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如戏,我不过是个三流导演

2017-09-17 18:19:43
7.9.D
0人评论

时间往前拨三十年,有印象的初次观影,是外公带我去的。白天,在浏阳的老剧院,看了一部动画片,电影院里人不多,电影有些吓人,特别是那只脸白白的狐狸出现时,我忍不住别过头。外公正襟危坐,不苟颜笑,光影投在脸上,轮廓如刀刻。

看完电影走出影院,在外公带我回家的路上,我使劲回想着剧情,白衣老人被套上锁链、衣袂飘飘地往天上飞去,就这么结束了?

下午的大太阳底下,沉默的外公牵着皱着眉头思量的我。

那是外公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带我看电影。

从此,我喜欢上了看电影,当坐进黑暗里时,时间仿若静止,只有银幕上的人物鲜活,有时候我与他们共担悲喜,有时候只是自己一个人发呆。

新旧光影交替,一些人在成长,一些人在老去。不变的只有电影里固化的情节与形像,而记忆里的片单却越来越长。

1

二十年多年前,毕业季的暑假,我看了一部美国大片,那是在高中同学翔宝家,同学钢皮珍而重之地借到了一部录相带。

此前,在等待人齐的过程中,我和同学黄生吃着西瓜,听翔宝讲述他求爱的故事,“我上了楼又下楼,又走上去,想敲门,又不敢呐。”他嚼着西瓜,说得含浑不清,鲜红的汁液从嘴里喷出,像一只捕猎成功的豺狗,“我紧张得要死。”

“后来呢?”我漫不经心地问,身子往后移了移。

“她在家,接了我的信,脸通红的,我就走了。”翔宝有些疑惑,“你们说她什么意思?”

“有戏。”我和黄生齐声说。

五位同学到齐,录相带放进播放机,黄生还特意拉了窗帘,说这样更有影院的氛围。雄壮的音乐响起,屏幕上出现一个醒目的厂标。

那部电影叫《真实的谎言》。

电影里有大量当时叹为观止的特效,五人看得津津有味,啧啧称奇,“怎么拍的?”众人纷纷感叹。

可是,正当海伦开始给哈里跳脱衣舞时,一缕阳光照进客厅,门被打开了,五个惊诧的少年别过头去,门口站着翔宝的母亲。

此后的时间,翔宝像个乖宝宝一样站在母亲身旁,黄生跳起来去拉窗帘,我拿着录相带的盒子试图给阿姨解释这真的是一部动作片,阿姨不作声,鼻子里哼了一声。

剧情还在推进,越来越紧张,大家都不作声了。

当哈里开着垂直起降的战斗机升上摩天大楼,按下发射掣,导弹带着恐怖分子飞向天空时,阿姨捂住了嘴,“怎么拍的?”

后来,那盒录相带被阿姨留下,第二天才还我们。“我妈陪我爸又看了一遍。”翔宝还带子时说。

一个月后,翔宝收到了他表白的女孩送他的一件手织毛衣。

此后的整个暑假,我和朋友们看了许多的录相带。黄生跟我说,“就是你带我看美国大片,看上瘾的。”

后来,黄生复读,再后来,考上了一所野鸡大学,他鼻头大,唱歌有颤音,有几分像张学友,几年后,机缘巧合上了本地台的一个模仿类节目,凭着与主持人的一张合影,找到了一份广告公司的工作。

当初,我们都是在厮混着,今天不知道明天。

然而电影就像一颗种子,深深种进了我的心里,那是随波逐流又无可奈何时的最后一个避风港。

2

到长沙工作后,有大约半年的时间,我如同孤岛,还不大会说长沙话,每天下了班就坐着公交到处逛,见识这个陌生的城市。

电影院在五一路旁,五一广场西头不远,叫湖南剧院。

彼时的五一路尚未拓宽,听同事说,在路上的新华楼喝早茶也是蛮洋气的事情,那里的肉酱削面是一绝,很多人专门搭车过去吃。

犹记得那是个夏夜,我闲逛到那里,看到影院橱窗中的电影海报,《南海十三郎》,买票入场。

剧院中的人不多,空荡荡的,我攥着票根,坐在靠后的位置,仍如孤岛。灯熄了,屏幕亮了起来。

“心声泪影女儿香,燕归何处觅残塘。红绡夜盗寒江雪,痴人正是十三郎。”

