊的字眼。

在她的iPad里,有一堆三里屯咖啡厅的照片,还有五光十色的城市夜景,傍晚的酒吧露台,但那些地方她都没有去过。她的身边只有母亲、姐姐、姨妈,那些过来拿货的固定客户以及像我这样的散客,再加上巷子里的几个同乡,构成了她的全部社交。

晚上的时候,在大部分的时间里,阿庭就坐在窄小的城中村屋里,面对年迈寡言的母亲,绣着小小的浓缩世界。

期间,她的手机不断响起,每接一个电话,她都会向我讲刚刚打来电话的人的故事,来来去去却都是一样的。

“刚刚那位广东大姐跟我做生意三年了,她对我特别好,出差老给我带东西。这次又过来订了一大批货。”这位顾客是做包袋生意的,从她这里进货,然后加工成包包再出售。说着,她向我展示了那位大姐做的包具。

这些客户以低廉的价格收购绣片,稍作加工包装,就能以高昂的价格卖出。最吃这一套的,是外国人。就算是我们眼中最平常的绣片,到了老外手里,价格也能数十倍地增长。我翻着成品照片,这些珍贵的绣片被做成椅垫、茶垫等磨损品,并美名为“艺术加工”。

她总是很认真地向我讨教设计的问题,我也拿过来很多设计资料,希望能够帮到她。阿庭的下一步目标,是把这些大客户手上的这种二次加工生意,也给包揽下来,实现刺绣的“产业化”。

“只能这样啊,那些最精美的已经没有人再绣了,我们得想办法赚钱。”

3

其实,阿庭的存款早已超过了大部分的同龄年轻白领,却依然住着廉租房。她有一个小账本,账本上的数字已呈现出一个小金库的样貌。

“再过几年,我就能在老家买房啦。”她声音低低的,但语气中充满自豪。买房是她唯一的心愿。

她把报英语班的钱从今天的账目上划掉,眉头微微皱起。然后又在本子上写下几个数字,给自己定下一个赚钱目标。“吃饭还得再省一点。”

同样的年纪,差不太多的收入,阿庭与我和我的朋友们,住在同一座城市里,却过着大相径庭的生活。

“我真羡慕你,长得这么高,还能出国。”

类似这样的对话经常出现,随着我们交流的深入,从一开始充满好奇的互相打探,慢慢进入到一种尴尬期。除了一起吐槽电视剧,分享几段失恋的失败经历,我们没有其他话题了。

经不住盛情,我留下来吃饭。

在小小的燕雀之居里,阿庭灵巧地三两下摆出一桌子,从木橱柜里取出腊肠腊肉,细细切出齐整的一满碗,再加上苗家腌鱼、猪灌肠、鲊辣椒,摆出两小碟蘸料,香气扑鼻,干净讲究。

大菜是鱼,阿妈听说今天我要来玩,特意去买了一条草鱼。我有些不好意思,觉着打扰。阿妈做的是苗族白酸汤,用坛子里腌好的酸汤,加入锅中煮开,再放入剖好的鲜鱼。待快熟了,放入油盐、木姜籽、鱼香菜等等。煮好的鱼肉依然白嫩,味道极鲜,酸辣香弹一点不少。

再有一大碗酸汤蔬菜,有白菜、韭菜、豆芽菜、辣椒,用的是现成腌好的料,做起来简单,味道却也鲜香扑鼻。

大大小小八个碟碗,是从老家里带来的厚实的土碗,摆在一块显得齐整精致,不沾一点油星子。苗家人待客热情周到,一顿饭下来,吃得我又是惊叹又是感动。

来北京这么久,衣着行为方式都改了,就是嘴巴改不掉。阿庭一一向我介绍桌上从老家带回的各类酱菜和腊肉,她们每年至少要两次回乡,除了搬运绣线,就是把这些最珍贵的食材从家带过来。

