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的中学生毒贩

2017-06-26 18:05: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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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朋友鸿雁是一名从事未成年人刑事检察工作的检察官,她给我讲述了这两个案件,案件的主人公均是十六岁的中学生。

1

芳芳已经消失半年了。

长相甜美、笑容灿烂、成绩优秀,这是她留给中学同学的普遍印象。她甚至不会轻易和同学们出去玩,放学后就会回家写作业。

连老师都说,芳芳的一生应该没有太多悬念,因为她看起来那么安静、恬淡且自律。

可是,她在一个初夏的早晨消失了。消息在校园里纷扬开来,所有老师都对此讳莫如深。

如果时间倒退半年,16岁的芳芳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会与监狱有所交集。而此刻,她已失去了自由。

母亲呼兰仍记得半年前那个让她大惊失色的电话:“你好,是芳芳的妈妈吗?我们是公安局的。你的女儿现在看守所,已经被逮捕了。”

电话中,警察告诉呼兰,芳芳在毒品交易过程中被公安机关当场抓获。

呼兰的大脑一片混乱。她一直以为,毒品离自己的生活非常遥远,而学校更是一片净土。她眼前不停地闪过各种电视里的画面,一会儿是金三角硝烟弥漫的毒战,一会儿是被公安抓获的毒枭和瘦若骷髅的吸毒者……她恨不能马上见到芳芳,给女儿一记响亮的耳光,然后暴怒地问个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原来,前段时间,芳芳谈了一个男朋友。男孩是外地人,在一家小餐馆打工,有一年多的吸毒史。正是他带着芳芳走向了这一步。

芳芳的母亲每天按时回家,辅导女儿作业,照顾其饮食起居。在母亲的严厉管教下,从小学到高中,性格本就有些内向的芳芳生活按部就班,学习名列前茅,交友相对单一,课外生活也不多。

呼兰觉得自己原本至少有两次机会,制止这件事情的发生。

第一次是芳芳的16岁生日。芳芳最好的朋友英唐约她去校外不远的一家小饭馆吃晚餐,同行的还有班里几个要好的女生,芳芳给妈妈打电话请假,呼兰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席间,一个清瘦干净的高个男服务生出现了。男孩叫彭江,19岁,家在南方。几个同学都跟他很熟。彭江一下就注意到了个子高挑、长相出众、温柔文静的芳芳。

自那以后,每天芳芳下了晚自习,彭江都会到校门口等她。

从学校到家,只有15分钟的车程。在此之前,芳芳从未这样接触过同龄的异性,但是,男孩却表现得体贴耐心,帮她拿书包,给她买喜欢的零食,从不勉强她做任何事。这让芳芳有了一种不一样的感受。

但芳芳明白,一旦父母知道了,等待她的将是无法承受的暴风骤雨。而且,这也与她以往的人生观相悖。她觉得自己错了,数次想和妈妈交流。

如果呼兰在那时能察觉到青春期的女儿内心的细微变化,如果她平常不是以严厉的批评而是以平等的交流来对待女儿,也许一切都不会这么糟。

一个初夏的上午,呼兰接到班主任的电话,说芳芳最近上课老玩手机,请她到学校来一趟。被妈妈领回家后,芳芳的心里矛盾压抑到了极点。吃完晚饭,她想和妈妈谈一谈。

“妈妈,我们班英唐好像有男朋友了……”

“什么?简直不可理喻。早恋会伤害自己、伤害家人,学习下降,最终整个人都完了!”

“可我觉得,她的男朋友对她很好。”

“那是她的错觉!芳芳,你可千万要洁身自好啊,不要和这种同学来往。”

“妈妈,你不要这么说好吗?她……”

“别说了,你还要为她找理由吗!”

芳芳看得出来,就算是说别人,母亲就已经开始发怒了。她拿起妈妈递给她的书包,走出门去。但是她没有去学校,而是去了那家小餐馆。

后来呼兰觉得,这是自己的第二次可能阻止女儿犯罪的机会。

2

彭江非常惊喜,自己日思夜想的女孩竟主动来找他。

三个月的接触,他越发觉得这个女孩十分单纯,性格温顺,几乎所有的事都听他的。越是如此,他越是觉得她身上有着极大的诱惑。

芳芳并不知道男友的一切,包括他是瘾君子。她在他的住处待了两天,没有上学。老师没有过问。而芳芳的母亲居然也相信了手机里女儿的话:她在英唐那里,彻夜不归。

出事也就是这两天。

根据彭江的供述,那几天他觉得手头紧张,遂通过网络购买了约36.5克冰毒,自己吸食了一部分后,在网上一个QQ群里发布了“出肉”的信息,很快联系到买家,并约定在某长途汽车站交易。

彭江骗芳芳说,要带她去省城散心。芳芳看见彭江拿出一卷带着黄色包装的东西,里面装着白色晶体。她猜到那就是冰毒,坚决不愿意。但到底也禁不住彭江的软磨硬泡,芳芳答应了。

