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求职者的梦魇

2017-06-21 17:26: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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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去年八月,我在家无所事事。表哥在苏州打工,我决定去投奔他。

我找到苏州三里桥一家做电路板的电子厂。签劳动合同时,厂里文员问我是从哪个中介进来的。我说是从吴江经济开发区人力资源中心找来的。文员一听,说,“那签不了合同,厂里的招聘业务已经外包给了职业介绍所,只能签职业介绍所的劳务派遣合同。”

这种合同的工人,没有一些应有的福利和保险。 但我想了想,还是决定签。随后,文员告诉我,厂里会把工资直接给中介,然后再由中介发给我。

刚进电子厂车间,我就感受到了班长组长的粗暴,开会时骂人眼瞎、傻X已算正常。和我一起进厂的人,有的干了一天,有的干了五天,很快就走光了。我原本也想走,但带的钱所剩不多,必须忍到发工资才能离开。

可是,我做到20天时莫名其妙被组长开除,原因是实习期不合格。我欲哭无泪,去找劳动部门,工作人员两手一摊,表示无能为力。

到了发工资的日子,我那20天的工资却一直没有到账。我找到电子厂,电子厂说工资早已给了职业介绍所。我又去职业介绍所,老板说必须要去介绍所总部查实。

等了两天,一直没得到回复,我又一次找到职业介绍所。老板给了我一个地址,让我自己去公司总部。

我原以为职业介绍所总部在写字楼,没想到找了两个小时,在巷子口的一间平房内找到。总部一共4个办公桌,一男一女正在办公。两人开始并不理会我,只是说与电子厂对接的业务员没有上班,让我下次再来。

我不管那么多,必须拿到工资才走。双方僵持了两个多小时,业务员赶来,解释说是因为他们把我的银行卡号弄错了,才没有发工资。

我心里冷笑。业务员七算八算,只给了我1200元。其实我算过,再怎么也有2000元的工资。但跟碰瓷的讲交通法,总感觉有理说不清。

2

我再次来到吴江经济开发区人力资源中心,逛遍全场,也没有找到理想的工作。无奈,只好找到三里桥的职业介绍所。

三里桥位于苏州吴江区,面积不大,但有数万外来工聚居于此。职业介绍所更是有好几百家,一条街走过去,差不多三分之一的门店都是。职业介绍所为了招揽生意,打出许多直白露骨的广告:“想泡妞,进XX”、“想进厂,泡妹子,啪啪啪,上我的打工网”等等。

我想找份短期工,离过年只有三个多月了,想着再做两个月就回家。

职业介绍所的老板向我介绍,某个光电厂现在返费3000元,干满30个工作日,工资加返费将近7000元。

我听得莫名其妙,以前找工作是要给介绍费的,怎么现在还倒贴?经过上次的教训,我不敢相信他的说辞。

老板游说了近一个小时,我还是忐忑不安。这时又来了四位求职者,老板再次介绍光电厂的高额返费,大家都没有松口。

老板说:“我在这里开了超市,还有一家学前教育培训机构。到时候只要干满30天,就可以到我这里来拿返费。我这儿有生意,人不可能跑。”

我问:“那你不可能做亏本的买卖,为什么还要给我们3000呢?”

老板说:“其实光电厂要按人头给我钱。实话告诉你们,光电厂给我3300,我一个人赚300。”

见我们还是犹豫,老板把返费涨到3500元,并且给每个人写了一张证明条。我们同意后,当日下午便被送进了光电厂。

光电厂做的是手机,此时正是某手机上市的加紧期。经过短暂培训,我正式上岗,负责目检手机显示屏上的白污、黑点、毛屑、明暗不均等。

其实我们这些拿返费进来的人,一直受到老员工的排挤。老员工和我们一样,靠底薪计时挣工资,我们这帮菜鸟刚进来,返费加工资就能有将近7000元。有些老员工气不过,甚至在流水线上乱扔产品。可是现在光电厂急需工人,不得不用高额返费吸引人。

我的宿舍8个人,全部是拿返费进来的,大家开始闭口不谈,后来心照不宣,畅谈起来。大家的想法多是把返费拿到手,领到一个月的工资就离职。各自的职业介绍所不同,返费金额也不同,有800元、1500元、2600元、3000元、3500元,还有拿4000元的。

“现在职业介绍所说的返费并不准确,只有最后把返费装进口袋才作数。”一位工友说,“我在上海的返费至今还没拿到,说好的4000,可是介绍所的人就是各种耍赖,现在连电话都不接了。”

“那你可以报警呀。”