饭间,阿庭说起几个外国客户,他们最喜欢到她这小地儿来蹭饭,也不在意胖胖的身材挤在一起的诸多不便,每次都把她夸得无地自容。家乡的食物,是她在这个城市里第二个引以为傲的东西。

饭毕,我们收起小桌,阿庭把锅碗端到公共水龙头处去洗,然后一件件晾在屋外巷里。吃剩的腊肉,她则小心擦干水渍收回柜里。“腊肉是不会放坏的。”她很敏感,像是看穿了我的不安。

4

“你男朋友什么时候回来?”在由店铺前往她家的途中,我问她。

阿庭穿着黄花斑的小皮衣,肩上挂着发黄的棉布包,一路上蹦蹦跳跳的。她的男朋友在非洲做程序员,几乎半年才能见一次,而这个见面机会还得是双方都回到了家乡探亲的时候。一旦碰上有一方有事,就更难见面了。

“我不担心他啊。我们从来不吵架的,安安稳稳准备结婚啦。”阿庭双手交叉伸了个懒腰,撇头面向三月初春迷蒙的暖阳,脸上带着奇妙的憧憬。

在她的心中,这个一年见不着几面,平时也联系不多的“男朋友”,与其说是一种与爱情有关的存在,不如说是一个好不容易抓住的,模糊不清的概念。

苗绣更侧重展现天、地、祖宗、人类、生灵、图腾等。(作者供图)

“你知道吗,这个季节在我的家乡,花开得满山都是。”我们停在臭水洼前,一辆汽车刚刚从旁边快速驶过,溅了一腿泥点。阿庭忽然开口。

阿庭脑海中的家乡,是过去那个古老美好的家乡。而她对北京这个大城市的感情,则更像是一种不愿意说出口的秘密。

每当她看见我带来给她的新东西,或是看见繁华的街上穿奇装异服的男女,她的脸上就会浮现出一种好奇和憧憬。但是她不说,也不愿多问。

阿庭已逐渐习惯了大城市的生活节奏,却又无法与它建立社交情感纽带,同时,她又与家乡慢悠悠的节奏逐渐远离。她看城市的新闻与八卦,将城市的喜怒哀乐融入自己,却不知道这座城市什么时候才真正接纳他们。

“有没有跟男朋友商量过调来北京?以后大家一块在北京打拼,咱们还可以继续做苗绣,我做设计你做销售,多好。”

她想象了一会儿,开心地笑了。

“婚期都定了,还要这样继续两地下去吗?”我继续问。

“可能会赚够钱回老家建房子吧,然后生小孩。”

“那在那个时候还有可能回来吗?”

她想了一下,没说话。

金乌西坠,暮来朝去,天色未见半点暗去的样子。这个时分特别安静,只有地上蹦哒的麻雀的啾啁,间或传来几声杨树上喜鹊的鸣叫。这些似乎都不够温暖,春天的迹象还没多明显,而冬日早已不见了。

5

半年后,阿庭给我回了朋友圈,一个大大的笑脸,问我最近怎么样。自从上次分别以后,我疲于毕业奔波,再也没有见过面。

她总是会在我朋友圈下留言,写长长的“祝福”和“想念”。而她的朋友圈,永远充满阳光和感恩,就像她手中的绣片一样。

我忽然想起那天第二次走进她家胡同的情境。

依然是无声的埋头刺绣的俩人。阿庭少见地轻声抱怨着什么,一向寡言的阿妈忽然拉了拉她的袖子,指了指前面。只见她们家那处破败的墙缝里长出了绿色藤苗,像是一块贴纸,快要掩盖住了墙上旧的疤痕。阿妈挥舞着双手说着什么,很高兴的样子。

阿庭平静地看着,笑了起来。

工业文明消解着许多来自深山与大海的歌谣,以它的方式渗入一个个像阿庭一样,来自村庄的年轻人。又有多少个阿庭,依然在这样的路上走着。

没有房屋的人,谁也不为他建筑。

请莫问他们的来处。

而去处,也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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