上车前,毒品还在彭江那里。快上车时,他开始央求芳芳帮忙藏匿毒品。芳芳拒绝,并再一次提醒彭江不要做这样的事情。然而,彭江一直央求并称,“真的是最后一次,处理完这些就再也不干了”。

芳芳再一次妥协了。

芳芳把一部分冰毒藏进卫生巾,另一部分塞进胸前的内衣,在彭江处心积虑的“掩护”下躲过了检查。几小时后,客车缓缓驶入某市长途汽车站。一辆灰色的越野车停在路边等待毒品交易。芳芳跟着彭江上了越野车,坐在旁边,听着两个男人讨价还价。然后,按照彭江的指示,从内衣里掏出20.03克冰毒。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在外面敲起了车窗——是缉毒警察。

芳芳的整个青春将可能在高墙内度过。按照法律,她的行为已经构成贩卖、运输毒品罪,法定刑期在7年以上有期徒刑。

鸿雁检察官与芳芳的母亲呼兰取得了联系,一起到看守所提审了芳芳。

那天早晨,还没进到审讯室,呼兰就听到了女儿痛哭着叫她的声音。紧跑着推开审讯室的门,芳芳已经哭得一塌糊涂。

芳芳用尽全身力气抓着铁栅,似乎是想奋力挣脱出来,面容消瘦,脸色苍白如纸。呼兰冲过去抓住女儿的手,没有耳光,也没有质问,母女俩抱头痛哭。

“芳芳非常配合,把整个事情都给我们实实在在、清清楚楚地讲出来了。根据我对芳芳情况的调查和了解,芳芳平时没有任何不良的行为和习惯,更谈不上有什么不良的犯罪记录。她是一个从来都不惹事的姑娘。”鸿雁说。

最重要的是,根据鸿雁的调查,芳芳并没有吸毒。

据此,鸿雁提出了以下公诉意见。

芳芳虽有贩卖、运输毒品的行为,且已经构成犯罪,但其犯罪时系未成年人,从犯罪行为的引发到整个犯罪行为的实施,芳芳的作用较小,系从犯;加之其到案后如实供述自己的犯罪事实,认罪悔罪。结合芳芳系在校学生、无不良行为记录、表现一向良好的个人情况,建议对芳芳减轻处罚,并适用缓刑。

最终,法院以犯贩卖、运输毒品罪判处芳芳有期徒刑3年,缓刑4年。彭江另案处理,并获重刑。

3

第二起案件的案发地在这个地级市一家最好的医院。

当天下午两点多,急诊病房里传出歇斯底里的惨叫声,病人是一起交通肇事案的始作俑者刘涛,一名十六岁的中学生。

头一天夜里九点多,在当地城乡结合部一处乡镇公路上,一辆红色的轿车撞到了路边的大树上,前端保险杠粉碎,车前盖严重变形,挡风玻璃出现明显裂纹。

司机就是刘涛,他在当地一所知名中学读初三,没有驾驶证。父母经营着一家医疗器械公司,家境优越。有时父母不在家时,他就会开着家里的车出去溜达。

刘涛没有报案,只是打了电话给父母。很快,刘涛被送往医院。

由于左腿骨折,刘涛只能卧床,母亲留下来陪护他。因为不得不与父母朝夕相处,刘涛隐藏了半年之久的秘密终于得以暴露。

他甚至来不及恨这些人,就已经不得不依赖他们的供货了。

从入院第二天起,刘涛就开始烦躁不安。莫名地发火,先是流泪、打喷嚏,继而出现排尿困难、血压升高等症状。刘母十分担忧,遂打电话给爱人,让他赶紧过来。刘涛的症状在继续加重。中午一时许,他开始低烧、流汗,喝的水也全部吐了出来。

值班医生仔细观察了刘涛的症状后,决定为他做包括尿检在内的更多检查。

在等待查验结果的时候,刘涛竟然歇斯底里地喊叫起来,还不停地用头撞身边的床头柜。没过多久,医生把检测结果告知了刘涛的家长:“你的孩子在吸毒。拨110吧,让他戒毒。”

这个消息让刘涛的母亲感到崩溃。她从来没想过,自己身处的这个经济并不发达的城市里,竟然也会有毒品,而且还是在学校里。作为住校生,自己的孩子怎么会有接触毒品的途径呢?钱呢?买毒品的钱从哪儿来的?谁卖给了他毒品?还有接到儿子电话时顿生的疑窦——三更半夜,他去那么偏僻的地方干什么?

刘涛的毒瘾在继续发作。瞳孔放大,四肢冰冷,摊在床上。

“他会死吗?”刘母心如刀绞,“医生,你快想想办法!他才十五岁啊!”