剧情往深里走,虽然听不明白粤剧唱腔,然而彼时的心境,恰能共情那种孤独,虽然对于我来说,更多的是一种茫然,新的地方,新的工作,那种难以融入的挫折与孤立。

电影散了,我走了很长的一段路,用来消化剧中情节,摆脱沮丧情绪,沿着五一路走到曙光路口子,路上灯影暗淡,树荫低垂,夜渐深、风渐凉,我在曙光路口坐上中巴,寻了一个靠窗的位置,打开拉窗,任夜风拂面。

租的房子在单位附近,滴水井(长沙地名)的一条巷子里。下车时,遇见一位同事,在外喝酒归来,一身酒气,喊我的名字,不由分说地递我一支烟,掏出打火机给我点上,我不好拒绝,抽了一口,第一次抽烟,冲得嗓子直呛,他使劲地拍着我的肩,“老弟,好好搞。年轻,有前途的。”

跟同事告别,横过马路,走进巷子,转个弯就到我的租处,我缓缓走着,烟没有扔,又吸了一口,没敢吸进肺里,口里转个圈又吐出来。抬眼望天,满天星斗,巷子里很静,远远的有乐声传来,听不真切,悠扬悲切,令人想家,脑海里不由得浮起两句粤剧唱腔,“要问归期,当是燕归时。”(南海十三郎编剧《燕归人未归》唱词)

3

黄家全来长沙看我时,我已经住进了单位的宿舍。

家全是我的发小,与我一样,自小习武,他的功底比我扎实许多。

“法制干部培训,来看看你。”家全寻到单位来,“也来看下我女朋友。”

“主要是看她咯。”我笑说。

请他在单位食堂吃的饭,餐票结账,两荤一素,还有蒸菜,饭管够。二人都吃得个肚儿圆。

吃过饭,请他去湖南剧院看电影。那时长沙还没有禁中巴车,上车一元,随走随停。转两趟车,就到了。

“要是有武侠片就好了。”我们并排坐着,家全嘀咕着,“乡里没得电影看,都是看碟,还是大屏幕的舒服。”

然而并没有。

那天的电影是《美丽新世界》,姜武、陶虹演的轻喜剧。当小城青年宝根(姜武)靠卖盒饭站稳脚根时。家全忍不住说,“有能力的人,到哪里都有办法的。”他说得好正经,我没有说话,看得出来,刚入职,他正是充满干劲的时候,可当时的我消极又茫然,无法与他有共鸣。

看完电影,我请家全去吃夜宵,彼时的夜宵摊不似现在这般多,找见了,也不过是卤味与小炒。好在家全不挑,随便找家摊,炒几个菜,两瓶冰可乐,一份蛋炒饭,边喝边聊,一份蛋炒饭不够,又加了份炒粉,炒菜自然也是一扫光。

“有没有合适的对像,要谈恋爱了啊。”家全比我大月份,说起话来像长辈。

“倒是有一个妹子在接触,教人弹钢琴的,”我期期艾艾地说,“也不知道她什么心思。”

“多约几次,能出来,就有戏。”家全笑着,一副过来人的样子,“我和九九,等她毕业了,我们就结婚。”

宵夜后,我送家全回宿舍,舍友未归。我俩都没有放了功夫,兴趣上来,在窄窄的房间里比划了一下。我刚摆开桩架,他已经一脚蹬在我肚子上,虽是收了劲的,我还是跌坐在地。

“你的桩不稳,要练。”家全大笑着扶我起来。

“我是要健身,你是要杀人吗?”我大喊,刚吃饱了,被蹬了肚子,竟有些想吐。

“对不起啊。”家全一迭声地道歉。

家全并没有跟九九结婚,几年之后,他娶了另一个姑娘,开始了稳定的婚姻生活。

而那时,我经历了几段恋情之后,开始在各种相亲中徘徊,不知情归何处。

几年之后,某一次,我去了上海,老友老柴接待的我,吃过饭,我们在外滩散步吹风,看到不远处立着的一栋高楼,就在黄浦江边。

“那是什么楼?”我问。

“哟,汤臣一品噢,顶级豪宅,一平要十万啊。”老柴啧着嘴,“上海这几年的房价,像蹿火箭啊。”

