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北大旁听生涯

2017-08-20 17:34:12
7.8.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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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011年,我在大连从事一份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的工作。生活波澜不惊,或许再找一位姑娘,工作几年就可以按揭买房,开始一眼望到头的人生。只是工作再累,晚上我都会胡乱地码些字。

初夏的一天,我在报纸上看到了一则报道,《4天前还在兰溪卖菜的老范成了北大的旁听生》,瞬间燃起了要去北大旁听的念头。对我来说,去北大旁听就像是在朝圣。

在网上,我加了几位“同道”的好友,但大都一拖再拖,他们去北大当旁听生的热情已大不如前。

经过将近一年的思想斗争,2012年3月12日,我下定决心来到了北大。“最牛北大旁听哥”郑球洋接待了我,当时他已经在北大断断续续旁听了十余年。

郑球洋领着我在北大校园里一边走一边介绍。

“看,”他指着未名湖边的一座古塔,“这就是博雅塔。这座塔可不是一般的塔,它既能解决北大师生的用水问题,还是北大数万学子的精神之柱。你看它站在那里,岿然不动,像不像照亮我们远航的灯塔?”

郑球洋不厌其烦地给我讲述北大的建筑和历史,以及在北大旁听的注意事项。临分别,郑球洋叮嘱,“去旁听的时候,记得带一个小马扎,坐在过道里,尽量靠后排,这样就不会影响北大正式生的学习……上课的时候也不要讲话。”

我说:“好。”

郑球洋感叹,“既然来了,那你就认真学,搞出点成绩才行。”

当初裸辞的时候,郑球洋在网上劝过我,叫我不要盲目跟风,最后可能会到“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地步。

我当时说:“不要紧,如果不趁现在年轻来学习,到老后肯定会后悔的。你看50岁的菜农都来北大学习,我为什么不能破釜沉舟?”

2

北京的冬天不仅寒冷,还十分干燥。我在旅馆睡了一夜,鼻血流了三回,嘴唇干得起皮,喝水都能刮蹭出血。

第二天,我在北大附近的西苑找了一间7平米左右的隔板房,在一个临时搭建的二层,没有窗户,房租一个月700元。我买了些生活用品,外加三床棉被,一个床垫,两个床盖,搬了进去。

早上7点不到,房东太太就冲着读高二的儿子骂:“怎么还不起床抓紧学习?别到时连家门口的大学都考不上,还要我送你到偏远的地方去上学,我可丢不起那人。”

我躺在床上头疼欲裂,四肢泛力,吞口水把嗓子眼扯得生疼。总感觉有冷风窜进来,但又找不出来漏风的地方在哪里。几次想爬起来,硬撑着去北大听课,但坐在床沿上,脑袋晕得像刚玩过海盗船。

房东太太知道我生病后,抱来两床旧棉被给我垫着。还提来一个开水瓶,叫我每隔一个小时喝杯开水。我没敢使劲喝水,因为小便要到巷口的公共厕所解决,这对于我是条漫长而艰难的路。

我在床上躺了一天两夜,第二天早上到巷子口的包子铺,小心翼翼地吃了八个包子外加两碗粥,这才缓过来。

那天本想去北大听课,但走起路来头重脚轻,感觉随时会倒。万一在教室里晕倒就尴尬了,我不能给北大添麻烦。

休息一天,我恢复了体力。吃过早餐,来到北大西门,保安正在对进出人员进行抽查,我装作大摇大摆的样子,走进去十多米后,保安突然冲我喊,“你把学生证拿出来给我看看。”

“我没有学生证,我是来旅游的。”

“旅游的拿身份证到这边来登记!”保安喊道。

登记完,我来到北大的一处教学楼。当时我没有课程表,只能进去碰碰运气。教室外的走廊上有一群学生正在自习,看来上课的时间还没到。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学生们离开自习桌,开始进入教室。我几次走到教室门前,想要进去,可瞥见教室里黑压压的一片学生,我胆怯了。

内心的自卑感涌上心头。里面坐的可是全国最顶尖的学生,而我当初的成绩却是全校倒数。我怕走进去引起一片嘲笑;我怕因为没有带马扎,占用到同学的座位;我怕在上课的途中,某某著名教授点我起来回答问题。

过道里已经没有学生了,而我还在踟蹰不前。

这时走过来一位40多岁的老师,倚靠在护栏边。我在不远处忐忑不安。老师看了我几眼,眼神慢慢奇怪起来,她或许已经明白,我只是一个不知所措的旁听生。她抬起手臂看了一眼手表,什么也没说,走进了教室。

后来,我找郑球洋要到了一份北大课程表。但每次走到教室门前,却还是没有进去,我无法战胜自己的自卑和胆怯。于是,我只能一个人在北大校园里一遍又一遍地闲逛。

3

北大开始限制游客数量,对进入北大校门的人员进行身份核查。而我这样弄不到学习证的旁听生,进入北大变得异常艰难。

我不再去北大,也不想找工作,后来去了国家图书馆,一边看书,一边写小说。直到几个月后,带来的将近2万元已所剩不多,我只能妥协。

北京的工作不好找,工资更是大不如前。后来,我找朋友借了4000元,又在西二旗找到一份工作。虽然工资不高,但好在可以养活自己。只是感觉离我当初来北京的目的越来越远。这是一份我做过的职业,一切似乎回到了以前的样子。

