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了很多乡村秘密

2017-07-22 15:2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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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注 许多人认为,孤寡与我们很远,与我们无关,认为孤寡只是偶然事件,是个人修为。 可事实却并非如此。它像天上的陨石,不知什么时候会落在你身上,砸中你。每个人生,都是一段无法预料的旅程,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成为陨石击中的一员。 孤寡老人生存状态调查组用大半年的时间,在湖北、河南采访了七百多位孤寡老人,重点撰写了其中的六十多位,涉及两个省几十个福利院。这些寡居者,他们不是与我们无关的人群。

口述人:但汉泗,男,1942年生

鄂州梁子湖涂镇畈上但村人

农民、当过木匠和油漆匠、一辈子以算命看相为主业

2006年入住涂镇第一福利院

我算命是有名的准

我喜欢说话,不懂的,说我爱吹牛。人都怕孤独,不光是我,楼上的熊老汉也一样,我们俩经常坐一起说话。我眼睛不好,都是他来我的房间。天南地北,陈年旧事,想到哪说哪。一般都是我说,他听。深更半夜,也舍不得回房去。

有一天我跟他说文王八卦,他听得入迷,院长巡夜来提醒了好几回,他都不肯离开,后来实在怕影响隔壁老人睡觉,他就走了,但走不多久,他又来敲我的房门,说是找不到房间了,人老了,经常发糊涂。

后来,熊老汉要在我的房间打地铺,难得有个伴,我就把我铺上的棉絮和凉席都给他,我一个人睡光铺板。那晚,两个人根本没睡,而是接着瞎说,一说就说到天光了,但我们不敢太大声,只能捏着喉咙说。

真是奇怪,我就是喜欢说话,这可能和早些年算命的经历有关。毕竟要靠嘴皮子吃饭。

那些年,我算命还是准的。朝你一望,我就知道你在行什么运。算命是要当场兑现的,心服口服了,人们才会给钱。干这行不简单,要知道天干地支、六十花甲、五行相生相克、刑冲克害等等,复杂得很。光懂那些还不行,还要有悟性。比如,看相的时候,看神、看气、看色,察言观色。

有一年,我在江夏县摆卦摊。那天早上,卦摊才刚摆开,一个捡破烂的来了,破衣烂衫,背着个蛇皮袋子。我天天都能见到他,只是从来没说过话。那天,他突然要我给他算命。我没有答应。他赖着不走,还说算命的看不起人。

他说这话是有来历的,一般算命的要看人算,也不是真的瞧不起人,算命人有规矩,算了苦命是不能收钱的。我们给人算命为的是赚钱糊口,不收钱,就白看了。再说,我还没有开张,就给一个捡破烂的看了,怕兆头不好。

眼看赶又赶不走他,我就随便看了看他的面相,这一看不打紧,我突然发现,他在走大运,但我还是不能给他看。捡破烂的人,平时一分钱两面看,要他给算命钱肯定舍不得。说不定还会赖皮说我算得不准。

我说,看你的面相,显示你发财了,但给你算了命,你要给我钱。而且给少了,不要,我要一千元,不然就不算。捡破烂的脸上笑开了花,说,给你一百行不行。我说不行。他说,那你总要算准了让我信服。我就开始仔细看他的面相。

我看他印堂发红,笑声爽朗,而且眉宇间有得意之气。我算定他这三天内,必有一笔横财,是天上掉下来的。我没有再多说什么。结果,捡破烂的服了,主动说明了情况。原来他被高空丢下来的包砸了头,里面有大几十万,就是前天的事儿。其实这个事儿看他的神色就看出来了。

至于为什么是最近三天,那就学问大了,气在脸上行走的时候,有一百多个部位,每一个部位都会有不同的运气,这是高深的问题,要慢慢琢磨。后来他给了我一千元。

还有一次是看牢狱之灾的,也准。我们塆有个后生,獾子眼,眼睛扬着,会唱歌跳舞弹琴,还会理发。可是他不务正业,小偷小摸,跟别人鬼混。

有一次,他们把脸涂黑了,只留两只眼睛,跑去抢养鸭人的钱,事发被抓了。一开始我不知道。发生这件事之前,我在咸宁摆摊算命,这个后生在街上碰到我,他和我是远亲,该喊我舅舅。他说没有吃的,也没有钱租房子,让我借点钱给他。我就借给他两百元。可他把钱拿去赌输了,房租还是没交。

后来房东跑来街上找我,说我的外甥让他来找我要房租。我气坏了,收了摊子跑去他待的理发店,把他拽着去见房东。虽然他年轻,但还是没有我力气大。房东很生气,甩了他两个巴掌。

