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干拌粉

2017-06-18 14:04:29
7.6.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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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发现自己胖得有碍观瞻后,我开始散步,每天晚饭后,走上一万步,戴着耳机,听着音乐,从茶园坡出发,绕红花坡一圈又回来,或者走到雨花亭去喝咖啡。

雨花亭的角落有间咖啡馆,闹中取静,饭后人不多,适合去坐上一会,那里的咖啡挺香,甜甜圈也不错。环境雅致,运气好的话,还能看到网红美女选景拍照。

咖啡馆不能久呆,晚八点后,它就变成了一间清吧,音乐开始大声,桌上摆上方形小灯和骰盅,红男绿女迤逦而入,场面开始喧哗,我知趣地退了出来。

走了几个月,还是胖,胃口倒越来越棒。

捎带着还熟悉了环境,从前我对茶园坡周边不甚了了。现如今,方圆三里几个公厕的位置,我都知道。

2

每周,我和太太都会去岳父母家小住,那是一片新开发的地段,在长沙城的南边,配套设施尚且跟不上,胜在环境好。

在那里,我每天都会早起,去后山慢跑,山上有一条水泥小径,两旁高树掩映,去得早的话,几乎无人。跑上一个来回,出一层细汗,回家吃下一堆碗面条。

有一天,我决定走出院子,去外面看一看。在走步的过程中,探索环境成了我顶有兴趣的一件事。

我开始一步步地丈量着长沙城的南边,科技馆、汇金城、奥特莱斯、汽车城、鄱阳小区。喝过最难喝的咖啡,见过被摘秃了叶子的老桑树(这一带养蚕的孩子肯定很多),看见过西装革履摆面摊的老年大叔,还遇见了一位每周出六天面摊,面却做得不好吃的老妇人。

3

那个老妇人的摊,摆在汽车城某家4S店的大门坡下,紧靠着围栏。

那天早上,我原本想走去鄱阳小区吃粉,顺便去菜场逛逛,有些馋鳝鱼了,岳母做的红烧鳝鱼是绝味。

谁料鬼使神差,提前一个路口转了弯,拐进了汽车城。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身旁间或匆匆跑过一两个着急打卡上班的4S店员工。

走了一会,饿意袭来,腹鸣如鼓,放眼望去,路上很空,一个早餐店都看不到。

“好吃咧。”我忙说道。

正寻思是不是返头去鄱阳小区,看到了那个面摊。

那是一辆三轮小车,改装过,就停在4S店的墙角,一个店员刚买完面,提着外卖匆匆离去。

我凑了上去。

果然是个流动面摊,三轮车后座改成一个不锈钢的工作台,正中一口煮锅,接着单火的液化气灶台,面汤煮开了,翻滚着。旁边几个调料碗,有剁椒、黄瓜丝、萝卜丁、炸花生、香菜末和榨菜丁。

“帅哥,吃什么?有粉有面。”一位胖胖的老妇人在对面站着,约有六十岁了,肤色黝黑,掺杂着白丝的短发在脑后扎起,系着洗得褪了色的围裙,脸上堆着笑。

“有煎蛋没?”

“卖完了。”妇人有些不好意思。

“没有码子吗?”

“干拌粉,你试试,面也行,拌料自家做的,吃得放心咧。”妇人极力推销着。

“有宽粉吗?”

“卖完了,今天吃粉的多,只剩圆粉了。”妇人眯眯笑着,“还有稀饭呢,放点糖,弄碟子黄瓜丝、榨菜配,早上吃最好咧,下火。”

工作台的角落还有一个小锅,敞着,满满一锅白米粥,没卖得动。

4

我点了一碗干拌圆粉。

妇人麻利地做碗,下粉。不多时,捞起,拌料。

车旁的地上散摆着几个塑料小凳,我寻一个坐下,四处打望,不远处的玻璃橱窗里,4S店的员工集合了,店长开始训话。

“吃得惯辣吧。”妇人扭头问。

我点了点头。

妇人舀了一满勺剁椒拌在粉里。

三轮车头的位置,斜对着工作台,一个老汉坐在轮椅里,胡子拉茬的国字脸,头发花白,看上去比妇人年长,正低头玩着一部触屏手机。

5

那是我吃过最辣的一碗干拌粉,剁椒里放了姜末,一股鲜辣;黄瓜丝洒着辣椒粉,浇了麻油,带着香辣;萝卜丁、榨菜丝也是加辣炒制的。一口粉下肚,各种辣味集中,从口腔披靡而下,头上顿时冒出了汗。

摊前没了客人,妇人麻利地收拾碗具,小心地堆叠起来,放入一个大塑料桶。

“没有水,回去洗。”妇人和我聊天。

我扒两口粉,吸着气,歇一会,接着吃。“胖子不该挑食,不要浪费呐。”我默默给自己打气。

“有矿泉水吗?”吃到一半,我问。

“没有啊。”妇人抱歉地说。

她打了一碗面汤给我,扯过一个小凳给我放碗,转身忙起来。

妇人从工作台旁取下一把火钳,将地上的纸屑、垃圾捡起,塑料袋装着,扔到旁边垃圾桶里去。

灶台关了火,湿抹布抹一遍,中途老汉含糊地嚷嚷,说的话我听不懂。

“晓得,晓得。”妇人应着,工作台下的小柜里拿出一个水壶,递过去,老汉不肯放手机,啊啊地指嘴。

“又要我喂噢,”妇人顺从地绕过工作台,启了瓶盖喂他,“少喝点,等下又要找店里借厕所。”