我突然想起,《美丽新世界》里,宝根来上海领的那个大奖,就是一套房子 。

4

参加工作几年,见识过许多老油条后,我也开始变油了,朋友渐多,小强算是一个,一个超级宅男,收集漫画与看碟,是北条司的忠实拥趸,《天使之心》(北条司名作《城市猎人》续篇)刚出来时,国内买不到,他在网上下载资源,然后打印成册。

小强也是一个星战迷,“我细时候(小时候)看到这部片子,吓住了!”小强言辞凿凿说,我明白他的意思,这部系列电影强大的世界观架构、令人目炫的特效、曲折生动的故事及其中的鲜活人物,很难不让人动容并且印象深刻。小时候,他家的闭路电视能看得到凤凰台,能看得到一些不一样的电影与电视剧那可是一些机关单位的特权。

曾几何时,我的梦想也不过如此,将来长大了参加工作,去一个收得到凤凰台的地方,高中时,我将这个愿望说给同学徽帅听,被他取笑,“来磷矿(浏磷矿,在永和镇)撒,我们家收得到。”

彼时,日本偶像剧风靡一时,徽帅常跟我讲暑期里看的偶像剧,《爱情打猎族》、《爱情白皮书》。听得我向往不已。又无法企及,我看过的日本偶像剧仅仅一部省台播出的《东京爱情故事》而已。

1999年底,《星球大战前传:幽灵的威胁》同步上映凌晨首映场。

小强去买的票,问我买几张,“只要一张。”我讪讪地说。

“上回那个妹子呢?”

“分手了。”

他没有再问。

于是电影开场,熟悉的乐声响起,超级宅男带着女友和我一起欢呼,字幕从下向上延伸,在长沙电影城的超大屏幕前,我们看着幼时阿纳金、绝地武士、女王相继出场,一切都翊翊如生。

看到一半,却我睡着了。直到电影散场被人推醒。

回去的路上,小强一个劲地问我怎么了。“星战呢,这种片子,你都睡得着?”小强愤愤地说。

我默不作声,半天才闷闷道,“分手,其实挺累的。”

他不作声了。

回到家,反而没了睡意。那时,长沙的城市发展还在缓步进行,我的宿舍楼下是个池塘,秋虫啾啾,冷月照进窗户,窗内人呆坐着。心里放空,尽是惘然。

大约已经过了相信童话的时代,不再相信“原力与你同在”,而现实生活,总有什么都觉得无力又无趣的时候。

5

2003年,非典横行,大半年里,许多人戴着口罩,机关楼道里熏醋,有谁轻咳两声,旁人避之不及,有好事者,甚至报告领导。

人人都被劝诫没事别出门,不要往人多的地方去。

那一年的仲夏特别地热,多数时间,我都躲在家里吹空调看碟或上网,偶尔出去泡泡吧,与朋友们聚一聚。

忽一日,接到巍别的电话,“我跟那个妹子分手了,出来喝酒咯。”

“不来,不想出门。”我直接拒绝。

巍别是我的老同事,初参加工作便认识。后来我调离了,但联系未断。

“不是兄弟!”他在电话那头大喊。

“非典才过咧,”我嘿嘿笑着,手中操作着我的道士(网络游戏),“我姆妈告诉我不要去人多的地方。你找民别咯。”

他骂骂咧咧地挂了电话。

民别是他的发小,经常被他欺负,跟他一个单位,巍别大可向他倾诉。可欺负惯了,就不好开口说让人显得脆弱的事情了。

又过了几日,“民别离家出走呐。”巍别在电话里大呼小叫。“我打电话都不接,反了天咧!”