“我报了,警察说这事不归他们管,属于劳动部门。我又跑到劳动部门,劳动部门说返费属于职业介绍所和求职者之间的私人行为。”

职业介绍所的老板向我介绍,某个光电厂现在返费3000元,干满30个工作日,工资加返费将近7000元。

一个月后,我去职业介绍所要返费,老板说等光电厂发了就给我。没办法,我只好回去继续上班。过了一个星期,已经有很多人拿到了返费,虽然大多数并没有拿到当初承诺的金额。

人多力量大,我叫上4个工友一起去要返费。职业介绍所老板不在,只有一个帮忙看店的人。晚上9点,看店的人叫我们明天再来,他准备下班,但我们不肯离开。直到晚上11点多老板才到。

老板给的钱,但并不是约定的3500元,而是2500元。老板说光电厂只给了他这么多,他不能赔本。

我知道老板在找借口。我们谁也不退让,直到凌晨一点多,最终敲定返费3000元。拿到手2950元,老板说,扣的50元是个人所得税。

我听完差点笑出声。

3

老板并不是直接给我们钱,而是从包里掏出三四万块拆开,铺满整个办公桌,然后一张一张地数给我们,并让看店的人拿手机录视频。

老板说:“你们在光电厂拿了工资是不是要离职?正好现在有一家厂返费3000,可以直接从我这里进。”

随后老板让我们加了一个“求职交流”的QQ群。群里的三百多人聊得热火朝天,原来,老板把数钱给我们的视频发到了群里。

临走,老板说:“你们放心,我不像其他的中介老板,我是正经生意人,只想赚钱。可是我告诉你们,这边有很多中介老板是有势力的,亲戚加老乡,团结得很,一致对外。打个比方,这个返费,一般人是拿不到的,就算拿到也拿不全。说到底,你们打工的有什么办法?无非是报警和找劳动局,可是你们看看,三里桥关了一家中介没有?”

“所以说,你们到时候离职了,还是从我这里进厂吧。毕竟我这边有生意,肯定不会赖帐。我就是走个量,赚点辛苦钱而已。”

虽然老板这么说,但到底坑过我,之后就再没联系过了。

离开光电厂后,我在三里桥租了一间房子,准备再干一个月就回家。

我再次来到人才资源中心,可大多用人单位并不要临时工。于是,我找到一家连锁经营的职业介绍所,门面很大,想着应该不会骗人。

介绍所内是一个20多岁的女孩子,长相清秀。我问是否有半个月左右的临时工。

女孩说:“当然有,你有什么要求?”

“只要工资高点,离三里桥近点就行。”

女孩说:“有一家纸箱厂,上夜班,离这里只有5分钟的路程。一天180,但必须干满15天才能拿到钱。”

我想着这份工作蛮适合自己,就爽快答应了。

女孩说:“既然你要报名,那就要交100元的押金。我们付出了成本,你到时候不来我们就亏大了。等你晚上来报到的时候,我就还给你。”

我留了个心眼,叫女孩写了一张收据。

晚上,我按时来到中介,掏出收据。女孩说:“老板说了,等你明天上完班,才可以退你钱。”

接着,女孩又说:“每个人要交50元的体检费,不然怕有传染病。不过你以前在其它厂做过,可以不用抽血,但是必须要有体检单才能进厂。”

我感觉自己被套住了,但没办法,只好又交了70元。另外20元是照相钱,其实不过是女孩用手机拍了一张照片而已。

4

随后,我等来一位开金杯车的30多岁男子,他负责把我送到工厂上班。

我刚上车,中年男子说:“要交200元的服装费,这是工厂的规定,没有厂服进不了厂。但是你放心,到时你不干了,服装费我退给你。”

我再三考虑,还是决定掏200元。只希望工作和他们说的一样。

中年男子收了服装费,边开车边说:“现在我要把你送到市区上班,工资一天150,不包吃。今天我送你去,从明天开始你就要自己坐公交车去上班。”

我问:“怎么和说的工资不一样?去市区工厂上班坐车要多久?”

中年男子毫不避讳,“坐公交转两次车,差不多两个小时左右吧。”

“那我不去了,你把服装费退给我吧。”我很气愤,中年男子随即重新把车开回职业介绍所。

职业介绍所里,我找女孩要押金。女孩说:“你把收据给我看看?”

