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越熬越浓,情久伴必深

2017-08-06 15:02:08
7.8.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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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初秋,父亲和小叔东拼西凑了13万,在法院拍卖时买下了一栋三层的老别墅。别墅的黄色墙砖上爬满了青色的苔藓,一株嫩绿的树苗长在防盗窗下,逢春便缀满白色的小花。

屋子内清扫了一番,粉刷了墙壁,又购置一些简陋的家具,一家人就住了进来。

我们一家住在二楼,小叔一家住在三楼,还没来得及喝乔迁酒,爸爸便迫不及待地开车回家乡,接爷爷奶奶过来住。他说,爷爷奶奶艰苦了一辈子,该是时候让老人享享清福了。

1

奶奶比爷爷大三岁,冬天喜欢穿大红的棉袄,身上总是有一股药材味。听爸爸说,奶奶祖上是中医世家,从小便与各种药材打交道。爷爷年轻时的经历我没听人提起过,留给我的印象只有一把铜制的烟枪,爷爷对它爱不释手,闲下来便捻碎一指烟丝,美美地吸上一口。

奶奶喜欢熬汤,爷爷喜欢喝汤。

这大概是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除此之外,总是各自忙各自的事情,否则就是不停地拌嘴。爷爷口齿伶俐,总会将奶奶说哭。奶奶眼眶一红,开始叹自己命苦,当初就不应该嫁给爷爷。爷爷总是不屑地哼一声,唱着小曲儿便出门溜达了,仿佛压根不在意奶奶的感受。

奶奶总是自怨自艾一会儿,眼瞧到了饭点,还是会收拾了心情出去买菜。那时候我的父母在其他城市做生意,做饭的任务落在了奶奶身上。无论春夏秋冬,奶奶总是习惯每天都熬一锅汤,几乎每天不重样。譬如有一次,爷爷说了一句腰疼,奶奶当天熬的便是薏米莲子排骨汤,说是有祛湿之效。

爷爷出门去,估摸着也是在公园看人下棋。

爷爷不懂象棋,却爱看,看人喊好,他也卖力吆喝一声,算是凑个热闹。到了饭点,棋局散了,爷爷也就循着菜香回来了。

“嗯,木瓜鲫鱼汤,不错。”爷爷还未进门,就已经闻出来了。

盛上一碗汤,嫩红的木瓜在汤底下沉淀,鱼肉中的蛋白融进汤里,白里透红,煞是好看,洒上香菜沫儿,浓郁的香味扑鼻而来。

爷爷喝了一口,吧嗒嘴,摇了摇头,“不够火候。”

奶奶没说话,再盛一碗汤放在我面前,我早就被填满房子的香气馋得暗暗咽口水,也顾不得烫,忙把嘴巴放在碗沿啜了一口。

真甜。木瓜的奶香,鱼肉的肉香,一点香菜是锦上添的花儿,将汤浓郁的香味在鼻腔中无限放大,喝下去胃里暖烘烘的,齿颊间留着香,所有食材的好处,尽浓缩在这一碗汤里了。

“明儿熬骨头汤呗。”爷爷抬起头轻描淡写地说,我这才发觉他面前的碗里已经空了,碗底光可鉴人。

“不熬了,喜欢喝汤找别人给你熬去。”

爷爷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打了个饱嗝,哼着家乡的小曲儿,坐在沙发上翘起了二郎腿,间中抽一口烟,奶奶切菜的动作渐渐慢下来,嘴角溢满微笑。

后来我回家乡的高中念书,学会了家乡方言,再回想起那段爷爷时常哼唱的小曲儿,才想起歌词似乎是说一个农民下地劳作一天,回家后看到贤惠的妻子做好了饭菜,于是向妻子表示感谢。

2

有一天放学回到家,发现家中只有爷爷一人,于是随口问了一句:“阿公,阿嫲呢?”

爷爷哼了一声,“搬去楼上住你小叔家了,也好,落得清净。”

奶奶搬去了楼上以后,爷爷虽然没有让奶奶回来,但总是找着理由就往楼上跑,特别是每天傍晚六点半,闻着香就上楼了,旁若无人地喝一碗汤,好像这汤理应有他一份似的。

过了大约三四个月,奶奶终于下楼来找了爷爷一次。那时候我趴在饭桌上写作业,听到奶奶对爷爷说:“足兵,你也劝劝阿恒,不要做生意了,咱家没有大富大贵的命。”

爷爷抽着烟,斜了奶奶一眼,“为什么咱家没有富贵的命?”

“你想想,阿恒从15岁做生意,哪次不是有点起色就出意外,到现在四五十岁,还是老样子。”

彼时,我爸爸从一间小小的手机店做起,已经拥有了三家手机城。

爷爷沉默了,继而敲了敲烟灰,说:“那就让阿恒把手机店转让了,这附近不是在卖地么?买两块地建房子,以后就收租吧。”

过了一会儿,爷爷没有听到回应,转头看去,才发现奶奶捂着腹部,满脸痛苦。

爷爷丢了手上的烟枪,几乎跪在了地上,握住奶奶的手,嘴唇哆嗦,“阿娣,你怎么了?”我也吓坏了。

奶奶脸色苍白地摇了摇头。

爷爷睁着眼睛,半张着嘴,虚弱地对我说:“快!打电话给你爸,叫他回来。”

爸爸接到电话后很快赶回家中,背奶奶下楼,准备开车送奶奶去医院检查时,爷爷拉住了爸爸的手,“检查出什么问题,不要告诉我。”

爸爸一愣,重重地点了点头。

3

那是2007年,奶奶患上了绝症。

我刚刚小升初,只记得奶奶原本有些胖的身材渐渐瘦得走形,两颊凹出阴影,灰白的头发失去了光泽。在住院治疗了两个月后,爸爸将奶奶接回了家,在一楼住着,家人们轮流照看,唯独爷爷好像漠不关心一般,不过是上下楼的路程,爷爷从没有来看过奶奶一次。

我觉得爷爷绝情得有些可怕,甚至产生了一丝怨恨,每当看见奶奶被病魔折磨得死去活来,消停下来第一句话便问“你爷爷在哪儿”的时候,这种怨恨便加深一分。

我愤愤不平地回答:“在楼上呢!”