“小弟都看不住,你做好事咧。”我调侃,“找咯。”我也开始打民别的电话,他也没有接。

第二天,一位女性朋友邀约,“烦躁咧,陪我看场电影,不要你跑远,我买票。”

“你请吃晚饭不?”我调侃。

“要得要得,看什么?”她问。

“陪你咧,当然看我想看的片子啊。”我笑,搜了搜近期影讯,“看《天地英雄》哈,记得买旁边的座位。”

电影在长沙电影城看的,我狠剁了她一刀,吃得饱饱的进了影院,看了一半,听到电话响,掏出一看,是民别,“格别你有空不?”

“你在哪里?”我问。

电影剧情正在热血厮杀,姜文饰演的巡城校尉李威风凛凛,声音太大,听不清爽。

我跟朋友打了个招呼,出去接电话。

“我在外面咧。”民别期期艾艾地说。

“哪里噻?你一天一晚冇落屋(回家)哒,准备跟哪个私奔咯?”我笑道,“要路费不?”

“我想不通咧,你来陪下我咯。”他说了个地方。

我下了影城台阶,拦了辆的士过去。

他在天心阁等我,树荫下闪出弱弱的身影,眼神闪烁,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让人很想抽他一嘴巴。

“我在看电影咧,民哥!”我骂咧咧,“你玩失踪噢,你还细(小)噢。”那时候,我的长沙话开始讲得溜了。

“我一天没吃饭了。”他眼巴巴地望着我。

夜已渐凉,夜风吹来,飘来远处的饭菜香。

“没带钱?”我问。

他点了点头,小媳妇般的扭捏。

我就近寻了个夜宵摊,给他点了个蛋炒饭,两个炒菜。他吃得好欢,看来是饿极了,那家夜宵摊并不地道,炒饭里不少饭粒都干了,民别吃得直噎,卤牛肉和芽白倒还爽口,我夹了几片尝味,不饿,没有多吃。

看他的饿痨相,叹了口气,又给他点了一碗姜片肉汤。

“你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呢?”等他吃得歇气时,我问他。

“我……我……”他费力噎下一口饭,“我跟巍别十几年朋友,他什么事都跟你讲,就是不跟我说。我气呐。”

“你知道他跟女朋友分手了?”我小心翼翼地问。

“分手了?”民别讷讷一愣,“你看咯,这种事情都没有告诉我。”眼泪在睛眶里打转,终于流了下来。

“你……是不是爱他啊?”我忽然焦虑了起来,“他喜欢女人啊。”

“你说什么呐,我只是觉得,做朋友要一视同仁不?”民别辩解,嘴里喷着饭粒,嘴角还粘着蛋屑。

“我不排斥啊,你讲真话。”我点上一枝烟,心里咒了巍别好多遍,定了定神,问他。

“没有,我就觉得,我们这么多年的朋友,他什么事情都跟你讲,不跟我讲,冇当我是兄弟噻。”民别展颜笑了笑。

“我下次拿点碟给你看。”我说。

民别回单位上班了,一切回复正常。只有那位女性朋友,此后打电话再也不接(说过许多次抱歉,这里再说一次了,看到了的话,我的电话没有变啊)

巍别、民别也和好如初了,某次,两人来我家玩。民别忽然问我,“你家还有那种片子吗?”

“什么啊?”

“就是上回你给我的那种,日本的啊,小泽圆啊什么的。”他腼腆地说,显得很不好意思。

“你晓不晓得我现在很想打你。”我恶狠狠地对他说。

后来电影频道重播,又看了一遍完整的《天地英雄》,大约时过境迁,早已没有当初热血沸腾的感觉。中途走神,想起民别,竟已久未联络了。

6

那一年年初,兄弟花皮来长沙看我时,带着太太和襁褓中的孩子,是个女儿,要拜我做干爹。

“你几时回,(拜干爹)要有仪式的。”吃晚饭时,花皮郑重其事的说。

花皮是我从前练武的师兄,兄弟感情许多年。饭后没有其他的娱乐,就请他们看了一场电影。

《穿普拉达的女王》,我记住了一句台词,“当你的生活一团糟时,你的工作就成功了。”我觉得我的生活一团糟,可也并没有成功啊。

“你也年纪不小了,你是老兄我也要劝你一句,成个家吧。”电影看到中途,花皮拉我出去抽烟,小心翼翼地说,“你都做干爹了,自己还单着。”