自那以后,他就把我当仇人,钱不还不说,还找我的麻烦,恶狠狠地跑到我的卦摊前要看相算命。为了让他学好,我就很认真地给他算了。我算出他在十天之内必有牢狱之灾。我直话直说了,其实是希望他能引以为戒,趋吉避凶。可是他把我的话不当一回事儿。后来一直没有看见他,回家后才知道,他被抓了。我算准了不出十天,是因为他这个人狗改不了吃屎,没有钱用了肯定要去偷去抢,那就有牢狱之灾的隐患了,再一个他的神色飘忽,我才敢如此断定。

这样的例子太多了。在咸宁师专旁边碰到过一个婆婆,穿金戴银,长得又白又胖,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从外表上看根本不是苦命人,可我算出她苦命。我算出她早在三十多岁的时候,死了丈夫,是被她气死的。她的脸色立马变了。我还算出她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已经死了,儿媳妇走了,剩下一个孙女;小儿子病在床上,马上也要死了。婆婆一脸惨白,眼泪哗哗直掉。她说我都算准了,要给我钱,我坚决不要。

因为我没有破解之法。

这样的例子太多了。我算命是有名的准,在咸宁算命的时候,我总是在粮店前面的林荫道上摆摊,很多人都会慕名前来。

我走上算命这条路,既是巧合也是天缘

我的眼睛是这两年才看不见的,早先,亮得很,我还当过油漆匠,傲着哩。

1958年下学堂之后,我回家做农业。过了三年困难时期,稍稍有了点粮食,我就又从1962年干到1966年,没日没夜地做,但还是吃不饱肚子。

1967年开始,可以出去做副业了,但每个月要上交生产队六十元钱。那时候钱贵,盐几分钱一斤,米一毛二分钱一斤。上交六十块钱,好大压力。可我还是想出去。我去挖煤、拉大锯、背树木,后来还学会了做木匠。一步一步走,我的心里总是想着要去找快活事做,所以换了一行又一行,直到学会了做油漆,才安心下来。

油漆匠比木匠来钱快,轻松,但气味难闻。天下没有好做的事,我做过那么多苦力事,做油漆是比较快活的,所以我就一心钻进去了。

我的工程队最多的时候有二十多个人,我要安排做事,发放工资,很操心。1983年前后那两年是我赚得最好的时候,一年能净赚大几千块。那时候这是很厉害的,大米才二角三分钱一斤呢。

口袋有钱,腰板就硬,人也就变得阔气,很多人识不透我,还以为我是当官的。在鄂州那几年,生意特别好,大小工程一个接一个,我每天早晨出工前,都要在租房楼下的小店,买一包永光烟。那是贵烟,八角钱一包,而一般人抽的都是五分钱一包的红花,大公鸡一角钱,好一点的新华两角五,再好一点的星火是三角,可我抽的是八角一包的永光。

过早呢,就吃一块钱一碗的肉丝面。我的穿着也很光鲜,穿西服打领带,提公文包,口袋上还要插一只钢笔。为了接工程,底气足一点,这些派头不要不行。再说,我当时手上确实有钱。1984年,像我这样有钱的人不多。

万万没有想到,我做油漆的好运气一下子就没了。朋友介绍我去省公安厅做工程,搞外墙装饰,架子工,是高空作业,做金属油漆,要系保险带的。人吊着,有跳板。工程队有个小伙子是当兵转业的,艺高人胆大,不系保险带。后来就出事了。他直接站在跳板上,脚底滑了,掉下来摔个粉碎。我那几年做的钱全部赔了。

工程队解散,我成了无业游民,满世界转。转到黄鹤楼,碰到了一个算命先生,他姓谷,留着山羊胡子。他的生意很好,我想算个命,却排不上队,就一直在他的摊子前守着。农村有这样的说法,谁要是走了霉运,去算个命抽个牌,可以解一下难。谷先生给我看了相算了命,把我的前生今世说了个遍,什么都不落下,都让他说对了。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一下子上瘾了,天天去他的摊子,看他给别人看相算命。反正我找不到事做。后来谷老先生就知道我想学算命了。是的,我着魔了。自从见到这个半仙,我就想学算命了。于是,我就想到了以前发生的很多事,觉得那都是神的启示。

工程队解散后,我去了一趟归元寺,数罗汉。我试着从不同的门进去,从不同的地方开始,到不同寓意的数字前结束,我看到的罗汉形态各异,喜怒哀乐无一雷同,有的还捧着经书,全都古朴可亲。后来我去问寺内的和尚,他说,这表明我是一个吃快活饭的人,吃文饭、口才饭。我说,我没有文化,没有口才,怎么办?他就说,你可以买书自学成才,菩萨会保佑你的。当时我迷迷糊糊的,还觉得老和尚是在敷衍我呢。

后来又发生些事儿,之前我都不在意,可碰到谷先生之后,就全部联系上了。我觉得这些都是神的谕旨。于是开始礼佛,一心学算命,并最终走上了看相算命这条路。

乡村里藏着很多秘密

那些年算命,到处游串,我发现了很多乡村秘密。有人说我是开了天眼,也有人说我是胡说八道。可我自己心里清楚啊,我的直觉、心灵感应都灵验得很。当然,这里面有不能说破的秘密,肯定不能说破。说破了,谁还信我呢,要保持神秘。但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其实我就是善于观察。

我发现行为是会传染的。有一段时间,我们附近几个塆子总是有女子喝药寻死。大家都弄不懂,尤其是吞安眠药的那个女人,家庭幸福得很,无缘无故为什么要自杀呢?大家议论纷纷,想不明白了,就只好赖到鬼的身上,说是有喝药死的女鬼在找替身。可是女鬼找替身,为什么要找那几个人,而不找别的人呢?