老汉不管不顾地灌下去许多,喝完,又低下头看手机。

妇人退回到工作台前,寻张椅子坐下,低着头歇气。

她忽然抬头望着长街的尽头,喃喃自语,“都上班咯,不会有客咯。”

“生意总算不错噢。”我接话。

“今天可以的,”妇人扭转脸,笑眯眯的,“不好他就念了。”她指了指老汉。

“就是稀饭卖不动。”她又有些失落。

“老倌子啊(指老年男性),今天中饭、晚饭都吃稀饭啊。”她对老汉大声说着。

老汉茫然地抬头,含糊地应着,我猜他并没有听清。

6

妇人的剁椒太辣,我仔细地把它们挑出来。

“要不要加点黄瓜丝?”妇人热心地问。

黄瓜丝倒还爽脆,我点了点头。

她站起身,工作台上捞起瓷盆,把剩下的黄瓜丝都拨给了我,碗里顿时堆得高高的。

“喜欢就多吃点。”妇人笑着,表情里带着慈爱。

“你家小孩工作了吧。”我问。

“孙都上幼儿园了呢,”妇人得意地笑,“媳妇又怀上了,六个月了,这回要生个妹子就好咯。”

“生了我就歇摊,我来带,”说起家人,妇人劲头足,“只是不舍得生意,每天也有几十百把的进账不。”

“那就辛苦呐。”我啧着嘴。

“不怕咧,”妇人昂着头,“现在日子比以前好过,不是老倌子中了风,再生一个我也带得。”

“我每天早晨天不亮就起,人老了也睡不沉,越老事越多,心里堆满了。”她指了指胸口,自嘲地笑,“起来我就做事,煎蛋、做拌菜,出摊,下午幼儿园接孙,搞一屋人的晚饭,一天扎扎实实。”妇人撑着腿,敲了敲,终还是坐了下来,下颔朝老汉轻扬,轻轻地笑出声,“他也睡不沉,我一起,他就醒,天天要跟我出摊,说一个人在家里没味。”

“我老倌子啊,以前脾气躁得狠,天天喝酒,醉了就发癫。”妇人脸转向我,一脸认真的表情,“崽怕他,邻居都怕他,我不怕。我说别人也是下岗,你也是下岗,未必下岗了就不过了?心眼针尖大噢。”她回过头,眯着眼,自顾地说着,“我不怕咧,我心里想,你不做我做,我贩过水果,卖过小菜,还搞鱼卖过。辛苦一点,比厂里赚得多。后来,他也顺了气,跟我一同做。有时候货卖不动,又骂,骂天骂地骂娘爷(父母)。”

“好呐,现在想发火也发不了了,招扶(照顾)他一世。”妇人啧着嘴。

“你崽舍得你出摊?”

“天天要我注意安全呢,”她愣了愣,说道,“车子就是他给我改的,还特意做了软坐垫呢。”

我终于吃完了那碗粉。将空递碗给妇人,她讪笑着接过,面带歉意,“不好意思啊,下次少放点辣。”

“没关系的,黄瓜丝还蛮爽口的。”我拣着好的夸她。

“那是,我从前在食堂学过徒的,最会切丝呐。”她又昂起了头。

我点上根烟,坐着不动,歇饭气。

妇人开始收拾,“店里都上班了,没什么客了。”她说,“收摊了。”她手脚麻利,一会就把摊档收拾干净了,我起身,让她收椅子,掐熄了烟,准备走。

“明天又来啊。”妇人揽客,眯眯笑着,又像想起了什么,“啊,不对,明天不行。”

“明天礼拜天,我要带老倌子看病转单子,还要做理疗呢。”她解释着,“每个礼拜我放一天假,带他治病,黄医生的方子不错,就是转得勤,老倌子原先只有右手动得,如今左手也动得两根手指了。”

“你崽不管吗?”我忍不住问。

“唉,难得麻烦不,我们不老,总还能顾好自己一身一口,他也忙,单位上好多事。”她摇了摇头,不再说什么。转到老汉那头,“回家了啊,老倌子。”

妇人弯下腰,一手伸到老汉腋下,一手捞他的膝弯,身子发力后仰,将老汉抱起,紧走几步,放在副驾驶上。

“快点好呐,莫总是让我抱,哪天我抱不动了,你怎么搞咯?”妇人嗔怪着,倒像是撒娇。她返回来,将折叠轮椅收了。见我还站着,笑着跟我道别:“礼拜一来咯,下次我不放这么辣,我的粉还可以吧。”

“好吃咧。”我忙说道。

“你看得起。”老妇人骄傲地笑了,“莫看我摊子小,好多老顾客咧。”

“再见啊。”她摆了摆手,发动了车子。

回家的路上,我听着歌,放缓了脚步,慢走正好消食,那碗粉太辣,我的汗一直没停过,休息日,马路上的车不多,天很蓝,有微风吹过,还带着丝丝凉意。

我又转过了身,在人行道上踟蹰,是不是再去鄱阳小区吃碗汤粉,轻挑就好了。干拌粉太干,份量也不是很足,早餐还是汤粉好,连汤带码,热腾腾地吃进肚里,人就舒坦了。心里一下编排出许多个理由,往回走的脚步坚定了许多。

去鄱阳小区的路上,我一直在回味老妇人的话,她碎片般的语言里所描绘的生活,过滤掉了所有埋怨,总是劲儿劲儿的,就像那碗巨辣的米粉,以一种暴烈的方式成功地叫醒了我的胃。

所以,粉虽然并不好吃,但我知道,她已经尽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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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VCG
插图:《食神》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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