那天送走他们,我一个人走回家去,天气尚冷,我在路边小店买了一包烟、一瓶酒。就像所有破落又孤单的人一般,疲惫地往家走去。忽然孩子气地甩着头,想把花皮的那句话甩出去。然而越甩记得越清。

7

七年前,母亲肝癌入院,手术后的第七天,我在湘雅附二对面的长沙电影城买票入场,看了一场电影,《预审》。不敢远离,身份证又不在身上,本想开钟点房休息,变成了看电影。

任程伟是一张代表正义的国字脸,吴佩慈妖媚的美,吴刚……还没有看到他,我就睡着了。

影城已经老旧了,蹬一蹬,椅子就可以躺倒。这部片,后来我在手机上又看过一遍,仍是任程伟的正义,吴佩慈的妖媚,但是吴刚的演技——如今大火的“达康书记”,是能让人共情的,演到至深,就不是演了。

但当年在影城看的时候,我是被搞卫生的推醒,撵出影院的。

大太阳底下,我在路边发呆。

从一场不知情节的电影出来,现实又在眼前,对面就是医院,母亲就躺在那里的某张病床上,不得不承认,那一刻的阳光下,一种心底涌出的深寒包裹着我,那是随年岁渐长渐深的无力感。

仿佛这一路走来,所有的小憩都是为了更艰难的承受作缓冲,而命运就像是个不知消停的坏小孩,总是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人生一个又一个拐角。

8

自母亲住院,到她来探病,再到我向她表白,花了两个月的时间。

前一天一起晚餐,约定了第二天一起看电影。

翌日,大雨从清晨一直下到傍晚,中间偶有间歇,我便在这间歇中出了门,没有带伞。她不用我接,“打车不好打,我就坐摩的啊。”她说。

我们昨天约好了,先看场电影,再吃饭,时间够的话,就再看一场。

天气没有因雨水而变凉,变本加厉地闷热,路上车流熙攘,车喇叭如夏夜池塘蛙声一片,城市一片阴沉。

我在电影院楼下的一间咖啡馆坐下,点了一杯茶。那一年,长沙的电影院又增了几家,那天去的这家,在雨花亭的转角处,修修停停,终于成了座综合商场。

我起身去拿了本杂志,看到一半,电话响了,“你在哪里?”

我起身张望,她就在我的左前方,披着一件红色的针织开襟薄衫,内着一条碎花小裙,像一个彩色的人走入了一部黑白电影,怕是坐的摩的,裙摆湿了。

她挥了挥手,眼睛笑成月牙。

我们终是吃过晚饭再看的电影,就在咖啡馆里吃的简餐。

坐进影院时,当灯光黯下去,荧幕亮起,她开始小口地吃起冰激凌,先咬去一边的巧克力,吸果冻一样地将内里的冰激凌一点点吮进嘴里。

我并不记得那部电影的剧情,却也不以为是四大戏骨的失败,巩莉、周润发、渡边谦三与约翰.库萨克不过共同演出了一个向《卡萨布兰卡》致敬的流水线作品而已。

走出影院时,我急着抽烟,冲在前头,她在后面急急地跟,“诶、诶”地唤,抠了一下我的皮带,让我停下来,上前挽起我的手臂,拉着我慢慢往前走,嘴里嘟囔着,“以后不要买爆米花了,吃不完,冰激凌也没吃完,不好吃。”

我侧身摸了摸她的头,她嘻笑着闪躲,嗔叫着,“是不是像摸你家狗?”

一年以后,她成了我的太太。

9

后来,发现豆瓣电影评分后,每次去看,都先看看评分,分数太差的不看,省了票钱。超过六分的,几乎场场不落。遇着影荒,实在没有好片子,六分以下的,也去看看。

太太总会陪我去,于是她也几乎场场不落,恐怖片也是。她不敢看屏幕,掏手机出来看,我提醒她双光源会影响到别人,她就转脸看我,像只惊惶的兔子。又想知道剧情,嘴里喋喋,一个劲地问,“它爬出来没?”“逃走了吧。”“那人死了吗?”