我掏出收据递给女孩,女孩接过去,猝不及防撕地粉碎,扔进垃圾桶里。中年男子也不退服装费。我们起了争执,恶语相向。

中年男子掏出手机拔号,一边指着我骂,“妈了个X,你给老子等着。”

我知道中年男子是在打电话叫人,这一瞬间,我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我抢过中年男子正在通话中的手机,一边跑,一边喊:“什么时候把钱退给我,什么时候我就把手机还给你。”

中年男子一边追我,一边又掏出另一部手机打电话。

大概跑出两百多米的时候,我意识到自己行为不当。想了想,决定往回走,把手机还回去。

5

返回时,遇见了追来的中年男子和一批壮汉。上来不由分说对我就是一顿暴打,七八个人足足围着我打了近10分钟。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几个人商量着把我拖上车。其中两个人回去开车,其他人看着我。

有一位老太太过来拉架,说别把孩子打坏了。一个壮汉指着我,“他是抢劫犯,抢了我们的手机。抢劫犯就该打,不然他不长记性。”

这时来了几位治安巡防人员。壮汉们看情形不妙,全都跑了,只留下收了我200元服装费的中年男子。

治安巡防人员把我和中年男子带回职业介绍所。一大批陌生面孔围在周围,声称亲眼看见我抢了中年男子的手机。

那一瞬间,我万念俱灰,百口莫辨。

一位高个警察走进职业介绍所。“围观群众”大喊应该打死我,因为我是抢劫犯。

高个警察大吼:“别喊了,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感到有人主持公道,随即向高个警察鞠了一躬。

高个警察了解事情经过后,对我说:“你去医院检查一下,然后到分局找我。”

接着,转身对中年男子说:“小陈,我们走。”走出几米远后,高个警察突然回过头来对我说,“别去晚了,到时我可放人了。”

我来到吴江区第一人民医院,医生看到我脸上有许多外伤,要求我做一个全身CT。

在等待CT结果的时候,一群人看我满脸污青、血迹斑斑,便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说了事情经过。

一个等CT的人说:“这帮黑中介就是亲戚加老乡,是一个团伙。”

“这哪是职业介绍所呀,完全就是黑社会。”

一位吴江本地人给我出主意:“等会医生看CT时,你直接晕过去,或者喊脑袋痛,先住院,到时警察会直接上门询问。”

我说:“警察还等着我回去呢,再说,我还要让警察抓那些打我的人。”

围观群众摇摇头,不再言语。

医生看完CT,“你这没有什么内伤,也没骨折。就是脑袋不好说,只要感到头部不适,必须要来医院复查。”

我说:“医生,你说我这属于几级伤?”

“这个要让法医来,我们不做伤情鉴定,但依照我个人看法,应该是轻微伤至轻伤之间吧。”

6

走进吴江经济开发区公安分局办案大厅,高个警察和“围观群众”中的一男一女正聊着什么。

高个警察看见我,问:“去医院了,有什么大问题没有?”

我说:“没有,但医生说头部还需观察。以后不适要去医院复查。”

高个警察问:“你是想公了还是私了?”

“公了。我要去找法医鉴定伤情,然后去法院起诉打我的人。”

做完笔录,我签了字,随后跟着高个警察走进派出所后面的拘留大厅。高个警察把我交给了大厅前台的保安。

高个警察离开后,我被要求脱掉鞋子衣服,上交手机等随身物品,换上单薄的囚服,被送进了拘留室。高个警察进来过三次,中年男子也进拘留室劝我,商量着私了。最后我提出1万块钱私了。

中年男子说:“哥们,咱们不打不相识,也许出去还能做朋友,我给你介绍一个好工作。赔你CT钱算了,你看这拘留室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

我没有松口,中年男子也只愿意赔CT钱。

冬天的拘留室有些寒冷,加上脑袋一直疼得嗡嗡直响,我根本无法睡去。

第二天上午,换了一位魁梧的警察,在拘留室里提审我和中年男子。他指着我对保安说:“给这个小伙子找件大衣穿上,外面有点冷。”

最后,经过魁梧警察的两次提审和调解,双方反复争论,中年男子赔了6000元,我在和解书上签了字。

我拿到钱后,魁梧警察说:“你从后门走,免得他们威胁你。”

我说:“我一个好人为什么要怕威胁?”

“你听我的就行了,我会害你吗?”魁梧警察说。

我穿好衣服从后门离开,不过后门是消防中队不让走,只好又绕回前门,正好碰见来接中年男子的几个人。

其中一个人拉着我,“你他妈的给老子等着,小心老子干死你。”

我说:“您请便。”

中年男子正好出来,拉着几个人上了两辆车离开,走之前还对我骂骂咧咧。

回三里桥的路上,我用手机搜索:三里桥职业介绍所。搜到了许多像我这样,被职业介绍所骗了的事件。有的受害者走投无路,把职业介绍所烧了,有的甚至砍伤所里人员,构成了犯罪事件。如此种种,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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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及插图:VC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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