“送戒毒所吧。”医生冷冷地说着。

刘涛的父亲开始联系离这个城市最近的戒毒所,但做母亲的却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比现实更让她无法接受的,是儿子此刻的痛苦。

“涛,你告诉妈妈,到哪儿能买到这个东西啊?”她趴在儿子床前急切地问着。

“你疯了!”刘父怒吼起来。

他面对的是刘母的怒目而视。

几分钟,只有几分钟的僵持。在儿子蜡黄的脸色和越来越痛苦的呻吟声中,刘父颓然而沮丧地离开了病房。他决定去取钱,以作毒资。

4

刘涛打开一小包塑料袋装的海洛因,熟练地将针管撕开,把溶解后的毒品全部吸入针管,在父母惊愕的注视下,解开病号服,露出大腿根部的静脉,哆嗦着将针头扎进去。片刻后,他长舒了一口气,缓缓倚在枕头上,整个过程如此娴熟和迅速,甚至连用酒精棉球消毒的步骤都没有。

刘涛这才将事情和盘托出。

有段时间,他的同宿舍好友常常在晚自习时旷课,很晚才回来。那种神神秘秘的行为让他十分好奇。

一天晚上,刘涛给好友开门,问他去了哪里。“想去吗?嗨一晚,不收钱的。”对方神秘地笑了一下。第二天,趁晚自习还没开始、学校大门尚未关闭的时候,他跟着室友一起溜出了校门。

那是一个咖啡吧,非常大。一边比较安静,椅子被改造成秋千的模样,大多数人在安静地喝酒,喝茶,聊天。穿过一条被炫目的地灯点缀得五光十色的鹅卵石小路,就到了另一侧。所有人在一个巨大的舞池里跳跃,动感的音乐震耳欲聋。刘涛跟随室友,到舞池旁边的一个单间入座。

这里有些年龄明显大于他们的男人,并没有传说中纹身吊膀的凶神恶煞,都身着商务衬衫,有的还打着领带。这些人友好地坐着,玩风靡一时的桌游“狼人杀”。桌子上摆着很多彩色瓶装的酒和几盘坚果。室友递给刘涛一杯奶茶,自己也倒了一杯。香甜的滋味伴随着空气中潮湿的快感,给刘涛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隔了几天,刘涛继续悄悄和室友溜走。

刘涛从没想过会有什么问题。在咖啡吧里,别说疑似毒品的东西了,连酒他也从来都没碰过。只是偶尔会喝杯绿茶,那也是他自己打开茶包、自己沏的。

可没过多久,刘涛感到有些异样。

先是上课瞌睡、打不起精神,继而是烦躁、郁闷,情绪难以控制。一开始,他以为这是晚上出去疲劳所致。后来发现,一旦夜里出去一趟,回来后他就会精神好几天。那种亢奋的状态十分特别,打篮球、读书、趴在被子里打游戏,根本没有想睡觉的欲望。

刘涛怀疑自己中了毒。但是,他又觉得不可能。

初三上学期期末的一个夏夜,刘涛又和室友相约去咖啡吧。室友叮嘱他带些钱,说不能老跟着大哥“揩油”。那天晚上,那些成年男子没有提供奶茶和绿茶,而是让刘涛自己掏钱,价格高得惊人。“小子,”一个身着蓝色商务衬衫的男人开口了,“这茶喝得爽吗?”他嘿嘿地笑着,不再说话。

刘涛这才知道,这些“朋友”给他冲的“奶茶”,看似绿茶样子的茶叶,以及放在桌子上的口香糖、跳跳糖,都是毒品。

刘涛很快成瘾了。他甚至来不及恨这些人,就已经不得不依赖他们的供货了。有的时候,他会翻墙从校园爬出,为的就是买一包茶。

家里给的零花钱不够,刘涛开始贩毒。按照咖啡吧里“大哥”的安排,他加入了一个隐蔽的群,搜罗购买毒品的对象。趁父母不在家的时候,偷偷开车出去,按照“大哥”的指示到网上约定的接货地点送货。就这样,十六岁的刘涛走上了一条“以贩养吸”的道路。

咖啡里的男人们自然没有放过刘涛这样的摇钱树。他们介绍他静脉注射,更刺激、见效更快,也更危险,让刘涛更加沉迷。

出事前的那个夜里,刘涛已经两天没有吸毒了。那是一种万蚁噬骨般的难以忍受,更是一种无法遏止的心理依赖。还没有到达接货地点,他便已经把持不住方向盘了。

一个月后,刘涛因涉嫌犯贩卖毒品罪被抓获,两天后被刑事拘留,同年8月被逮捕。法院就此案做出一审判决,刘涛因贩卖、运输毒品罪判处有期徒刑三年。

不久,刘涛被关押进异地的未管所。

三月的一天,刘涛的父母向未管所提出申请,要求允许孩子录入指纹,参加当地的中考。刘涛是家里的独生子,他的父母仍对他寄予厚望。但是最终,刘涛并没有参加中考。

刑期满后,刘涛的父母为他改了名字,离开了老家。

“这个孩子毒瘾非常大,部分是因为吸毒时间长,而静脉注射毒品的吸毒者更加难以戒掉毒瘾。”负责这一管区的政委曾告诉刘涛的父母。

半年后,根据未管所的跟踪随访,刘涛又回到了戒毒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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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VCG
插图:《扫毒》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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