我仔细一打听,那些喝药的女人,家里都没有男人,男人不是在外面承包工程,就是做生意发了点财。1990年代,到处冒暴发户,乡村很不安静。

村子里闹得纷纷扬扬,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我去了。我前不久学到了催吐的办法。我给我们家的猪催吐过,猪吃了有毒的庄稼,口吐白沫。给猪喂味精,猪就把毒药吐出来,好了。我想,人和猪应该差不多,也可以用味精催吐。果然,一包味精喂下去之后,那女的哇哇往外吐东西,苦胆水都吐出来了,当然就活了。大家都说我是活神仙,其实我不过是留了心,把生活经验及时用上了。

我信佛,心里总有一些特殊感应。曾有一段时间恍恍惚惚的,总觉得会有事发生。果然,我们塆有人家出事了,女的是个瘫子,整天在床上起不来。他们家的生活很贫困。那天他们夫妻吵架了,女的坐在家里哭,声音很惨,我们就都往他们家去了。听那女的说,他的老公寻短见去了。大家就都惊慌了,到处去找。我有直觉,仿佛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就不慌不忙地往山上走,果然,我在山上找到了他,他往树上挂了绳子,但并没有寻短见。在砍柴呢。

我知道他不会寻死,因为我们农村人有韧劲,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轻易放弃。他的妻子害怕拖累他,不肯活了,他这是用死来威胁妻子,意思是你要是死了,我也去死。我知道他们很恩爱,所以断定他不会去死。还有,就是那天我去他们家看了看,发现他们家的砍柴刀不见了,我就知道他是上山砍柴去了。

我算错了自己的命,本不该孤寡的

这一辈子我不缺钱花。我年轻的时候,长得好,就是太信命了。算命的说我一生没有婚姻,我就没有认真去搞那个事儿。但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我算错了自己的命。我本不该孤寡的。

我有过一段婚姻。1993年,我去金山店做了上门女婿。对方是1954年生的,有两个孩子,大孩子十四岁了。她做了结扎,但瞒着我。我知道后并没有生气。我想,既然算命的说我没有婚姻,肯定是说没有儿女,现在能有一段婚姻,就不错了。我在她家待了五年,尽心尽力帮她养孩子,是想在她家里养老。

可是后来她加入了黑道,家里总是来一些兄弟姐妹,不开电灯,乌七八黑的。他们是不要父母子女的人。后来,见我在家里碍眼,她就让我去广东打工。回家过年的时候,我发现她把我供在家里的观世音菩萨放在了床底下。

我很气愤,我一个光棍,什么都没有,就只有这一尊天天要烧香叩拜的菩萨。连这我都保护不了,让神灵蒙羞,我还混什么?我就举起了巴掌,没再和她过下去了。

1983年,我收过一个女徒弟。她的名字叫胡桂兰,蒲团乡的女伢,二十岁。那年我已经四十了,但看着不显年纪。女徒弟当时是黄毛丫头,面黄肌瘦,还有鸡蒙眼,一到晚上就看不见。我蒸乌鸡给她吃,用偏方把她的病治好了。

从此,女徒弟就对我上了心,除了用心学我的手艺,还照顾我的生活,甚至时不时暗示,要服侍我一辈子。算命的说了,我命中没有婚姻,肯定不能害她。她是我的徒弟,而且还小我二十岁,如果两个人在一起了,会有人说闲话。于是,我找了个机会,以出师为由,把她赶回家了。

我一直都没有成家,后来还有一个当官的家里的女人和我好过。她当时在国营饭店上班,我接工程,经常会请人吃饭,出手阔绰,她看上了。后来去她家里打麻将,麻将桌上眉来眼去,很容易惹火,当晚散场后,我们就好上了。

她的丈夫是某局的局长,出差快一个月了,我们好了很长一段时间,她丈夫出差回家后,她还以翻新家具的名义把我请到家里。她的丈夫,人很好,胖墩墩的,很和善。见过她的丈夫后,我就不想再和她鬼混了。为了让她死心,我果断地结束了在鄂城的生意,去咸宁开拓新地盘,后来又去了武汉。也就是那年,我的工程队出事了。

我其实心不坏,但老天对我不好,也许是说我不该沾别人的女人。想到算命先生说的话,就觉得是我做了错事,上天惩罚我。

本文选自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五十四种孤单》,网易人间已获得授权,转载请联系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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