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的强奸案,破了

2017-09-12 18:3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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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八零九零年代,我在偏僻的四川西南农村当警察。 那时候,公安队伍对待犯罪嫌疑人一般也就是老四套:呵、哄、吓、诈。没有严谨的管理制度,更没有科学的侦查办案方法。 那一年,我刚刚在财贸校企业管理专业毕业后,一位在县公安局任局长的远房舅舅对我说:“我们很需要人,你家里那么穷,就到公安局来吧,我们每年都要发衣服鞋子,不愁穿的啦。” 听完我就去了。 如今看来,那时的公安队伍多么缺人才啊,至于公安专业人才,更是奇缺。因此,大量的非专业人员,在那个变革的年代,在祖国的边缘,勉为其难地担负起复杂的治安管理重任。 无数不可思议的案件发生了,又被一批不可思议的人破了……我的警察生涯,全是满满得不可预料的变数。

这些年,和卢憨巴有关的梦境一直纠缠着我,让我不得安宁。

梦里面的卢憨巴在月光下脸色惨白,嘴角撕裂到了耳朵边,整张大嘴夸张到了极点。像是极力在向我喊着什么。

1

1989年10月,因为一个处分,我被调到一个区级派出所。那时,一个县公安局有七八个派出所,每个派出所辖五六个乡镇。

走在辖区的街上,站在寨子头,一眼就可以望穿寨子尾。

镇子街市凋零,百元以上“高档货”只在供销社的百货商店里卖。而我即将履任的派出所驻地,正是太平天国时期李蓝农民起义的古镇。

当年,起义军曾在古镇上热热闹闹地“建过国、称过王、封过后”,还“开科取士”打马游街,是个“王都”。当然,它与北方那些正儿八经的都城相比,未免有些太过卑微,但古镇“九街十八巷,中间有个鸭儿凼”的复杂建筑布局,在我们这个偏远地区,也算一隅翘楚了。

调动那天,原派出所的李所长,亲自坐在蚕丝厂的双排座丰田货车里,送我到了新单位。午餐时,新单位的同志们一起见了面,其实,也都是一个县局的,大部分都认识。

第二天一早,郑副所长带我乘上江边的一条过河船,走过江对岸猪大肠一样短促的北大街,急匆匆地上了案子。

2

案件是川西南矿区钻井队发生的系列盗窃案。

那时,矿区钻井队在我们辖区有三处钻井点,在之前的半年时间里,共发生了二三十起盗窃钻井队电缆和变压补偿器的案件,总价值二十余万元。

刚立案时,是县局刑警队牵头,由派出所和矿区公安处组建的联合专案组,然而因为案件久侦不破,刑警队的人也就撤了,但因为盗劫金额巨大,专案组不敢解散,只剩下几个“散兵游勇”,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大海捞针。

郑副所长把我介绍跟矿区公安处的同志后也撤了,就算是重新组建了专案组。专案组由公安处阳科长为组长,我为副组长,另外还有他们处里两三个同志。

矿区在我们辖区有三个钻井点,呈不等边三角形,相距约七八里,我们选了较为靠中的一个点做办公室和生活点,就在藕塘村的一个小山坡上,山坡周围全是庄稼地,满地红苕藤,偶尔有几株被遗忘的高粱杆,孤独地站在其间。半山腰有块平地,安放了集装箱式的铁皮房,山脚有个发电机房,发动机房旁边是一口山堰塘,堰塘水很浅,但足够发电机做冷热交换。

我们四五个年轻人就吃住在井上。

盗窃案案发地点是荒山野岭,没有目击者,更没有现在处处可见的“天网”。我们的侦查策略还是“以物找人”,这也是那个时代唯一的办法。

我们检查了周边四五十公里的废品收购站,大大小小不下一百家;查扣了收购站违法收购的铜、铝上百吨,罚没收入十多万元,但依旧没有找到井队被盗的专用电缆和变压补偿器。

铁皮房冬不保暖夏不隔热,腊月里西北风呜呜直叫,除我以外,专案组的同志们都是矿区子弟,原本就过惯了城里人的生活,加上上案子比我时间长,案件久侦不破,不免有怨言。

大家最多的时间不过是在镇上闲逛、喝酒吃肉,打发打发无聊的日子。

转眼到了1990年春天,井队附近的山上,红苕已被农民挖回家窖藏了。地里麦苗由绿变黄,眼看着就要抽穗了。山下的水田里,犁田、耙田、糊田坎,大家已经预备插秧了。

那时候,我常在清晨,躺在床上听布谷鸟的鸣叫,心里想着,我们还不如农民,农民付出了汗水总有季节的回报。我们付出那么多,希望在哪里,收获又在哪里呢?

