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被逼着吃的黄菜水煮面

2017-08-12 16:23:41
7.8.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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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八十年代,秋风一刮,柿子树叶变红了,桐树树叶也卷了边儿。这个时节巷子里便有卖大白菜的人了,他穿着土红色的绒秋衣,黑红的面堂,胡子拉渣的,开着四轮,拉一车白菜。

有时,四轮车车头帮子上还坐着他的婆娘,红红的脸,结实的腰身,女人手边放着一杆秤。四轮车突突响,车斗里全是白滚滚的大白菜,绿色的叶子,白白的帮子,码得整整齐齐。

卖白菜的人一边开车,一边扯着嗓子大声喊:“白菜——白菜哦——白菜。”声音悠长,在巷子里回荡。母亲听见了放下手里的活计,急忙跑出门就喊:“等一哈。”卖白菜的听见声音,熄了火,回头望向母亲。

白菜怎么卖?卖白菜的扯着大嗓门粗声说,一元八十斤。母亲嚷嚷,太贵了。卖白菜的着急了,连声说,嫂子,你看看我的菜再说价钱,不要光听价钱。你先看看这菜。母亲不为所动,比你好的多的是,谁家的不好?谁的价格好,我就买谁的。

一会儿,出来几个邻居,对卖菜的说,你呀死脑筋,要是便宜点,我们都买。卖菜的顺势就问,你们说多少钱?邻居们和母亲说,要是一元一百斤,我们就买。

他身边的婆娘喊:不卖了,不卖了,走。邻居们说,那你们走吧,我们买别人的。卖菜的汉子佯装去开车,婆娘却喊道,算了,就当是白送了。

买菜的人都喜笑颜开。一元一百斤,母亲一般买上二三块钱的。二三百斤白菜,再加上一些地里的蔬菜,过冬就差不多了。

买了白菜,爷爷把白菜深绿色的叶子摘掉一些,剩下淡绿色的心,然后一棵棵放在院子后面早已经挖好的土坑里。放上百十来斤,顺带还放些白萝卜胡萝卜,然后盖上玉米杆子,再盖上十几铁锨黄土。

我擦着鼻涕,在坑边大呼小叫地跑来跑去。我爷和我妈笑骂:“滚一边去。”

这些白菜被埋起来,另一半白菜洗净了,控干水,找一个大片子刀,切。

爷爷要做黄菜了。

黄菜,我觉得不好吃。我一看,那么多白菜都要做成黄菜,就不高兴。

上百斤的白菜,放在院子里铺好的塑料纸上,爷爷和妈妈一人一把刀,可嚓可嚓地切开。院子上空漂着一股白菜的清香味儿。

切好白菜丝,还需要找两三个半米高、二尺宽的缸。那缸死沉,爷爷和妈妈两个人一起才抬得动大缸。缸需要先用开水要烫一下,杀菌。

等里面水干了,我端着小铁簸箕,把白菜丝倒进缸里,来回要跑好几趟。几个人忙了一通,白菜丝全都躺进缸里后,爷爷倒上凉白开,每口缸里放二斤盐,再找几个干净的长条石头压上,防止白菜丝上浮,放塑料布置于缸口,然后合上木盖子。

等白开水发绿,盐浸入白菜丝,一掀开木盖子一股酸不拉几的味道飘出来,“巨难吃”的黄菜就做好了。

爷爷总是一副期待的模样,嘴里含着口水说:就等着吃黄菜吧。我一听就头皮发紧。春天的菠菜韭菜、夏天的瓜果、秋天的豆角南瓜,它们难道比不过黄菜?

