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乡的小河里,一颗螺蛳都没了

2017-07-07 18:49:26
7.7.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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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在苏南农村。

江南水乡,自然是河网纵横,从梅镇往南走,穿过頔塘河,跨过三座小石桥,右拐就是我的家。

小的时候,家里不富裕,街上卖的猪牛羊肉都舍不得买,也不常吃,吃得最多的就是小河里随手可得的河鲜:螺蛳、河蚌、小虾、小螃蟹、鳑鲏、塘鲤鱼、虾虎鱼……只要你愿意下水,饭桌中央总不会空荡荡。

家家房子都是依河而建,从小在河边长大的孩子没有一个不会抓鱼捕虾的。

小杂鱼味道鲜美,但鱼刺多,有几个天生巧舌的,一口鱼进嘴,一下子能把鱼刺和鱼肉分得清清楚楚,但我不行,往往乱嚼一通连肉带刺又全都吐了出来。用油炸倒是能把鱼刺炸得酥脆,可惜那样太费油,农村人大多也舍不得。

不过,不会吃鱼也没关系,我有更美味的虾蟹螺蛳杂烩。

先摸点螺蛳

小河里的螺蛳,一个个肥硕饱满,母亲常常在河边洗完衣服,就将塑料大盆往岸上一放,开始摸螺蛳。小时候,我常陪在母亲身边,看她半蹲在直直延伸到河里的条石上,用手顺着河岸石阶内侧缓缓摸过去。螺蛳行动缓慢,就算感觉到人来抓它也不会跑,之所以要摆出小心翼翼的架势来,是怕手脚重了,螺蛳受了惊吓从石阶上掉下来。

如果螺蛳掉到淤泥里,再想从泥里摸起来,就会连带着摸到陈年的螺蛳壳,和一些杂碎垃圾,烂淤泥散开来还会把整片水都搅浑。所以,掉进泥里的螺蛳村妇们是不会去拾的,反正第二天它还会爬上石阶。

在村里,家家户户都有属于自己家通往河里的独立条石,螺蛳就像种在自家地里的菜一样。有不成文的“产权规定”:今天扒在我家条石上的螺蛳就是我家的,明天它跑你家去,就是你家的。通常情况下,不会有哪个特别贪心的村妇无缘无故跑到别人家石阶上摸螺蛳。就算是摸了别人家的螺蛳,也会和主人打声招呼:“今天我家石阶上螺蛳太少吃不够,所以上你家摸了几把。”

主人多半会回:“没事,你摸吧。”但若哪天两家吵起架来,摸螺蛳的事就会被提起:“前几天喏,你还到我家摸过螺蛳。”

早晨,螺蛳一堆一堆趴在石阶底下,往往伸手一抓就是满满一大把。只需伸十来下手,就够家里人煮上一碗。摸来的螺蛳养在清水盆里,滴上两三滴菜油让它吐尽泥沙,隔日,再用乡下人剪桑枝用的桑剪,剪去尾部。

爆炒螺蛳,放上自家做的豆瓣酱,快速翻炒,自然就是好吃的。但对一个吃货而言,这显然不够。想要凑成一碗人间美味河鲜杂烩,几只河虾、三两只螃蟹还不能少。

再配点虾

早晨,农村孩子不会留恋懒觉,醒来眼一睁,跟家里人打声招呼就跳下床去,抓起洗菜用的扁平竹篮就往岸边跑。

早晨的小河是静谧的。水汽都还没散,像薄纱一样轻轻盖在河面上。孩子们不管原先是赶着多急的步子,到了岸边石阶上,都会变缓一些,生怕惊动水底的小鱼小虾们。

轻手轻脚地把穿拖鞋的双脚伸进水里,清晨的水温还有几分凉意。缓缓蹲下身来,把手里的篮子以四十五度的斜角朝着石阶逼近,缓慢匀速,慢慢向前,像一只抓老鼠的猫。就在篮子完全碰到石阶时,另一只手迅速往石阶底部抄去,一阵胡乱捣鼓后,快速提起竹篮。

虾虎鱼总是有的,小塘鲤有时也有,但我最喜欢的河虾却不一定有。

河虾的行进方式不一样,它是往后退的,所以就在我的手一阵捣鼓的混乱时刻,鱼儿都被我赶进篮子,它却不知从什么地方斜着或倒退着弹出去了。

大面积扫荡若不成功,就要变换策略。蹲下来,静下心,眼睛仔细往水里看。长了青苔的条石上,似乎有东西在动,要非常仔细才能看见一两只虾贴在青苔上抖着须,因为透明的水配着透明的虾,真的很难看清。