3

在实践了一段时间“以物找人”确认失败后,我们改为“守株待兔”。专案组五人,加上井队抽调的一个保卫,分成三组,在井区关键部位设伏数。在寒夜里,蛰伏在墙边屋角或谷草垛里,像盼望媳妇探亲一样,盼着盗窃分子莅临。

3月8日凌晨3点,我和小关设伏的地段真闯进来了三个可疑人员。他们推着自行车,悄悄地进入了钻井队的工场,不出半小时,驮了一大包的东西快速驶来。

我和小关在黑暗里,各自飞身扑向一辆车,连人带车扑倒在地。第三个骑车人是个壮汉,见前面两车同我们扭打一起,赶过来飞起一脚,把我踢翻在旁,与我扭打的人一脱身,扶起倒在地上的自行车就飞驰而去。我和小关与另外两人扭打,我的左眼被踢伤,战斗力大减。小关孤掌难鸣,最终只能眼看两蟊贼合骑了一辆自行车,飞快地消失在黑暗里。

小关看我问题不大,也急忙扶起嫌疑人遗落的自行车,乘夜追踪而去。

我睁了半只眼,跑了六七里找到阳科长的潜伏点,阳科长当即从农家院子里推出专案组唯一的交通工具:一辆偏三轮摩托车,驮着两个兄弟,在巨大光柱的指引下,暗夜里劈波斩浪觅贼而去。

早晨八点来钟,我们齐聚井队办公室,小关和阳科长都没有追到嫌疑人,但因为嫌疑人遗落了自行车,以及麻袋里的电缆线,大家都感觉十分欣慰,像在暗夜里行走了几十年的苦行僧,终于望见了佛光。

自行车没有牌照,但钢印号是邻市的,嫌疑人逃跑的方向也是邻市。“说不定就是曾经被打击过的威远山上的惯犯呢。” 阳科长分析。

威远地区井场多,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那个地区有的一家两三代人,都因盗窃被处理过。大家听阳科长这样一说,一个个都充满了破案的信心,仿佛犯罪嫌疑人就要抓到手了一样。

吃过早饭,阳科长分配了任务:他和公安处的同志们到威远山调查盗窃案作案工具和嫌疑人,我先去医院看下眼睛,如果没有大问题,负责调查昨晚的被盗损失及现场走访调查。

正在这时,钻井队王队长忽然进来,凑在阳科长的耳前嘀咕着什么。阳科长露出吃惊的表情:“有这样的事!受害人在哪里?”

“在寝室里哭。欧指导正在安抚呢。”王队长回答。

“你带我去了解一下。”说罢,二人慌慌张张地朝外走去,临出门回头,叫我们不要动,等他回来再说。

原来,也正是在昨晚,发生了另一件大案。

4

就在3月8日当天凌晨,我们所有人都在外蹲守的时候,井队山脚的发电机房发生了一起强奸案。

井队旁边的半山腰上开了个采石场,每天,附近卢家寨的十来个男劳动力都会将开采出来的条石,用板车运到六七里外的镇上,用来修一座跨越沱江、沟通南北的大桥。

修建这座大桥,可是全区人民翘首以盼的大事。

我们所在的辖区,被宽阔的沱江河一分为二,沱江河北岸有三个镇,往北,是市里;沱江河南岸有两个镇,往南,是县里。修建沱江大桥,江北江南都鼎力支持。

受害者丈夫是附近井队的工人,考虑到受害女工情绪等因素,我们将案件锁定在秘密状态。

在了解完情况后,大家快速把受害人转移到了三十多公里外的矿区宾馆,阳科长负责询问,我做记录。

根据受害者李姑娘讲,3月7日18时至3月8日4时,她一个人值晚班。大约凌晨2点左右,她背朝机房门,巡视发动机油路,突然,一把菜刀就架在她的右脖子上。

“一个显得有文化的声音和用词”,命令她走出机房,走过机房旁边的堰塘,走上堰塘旁边上山的小路。在麦地边的青草地上,“脸色较白的、看起来比较温柔的、1.65米左右,穿中山装的非井队男青年”,叫她自己脱去裤子,强奸了她一次。

现场勘察,我们获得了粘有分泌物的机房草纸及清晰完整的相关痕迹。

随后,在第一次案侦会上,矿区书记和市委书记一起坐在主席台上,将此案定性为重大恶性案件。矿区书记咬牙切齿地说:“三八节,强奸我们野外作业的女工。你们必须抓住他,老子要活剐了他!”