2

爷爷喜欢吃黄菜,大概是因为他过了一辈子苦日子。

他生于1921年,稍微长大一点就去了地主家当长工。每天就是锄地、拉犁、浇地。

后来解放战争的时候,来了几个阎锡山的兵,强把他拉到了军队当了兵。家里的妻子和父母还来不及给他送行,爷爷就被时代大潮裹挟着前行了。

阎锡山的部队待遇很好,每顿都有白馍。爷爷说,有好几次,吃完饭,每个兵还能吃上一个桔子,这话把我馋坏了。

“当兵还能吃桔子?”我惊奇地问。

“就是能。”爷爷说。

不过,爷爷在阎锡山干了一段时间就不满意了。阎锡山的部队是能吃白馍,可一餐只有一个,水果也不顶饭,爷爷经常饿得头晕。

他知道共产党的部队对士兵好,吃饭管饱,心想那就弃暗投明吧。可他不敢给任何人说,说了就是死。

好多次的踌躇后,终于在一次战斗中,爷爷扛了一挺机枪,趁着双方交火不是那么激烈的当口,悄悄拉了身边扛了一箱子弹的好友,一起投奔了共产党。

虽然共产党的军队吃不上白馍,可饭管够,汤管饱,爷爷觉得有奔头。多年后,爷爷在家里做木工活,常给我说:“反正,我就是看共产党能成。”

爷爷投奔的是徐向前的部队,他一到部队,就带来了军火,还拉了一个伙伴。因为有贡献,他被升为排长。随后,爷爷随着军队转战全国,参加过解放太原、成都、重庆的战役。

他战功赫赫,也负伤累累。部队医院就长住过两次。一次是一颗子弹打穿了他的大腿,一次是一颗子弹打穿了他的肩胛骨。他所在的部队发起了向李克定学习的号召。一说这个,我爷干活时眼睛都发光。

一到夏天,天热时,我爷挽起裤子就会露出大腿上的伤疤。我总让他给我讲讲他的壮举,可他说的反倒是,在重庆野战医院住院期间,“南方的大米饭可把我给吃烦了,就想吃一口家里头的黄菜和馍馍。”我有些不满,“哎。爷,你怎么就那么馋呢。”

解放战争结束,我爷得了一大堆军功章。那些军功章,形状各异,如今还躺在家里的木匣子里,刻着解放华北、解放太原的字样。

解放战争结束,我爷得了一大堆军功章。(作者供图)

解放后,他以团长的身份退伍,在重庆的一个县里当了公安局长。

可只当了三个月,就干不成了。奶奶听说,当了官的男人会变心,于是哭闹着,非要拉着爷爷回到晋南。

那就回吧,爷爷拗不过奶奶。不过奶奶怕爷爷回头,还顺手还烧毁了爷爷的档案。

他们带着刚出百天的孩子回到晋南,爷爷脱了公家的衣服,又变成了一介农夫,随着生产队出工赚工分养家。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村里一帮子人突然要“斗”爷爷,他们知道爷爷曾经给国民党当过兵。可是本地的档案部门没有爷爷的资料——奶奶烧掉了,不知道是否是因祸得福。

于是,他们拿着介绍信搭着火车赶到重庆。似乎也找到了一些部门,可是得到的答案却多是,“谁是李克定?”

他们回来后吓唬爷爷,说他们找到了资料。我奶瞪圆了眼喊:“拿出来,拿出来,让我看看。”他们拿不出,“斗”爷爷也就不了了之。

不过,爷爷在村里依然过得不舒坦。家里的日子过得艰难,每到年底,还要欠生产队十几元。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爷爷参军立功的事,得到了上级部门的认可,1986年起,爷爷每月能从政府手里领23元钱。有了这23元,曾经要“斗”爷爷的那帮人彻底红了眼,酸里酸气地说:“呵,国民党还领钱啊。”

爷爷不搭话,照样过自己的小日子。

3

有了钱的爷爷从没给我买过好东西吃。“吃那些干什么?家里的馍管饱。”爷爷说。奶奶身体不好,爷爷的钱还要留给奶奶看病。

“到了冬天,我给你做黄菜吃。黄菜可好吃了。”