竹篮子轻轻探到虾的后面,与石板之间留出45度角的张口,放定不动。另一只手也轻轻伸下水里,直到到达虾的面前。

接下来有两种操作方式:你可以用力快速一拨,虾往后退时正好弹进篮子里。但是,有时运气不好,受惊的虾屁股稍微往旁边移一点点,就弹出篮子外了。

但像我这样的资深小猎手当然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我喜欢用第二种方法:手在水里轻轻慢慢往前移,虾慢慢往后退,要很有耐心,等着虾自己爬进竹篮子,此时,把竹篮子用力一提,虾就到手了。

石条的青苔真是个好地方,刚抓走了一只虾,水稍微平静一下,另一只又爬了上来。

就这样一只抓完又抓一只,等母亲叫我吃早饭时,小桶里已经有小几十只了。

还要几只石蟹

抓石蟹就不是我一个小孩子能做的事了。

石蟹喜欢晚上出来活动,水乡河鲜多,蛇也多,鬼故事也多。晚上天一黑,河边任何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能让我想起乘凉时门口老太太们讲的落水鬼故事,听得全身都起鸡皮疙瘩。所以,一个人独自晚上出去到河边抓蟹这种事,我想都别想。

那就乖乖跟在大人屁股后面做个跟屁虫吧,反正抓来的螃蟹也少不了我那一份。

吃过晚饭,父亲拿起手电筒在前面走,母亲拎着水桶在后面,我则一会儿在前一会儿在后。走在前面怕踩到蛇,走在后面怕被狗咬,走在中间又觉得错过手电筒下的好风景,啥都看不到。

石蟹喜欢躲在近岸的河边,得从通往河里的石阶下去,站在离水最近的条石上细细寻找。

爸爸给手电筒新换了电池,把河岸照得雪亮。石蟹比河蟹小一点,亮光下,白乎乎的淤泥上有一个个突起的东西,可能是石块也可能是树枝,若是圆圆小小的,那多半就是石蟹了。

螃蟹喜光,一旦有光照着它,它就不动了,这时就可以像拾田螺一样轻轻松松把它捉起来。

有时候,一个石阶上能找到七八只石蟹,石蟹“噗通噗通”地被爸爸扔在桶里,任那小短腿怎么折腾,也别想爬出桶去。

我曾经问过母亲,为什么河里没有又大又肥的河蟹,只有又小又瘦的石蟹。母亲说:我们小时候穷,天天摸河蟹吃,把河蟹都吃绝种了吧。每每想起这句,我都会捶胸顿足:“怎么就不给我留几只呀。”

石蟹虽小虽瘦,但鲜味还是在的,在没有大河蟹的时候,充个数解个馋自然也是好的。

一家三口忙碌一个傍晚,小螃蟹能装小半桶。就这样,一碗虾蟹螺蛳的材料就齐了。

虾蟹螺蛳杂烩就出锅了

我们家厨艺最好的是我父亲。

别小看一个煮螺蛳,还挺讲究火候,煮得老了吸不出来,煮得不熟又容易吃坏了肚子。

父亲把葱姜蒜煸炒出香味,煮熟的螺蛳冲洗一下,下油锅,再扔进虾和切成两半的蟹,翻炒,放调料,焖煮。

我只负责拿好筷子坐在饭桌前等着。

杂烩一上桌,我的眼镜就亮了。虾是我的,螃蟹是我的,螺蛳也是我的,连碗底的汤也是我的。母亲和父亲总是笑着看我吃,有好几次,母亲还歉疚地对我说:“家里也没有像样的好菜,只能吃这个了。”

我从小长得比同龄人瘦小,头发又细又黄,胳膊也细得跟小竹竿似的。在她心里,她一直觉得就是因为家里不够富裕,没能吃到点营养的所致,平时只能嗦个螺蛳、吃几个小虾米和没有肉的石蟹。正在长身体的孩子总应该多吃些鸡鸭鹅猪牛羊,这些“上得了台面”的荤菜。

可是他们一个月就那么点工资,哪能一直上街买那些东西吃呢。

可她不知道的是,我是真喜欢吃这个。

很多年后,我搬出村庄,结婚生子。

丈夫常给我们娘俩做虾蟹螺蛳杂烩,女儿不会嗦螺蛳,只会用牙签挑螺蛳肉来吃,我取笑她,螺蛳要嗦的才有味道。可惜她总学不会。

我给女儿讲小时候捉虾摸蟹的故事,女儿缠着我让我带她回去。

从梅镇往南走,穿过頔塘河,跨过三座小石桥,右拐就是我家。

站在小时候捉虾摸蟹的条石上,黑色的臭水熏得我反胃。母亲说,现在河里连螺蛳都没有一颗了。女儿听了捶胸顿足:“怎么不给我留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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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gol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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