“你不懂我跟北大的感情。这种情结就像生命里一定要完成的使命一样。”

有一次周未晚上,我找郑球洋叙旧。当时,他晚上在北大法律系做保安,白天上课。他带我到了一间杂物室,给我写的小说一些建议。突然听见不远处有说话声。

郑球洋站起来,“跟我来,我给你介绍几位旁听生认识。”

我们走到大厅,发现有三个人正在聊天。郑球洋把他们也介绍给我,一位长者50多岁,喜欢写诗,现在在北大做保安,有空就会去听中文系的课程;稍胖的男生已经本科毕业,现在旁听法律课程,也在北大做保安;还有一位姑娘,是北京某个农民工子弟小学的老师,空闲的时候会到北大听中文课。

周末的时候,他们三人都会坐在一起聊文学。今天聊的是诗歌,我不懂,只是静静地在一旁听着。

男生说:“当代诗已死,现在也没有几个看诗了,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不同。”

“这有什么办法?我喜欢写诗。等我写够2000首,就选500首出来自费出版。” 长者叹息一声。

我忍不插话:“您可以常规出版呀,自费总感觉有点不被承认。”

长者说:“小唐,现在诗歌根本没有市场。等我出版后,老了可以自己看看,这样我就很高兴了。因为这是我梦想的结果。”

男生说:“就像我考北大法律系的研究生。其实可能只有百分之一的机会,但是我还是来旁听。就算我考不上,我可以学到很多知识,认识一些知名的法律教授。”

姑娘说:“其实我很喜欢北大的氛围,到时把北大学生们读书的情景讲给同学们听。”

临分别时,我们加了QQ号。

后来,男生没有考上研究生,不过他在QQ上发表说说:“感谢旁听北大法律三年。”他现在回了江西老家,正在准备考律师执业证。

长者每天都会写诗,发在QQ空间里,现在依然在北大边工作边旁听。与姑娘联系较少,但知道她还在旁听。

4

有一天,郑球洋给我打电话,说有人正在找他拍纪录片,想让我帮忙在镜头里露个脸。我没有在北大听过课,也不愿出镜,于是准备婉拒他。

郑球洋说:“你就帮帮我,等我有时间了,一定带你去北大听课。”

我答应了。拍摄当天,导演叫我表现得自然一些,可我始终演不出来,一直有些腼腆。

当天,郑球洋找我借了500元,他刚交完房租,没了生活费。我同意了,只是没告诉他,这钱也是我找别人借的。

后来,这个视频在网上播出,名字叫《北大旁听生郑球洋——我是未名湖的一棵浮萍》,我就是出现的另一位北大旁听生,只是当时我没有进入北大教室半步。

一段时间后,郑球洋打电话给我报喜,说他考上了北大的成人本科。我替他高兴,他坚守北大十几年,现在北大终于正式接纳了他。

郑球洋说他现在有时间,可以带我去北大听课,我有些犹豫。

我现在上班时间太长,根本无法分身去听课。如果辞了去旁听,又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我想等赚到一些钱后,再在北大附近找个兼职,然后再去旁听。这样生活有保障,在北大的旁听也能良性持续下去。

2013年,郑球洋在江西做了一档访谈节目,本来以为做了这档节目能火,但没想到网上骂声一片。说他为了文豪梦,逼得母亲气疯了。

回来后,郑球洋整个人颓废了不少,在一家小餐馆对我说:“其实爸妈是支持我来北大学习的。我妈也不是我逼疯的,她是在我很小的时候,因为村里的闲言碎语,受到了严重的刺激才变成现在这样的……”

后来,郑球洋回到江西老家为父母盖了房子,或许他心中也是有些愧疚的。

5

两年后,我决定结束北漂,回家乡找一份普通的工作。临走时,我和郑球洋在一家小饭馆里吃拉面。
郑球洋问:“你就这么放弃了?”
我说:“北漂两年,许多事我都想通了。说我是逃跑者也好,说是成熟了也罢,我做的这个决定,真的很难。”
郑球洋说:“其实你可以在北大周边找份兼职,这样既能生活无虞,也能静下心来好好到北大听课。”
我叹了口气,“我年纪不小了,耗不起了。”
郑球洋坚定地说:“我不会和你一样的。学习不分年龄,再说,我必须要读下去。这是我十几年一直坚持的梦想,我不会动摇,更不会放弃。”
我说:“其实你在北大也旁听了十多年,可以步入社会,吸取营养和素材了,不一定非要和北大死磕到底。”
郑球洋说:“你不懂我跟北大的感情。这种情结就像生命里一定要完成的使命一样。”
如今,我在家乡小城生活,郑球洋依然在北大学习。我理解他的坚持,虽然我做不到。
北大对于我来说,如同一位“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女神。我迷恋过她,在她面前害羞、腼腆、不知所措,却始终没有勇气接近,只能隔着很远的距离偷偷仰慕。
幸运的是,我和郑球洋一直在文学的道路上艰难前行,没有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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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及插图:《老男孩》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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