我一扭头,“不吃。”可不吃也不行,深秋时节黄菜已经做成了,那些白菜丝浸在缸里,被石头压着,和食盐交融在一起。

每年入冬前,都可以从坑里取鲜白菜吃。白菜豆腐、凉拌白菜,尤其母亲炒的酸辣白菜,就着馒头吃,绝了。

数九开始,巷子里连白菜萝卜也不卖,只卖豆腐的时候,黄菜就成为主角了。

母亲拿着筷子从缸里夹黄菜,暗绿色的水,钻心钻肺的酸涩。在蜂窝炉子上炒黄菜时,我妈必定要放极重的辣椒,几大勺花椒面儿,一边炒,全家人一边跟着打喷嚏。

八十年代,家里的房子既是卧室又是厨房,炒黄菜时总是弄得一屋子酸涩味。还没开吃,光怪怪的味儿,就让我饱了。

爷爷哄我说,黄菜如何好吃。还忆苦思甜,说什么五六十年代,黄菜就是人间极品,皇帝老儿也吃不上。

桌子上除了黄菜就是咸菜。黄菜不好吃,可好歹还是热的;咸菜好吃一点,但是冰凉冰凉的。一口下去,酸涩的味道就如烂皮条和麻袋片子,怎么嚼都难以嚼断。说酸不酸、说涩不涩的怪味掺着辣椒、花椒、蒜片的味,在嘴巴里翻滚,就是进不了嗓子。

爷爷喊道:“喝一口汤,冲下去。”我“呵呀呵呀”地喊叫着喝口汤,还是不好咽。我妈很生气:“又吃不死你。”

一口黄菜一口馍,可我吃了黄菜,每次都得猛吃几口馍。吃饭如上刑,我在心里叫道,冬天你赶紧滚蛋。

我妈见我吃得难,偶尔也会刨出两棵鲜白菜炒来吃。鲜白菜,白豆腐,还有肥肉片,可香可香。不过爷爷妈妈都不大动筷子,都紧了我和姐姐吃。

后来我上了初中,慢慢习惯了,再吃黄菜也不叫苦了。

爷爷最想吃的是黄菜水煮面条,他说,他当长工的时候,吃了黄菜水煮面,干活就浑身有劲。

靠近腊月,那黄菜水在缸里泛着黑绿,还漂着白沫沫,那个能煮面?我和姐姐一想那暗绿色的水和酸涩的味,就坚决反对。一反对,爷爷眼中的火苗就熄灭了。

一次,爸妈带我上集,爷爷在家给姐姐做饭,做的就是黄菜水煮面。姐姐哭闹不顶事,结果吃了一碗,吐了半碗。回家后,姐姐诉苦,“巨难吃”。我听了,笑倒在地,姐姐赶过来就打我。

爷爷年轻时没好好当官,我爸直到成家还耿耿于怀。“你爷一见要当官,就吓得屁滚尿流。”我爸总这样评价他父亲。

可我爸这样一说,他们父子俩就会吵架。吃饭吵,看电视时吵,割麦子时也吵,吵得脸红脖子粗,没完没了。爷爷总说:“谁这样说他爸,啊?不嫌丢人。”

他们一直吵到1994年,那年爷爷突发脑溢血去世了。爷爷走时,我爸嚎啕大哭,“你爷为啥走那么早呢……”

爷爷去世后,好几次我都莫名地想哭,还未察觉,泪水就从眼角落下来。如今看到街边的酸菜牛肉面馆,我心里就难受。若时光可以倒回,无论如何,我都该吃一回爷爷做的黄菜水煮面。

4

生活渐渐好转,储冬白菜不做了,黄菜也好几年不吃了。冬天想吃鲜白菜,直接买就是,只是当年吃鲜白菜的那个鲜劲和香劲没有了。

那年相亲,相上了我现在的媳妇。媳妇第一次领我去她家,她说她妈最拿手的就是黄菜水煮面。我一听,胃里泛酸水,可是嘴巴却说:“是么……我最爱吃了。”

中午果然是黄菜面,熟悉的味道袭来,我差点吐出来,可是未来的媳妇和丈母娘正看着我,于是我憋着气吃了一大碗。后来,我去她家,丈母娘就给我做。为了不打光棍,我只能吃吃吃,吃得眼瞪头疼。最后媳妇“骗”到手,我才说了真话。

近几年,韩剧里的泡菜开始流行,泡菜可不就是黄菜么?有什么好吃?

不过想起爷爷,想起酸涩的黄菜,真希望能回到过去,一家人围着我,逼我吃黄菜,那时候真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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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我们天上见》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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