案情重大,领导督办,条件立马鸟枪换炮。

矿区配给专案组两台吉普车和几台偏三轮摩托车,每人配了部无线对讲机和一只我们所长才有的六四式小手枪。办公地点分为两个地方,发案地钻井队是调查走访基地,案件会商和预审在矿区宾馆。

根据受害者提供的信息,我们以发案地为中心外推,一圈一圈的,把周边十里八乡的青年男子传来,询问、调查、抽血,过滤了个遍。

沱江大桥建设指挥部有一批重庆人,也被列入嫌疑范围。

就在我们第一天去调查时,一名男子突然从十几米高的桥墩跳入江里。我们站在施工中的桥上,对着江水把手枪里的子弹愤怒地抹下去,江水中的人影似乎并没有被击中,而是快速向下游漂。渡船师傅立即搭载了我们一干人顺河而下,在下游数公里的地方,我们抓住了那个脚踝受伤的家伙。

但这名男子并不是我们案件的嫌疑人,而是其他案件伏案在逃的要犯。

大家空欢喜一场。

5

县公安局只有一个法医,对着我们不断送去的上万个检测,忙得焦头烂额。其实,当时所能做的检测,也不是什么 DNA,不过是血型检测。

法医只检测出,强奸案件嫌疑人是A型血。

市、县两级参战公安,在县里发生另外一起重大命案后,又一齐撤了。专案组只好由矿区公安处的李处长、王副处长牵头,我代表地方公安,继续配合。

专案组十几个人,只得来来往往在田间户头,按部就班地调查访问。

1990年4月12日傍晚,我们在钻井队的办公室里,整理法医返回的第一批检测信息。我们整理了465个A型血男性,按照行政区划、结合重口管理(违法犯罪人员重点管理人口)归类,并依次做了走访。

在名单中,我看见了卢憨巴的名字。

我认识卢憨巴。这是一个一点也不符合受害者描述的犯罪嫌疑人特征的男性,一个全藕塘村公认的傻子,一个连校门都没有进过、一直被他父亲像奴隶一样役使的苦命小伙子。

近半年时间里,我几乎每天都能看到他拖着装了条石的板车,默默无语、灰头土脸地穿过井场的机耕道,我总是忍不住觉得可怜,也主动给他发过几支烟、几个大馒头,烂泥地里也帮他推过车。

我猛然想起,办案这段时间,就再没见过这个憨巴了。鉴于卢憨巴对现场环境熟悉,年龄也符合,我们决定还是去走访一下。

第二天,我和阳科长去卢憨巴的寨子里,问卢支书这个人哪去了。卢支书说,“听说是跟他姐夫家栽秧子去了。”

“栽个卵,你们的秧子都封林了,还有才栽秧子的!”

“不要不相信嘛,他姐夫家是威远的高寒山区,季节比我们迟了一个多月,现在说栽秧子,其实正是时候。” 卢支书赶忙解释。

“去了几天了?”

“怕有十来天吧。”我还想问点什么,卢支书跟着说,“我正有事跟你汇报呢。”

到了办公室,卢支书深吸了一口烟,抬头望了望我们,迟疑了一会儿,又低下头使劲吸了几口,看着地面说:“其实,我早都想跟你们报告了。你们知道,卢憨巴是我的亲堂侄,住家又是挨邻隔璧的,古话讲大义灭亲、挥泪斩马谡,真要做,哪个遇到都难呢!二十几天前,就是你们对村子里的小伙子们抽血化验的当晚,卢憨巴被他老汉在院子里追着打,脑壳都打出血了,我实在看不过,去挡下来,问啥子事打啷凶狠,他老汉说,这个算轻的了,把他狗日的打死都活该!当时,我就怀疑发电机房的事是卢憨巴干的。”

我们问清楚了卢憨巴的亲戚关系和地址,留下一个组蹲在卢家寨定点守候,另外一行二十几个人直扑威远山。

在威远山的一个废弃钻井场里,我们分头包围了寨子里相对分散的几个居住点。很快,对讲机里得到通报说,卢憨包在山坳下扯秧苗。

我和王副处长等五六人立即向离寨子三四里的山坳奔去,坳田边的晨曦中,果然有一个熟悉的背影,弯腰在秧苗田里,双手麻利地扯着秧苗。

王副处长举了小手枪,对着那个背影大喊一声:“不准动!”