后来,但凡看恐怖片,我们就买最后一排,或者靠走道的座位,她掏出手机看,一会儿,就什么都忘了。

科技发展,电影放映也越来越多元,各种盒子、APP映射。然而我还是喜爱投影,大的屏幕,影音俱佳的环境。

院线上没有的电影,又想看,就会去私人影院,舒服地一坐或一躺,是更好的观影体验。

而看电影这件事情本身,也变得越来越私人,从前相约看过电影的朋友、兄弟们,都没有再约过。

然而,光影变幻,一晃卅年,不知不觉间,对电影的喜爱,横亘了我的半生,从手撕不能选座的印刷票,到美团选座、微信付款,电影票价也从当初的五毛到现在的三四十元。影院统一制式的木椅变成了如今的沙发,离场专用的“太平门”也成了如今LED醒目的“EXIT”。

这中间,与旧时朋友常聚,翔宝秃了顶,做了教授,不再看电影,闲暇时爱喝酒,常将自己的讲义、论文及一些杂七杂八的文章做集子出版,邀他聚会,酒酣时,他总是变戏法似的变出一本,洋洋洒洒地签上名送我。

黄生作了某广告公司的合伙人,公司生意好,他开始混吃等死,心宽体胖,所有爱好都集中在嘴上,进门先看见肚子,酒倒喝得不多,每次见面,总吹嘘着,“公司在排新三板,等上市,我就退休。”

钢皮从单位下岗,又聘到了一家私企,厂里实现了半机械化,他在机控中心,过着三班倒的生活,“回家睡觉,醒了上班,自己的时间很少啊。”某次聚会,钢皮叹道。

对电影始终不渝的,大概只剩下我一人。

结语

当经历越来越复杂,观影就变得越来越寡淡,渐渐的,看电影对于我来说,与其说是一种爱好,勿宁说是一种习惯,不过是躲进另一个世界,观看一段不属于自己的时光。

电影越看越多,然而可以融入的情境却越来越少,黑暗中的放空越来越多。那是我最放松的时刻,某些时候我会陷入回想,想起过去的悲喜哀愁,觉得半生如梦,像一部乱糟糟的电影,主线不明,细枝末节一塌糊涂。

可偏又极贪恋那些从前,就像一个三流导演看着自己的作品,有遗憾,但还是喜欢。

于是偶尔,我也会回想起记忆里的初次观影,那是我与那个严肃的老人此生唯一一次的如此亲近。我至今记得银幕的光线反射在他脸上的样子,那一刻,他的表情严肃又沉默,他的身形伟岸又温暖。

好几年后,我才知道外公带我看的那部电影叫《天书奇谭》,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1983年出品,只有上部。

《天书奇谭》我后来又看过了许多遍,剧情总是到袁公被抓上了天庭就戛然而止,没有结束。直到外公也去了天国,我忽然意识到,有些故事,大约就是这样的,在现实世界里,离去不是另一个开始,它真的就是离开。

于是在人生的这场戏里,真正的导演,或许就是时间。

书名:我的浏阳兄弟

作者:索文

出版时间:2017年09月

作者介绍:索文,湖南浏阳人。自幼习武,却又偏爱文字。

内容简介:

故事里有铺着青石板的小巷,夏天会粘鞋子的柏油马路,国营小吃店,卖糖水、酸枣、甜酒、辣萝卜的小贩;有红酒杯里盛着的故事,日常的吃食里拌着的故事,就连坐个车,也能听来的故事;洗药桥下的寡妇,卖夜宵是为过日子,也是给逝去的男人守夜;渴求显达的兄弟,一生营役,囿于时囿于命,人生终了,事业未竞;望子成龙的母亲,沉重的母爱却逼死了叛逆期的孩子……

《我的浏阳兄弟》,讲述生活故事里的真,也讲述那方水土那方人的暖。

购书链接: 《我的浏阳兄弟》

签售活动:

本文系网易独家约稿,享有独家版权授权,任何第三方不得转载,违者将依法追究责任。
关于“人间”(the Livings)非虚构写作平台的写作计划、题目设想、合作意向、费用协商等等,请致信:thelivings@163.com
题图:《天堂电影院》剧照
插图:电影海报

无障碍浏览 进入关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