奶奶松了口气,喃喃说着:“在家就好,在家就好。”

我真的理解不了奶奶这话的意思,爷爷没有下来看她,奶奶为什么反而说“好”呢?

我觉得不好,一点儿也不好,所以我跑到楼上,气急败坏地冲爷爷喊叫:“你为什么不去看奶奶?为什么不去看奶奶?”

爷爷颤抖着拿起水烟,点了好几次才把烟丝点着,他深深吸了一口,又缓缓地吐出一大口烟雾,我透过烟雾看见爷爷浑浊的双眼里,有我尚不能完全理解的目光。

“她想喝汤吗?”爷爷含着烟嘴问,烟雾从口鼻中冒了出来。

我愣了一会儿,转身跑下楼问奶奶:“奶奶,爷爷问你想喝汤吗?”

奶奶意识开始模糊了,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些什么,我没听懂。过了一会儿,传来奶奶轻微的呼噜声,原来是睡着了。

爸爸坐在小椅子上,用扇子给奶奶扇风,窗外的昆虫焦躁地叫唤着,掉漆的绿皮吊扇悠悠旋转,空气如同湿透的衣衫一般黏闷。

我回到了楼上,看见爷爷还坐在原来的位置上,大口大口抽着烟,我忽然发觉,自从奶奶患病以后,爷爷几乎是不停歇地在抽烟。家里的电器都关着,安静得有些可怕,爷爷便也沉默着,只有烟丝燃烧的吱吱声不断响起。

4

晚上写完作业,我下一楼看奶奶,奶奶难得坐了起来,气色也显得好了很多,说话声音也有力起来。

看见我来了,便唤我过去,把我搂在怀里,我的鼻子钻进一股厚厚的麝香味。奶奶抚摸着我的头发,良久后叹了口气,“我想喝点汤。”

我手舞足蹈地嚷嚷起来,“好喂,奶奶病好了!”然后一步两个台阶地跑到楼上,兴奋地摇着爷爷的手臂,“爷爷,奶奶想喝汤了,奶奶快好了。”

爷爷抽烟的动作一僵,佝偻着腰,匆匆跑到厨房盛起一碗汤,他说:“汤一直温着呢。”然后眼泪留了下来,端着汤一路小跑,可即将踏出门口的那一刻,他又停下了脚步。

“你去吧,把汤端给你奶奶,小心别洒了。”爷爷嘱咐我。

我应了声,眼睛始终不离这碗汤,那是我人生中最战战兢兢的一段路,我看见汤面上飘着一层薄薄的油,骨头上沾着的一层肉被熬得通红,胡萝卜和淮山垫在碗底,袅袅的蒸雾带着香,直挠人心。

我走一步,汤在碗里就晃一下,我的手隔着碗被烫疼了,可也不敢停下来,疼得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

终于在我走完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奶奶的房间里传来一阵恸哭。

我木然地端着碗走到床边,奶奶已经没了气息。我想不明白,奶奶今天明明有好转的迹象,怎么说走就走了呢?怎么,就这一会儿的功夫,也没来得及喝上一口爷爷为她熬的汤。

我跟着家人一起哭了起来。

5

爷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直到第二天才出来。家乡的亲戚在这两天赶过来了,奶奶换上了寿衣,遗体四周摆满香烛,隔着蚊帐我看不清奶奶的样子,只隐约记得几天后便开始发臭。

从把奶奶送去火葬场,还有一路送骨灰回到几百公里外的家乡,爷爷一直没有参与。我依旧不明白,只觉得爷爷未免也太冷血了。

奶奶过世后,爷爷的手再没有离开过烟,他似乎很少说话了,后来我回忆起来,竟然没有再看见过一次他的笑容。

期间妈妈熬过许多次汤,爷爷总是喝一小口便不喝了,妈妈问他是不是不好喝?爷爷沉默着摇摇头,又抽起了烟;父亲私下担忧地跟我说起,他说爷爷要是这样下去,肯定不行。

半年以后,熟悉的一幕再次发生。爸爸凌晨将爷爷送去了医院,一周后又将爷爷从医院接了回来,住在奶奶生前住的房间。

爷爷患的是胃癌,他自嘲地笑了笑,“没想到这样折腾自己的肺,最后还是胃出的毛病,看来我这胃哟,是被阿娣(我奶奶的名字)养得娇贵了。”

爷爷没有一点绝症病人的觉悟,似乎确诊胃癌以后他反而比健康的时候轻松了许多,他不常待在房间里,而是宁愿出去溜达,精神看上去倒还不错。他去见了一些老朋友,坦然地和他们告别,像是一个准备出国旅游的人。

就在元宵节过后的第二天,爷爷离开的人世间,走得很突然。

凌晨的时候意识才开始模糊,浑浊的双眼直勾勾盯着天花板,直到最后仿佛在回味什么似的砸吧了一下嘴,便撒手人寰。

后来我听许多人说,是爷爷的胃太贪恋那一口汤了,才会走得那么匆忙。

直到如今,我依然无法理解爷爷在奶奶病重的时候,为什么不去见她一面,也不肯送奶奶走,我想,那是我若干年后才会开始懂的感情。

所有岁月留下的疑问,只有时间会给出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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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VC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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