卢憨巴回头望见我们,惊恐不已,转身就跑。我跑到他前面的田坎上栏住他:“快起来,我们不打你!”

卢憨巴说:“你们枪毙我不?”

我笑着说:“我向毛主席保证,保证不枪毙你!”

卢憨巴望向持枪的人,我说:“你看嘛,他们都把枪收回去了”。

卢憨巴见一行人把枪真的收了回去,才放松下来,手里的秧苗撒落在水面上。我急忙蹬下鞋踩到田里,把他双手铐起来。上了田坎,我点燃一支烟插到他嘴上说,我们回家去吧,卢憨巴望着我说:“要得。”

一行人带着卢憨巴,直接回了矿区宾馆。

卢憨巴在矿区宾馆好吃好喝一顿后,我们提取了他的分泌物和血液标本,派人立即送市公安局法医室。李处长、阳科长和我,开始了对卢憨巴的审讯。

往后连着三天,我们一群人吃喝拉撒都在宾馆的一个大标间里,房间里乌烟瘴气,所有人都疲惫不堪。

只有卢憨巴的胃口很好,精神也很好,只要我们问,他就会努力睁开眼睛回答我们的问题,但他56个小时里回答的,只是一句小声而羞涩的话:“我x了屄。”

6

我们无计可施。

1990年4月16日,市里派来一位预审专家亲自主持讯问,得到的记录不外乎还是那句话。最后,案件全部的材料汇聚在案侦会商的李处长面前,材料薄薄的,不到三十页,里面能够形成证据链的材料则更为稀少——只有卢憨巴的,卢憨巴父亲的,卢憨巴幺叔的。

所有的材料唯一能说明的,还是卢憨巴的那句话。

可是,卢憨巴指的那个人究竟是谁?他这么说,也不代表就是发动机房的女工。那么他家附近,最近是不是还有谁被x了?

我们不断叩问这个简单又复杂的问题。

如何将卢憨巴和1990年3月8日钻井队李姓女工被强奸的刑事案件,更紧密地关联起来,成了在场所有办案人员的目标。

在这样的目标要求下,我们重新询问了受害人李姑娘,撤下了她最先对犯罪嫌疑人特征的描述,以便和现实中的卢憨巴特征保持一致。

然后再结合现场情况,将卢憨巴的整个犯罪过程,进行了设想中的复原,并让懵懵懂懂的卢憨巴,在上面签了字画了押。

当我们将整个案卷呈交县局预审科时,除了我执笔的、“圆满”的询问材料外,案卷里并没有更进一步的证据鉴定,如DNA鉴定,如刑事责任能力鉴定等法律意义上的证据。

整个案卷唯一鉴定的证据是:卢憨巴的血型和现场草纸上的分泌物血型,都是A型。

数月后,据说卢憨巴被判了无期徒刑。

数年后,据说卢憨巴劳改期间意外死亡。

这些据说,其实并不是我希望的,可往后很长一段时间,它们就一次次地跑进我的耳朵里——人们都把这个案件当成了我的荣耀,见我必谈。

“破案”后,矿区为我请了功,矿区奖励派出所三吨汽油,奖励我一千元钱。我忸怩着不想要,但所长在我当月的工资里,硬是多发了三百元。

而当时王副处长带着二十来个兄弟,留在威远山后续搜查中,竟意外发现了久侦不破的古镇地区钻井场系列被盗案。也算是一同有了了结。

同年底,县局将我调到了水陆派出所,与水陆派出所一河之隔的地方,有我刚登记结婚的新娘。

7

很多年过去了,我记得很清楚,押送卢憨巴去望神坡收审所时,必须经过清朝知县陈锡鬯的“德政坊”。黄浆石料的三重牌坊历经百年,依然在夕阳下熠熠生辉。历史上,陈锡鬯不仅慧眼识珠提携了戊戌变法六君子之一的刘光第,还留下了为民做主、“巧断鸡案”的千古美名。

我想到此处,惭愧得紧,心头发慌,疾步通过,生怕“德政坊”上面突然掉下一块大石头来。

到了收审所,卢憨巴双手戴着手铐,惊恐地望着那森严的铁门洞,怎么都不敢迈进。收审所两个干事使劲往里拽,但卢憨巴的双脚蹬在门柱上,使了拖板车的大力,两个干事怎么犟得过。我走过去叫他们停下,将身上的大半包香烟放到卢憨巴荷包里,再给他点上一支,卢憨巴颤抖着说要回家,我说,“很快就会回家的。”卢憨巴看着我,这才乖乖地进入了收审所的大铁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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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网易特约插画师 韩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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