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刑犯牢房里的朗读者

2017-10-04 20:24:47
7.10.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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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我的狱友中也有几个危险的角色,张奔就是其中的一位。 张奔生于1974年,体态却已经佝偻成了一张弓,虽然外形消瘦,但他干瘪的胸腔里,却好像时刻酝酿着一团团怒火。 我和这位三进宫的暴躁大哥相识在监狱的出监监区,前段日子我们一起吃饭,他在聚会中喝得酩酊大醉,当着众人叫嚣着要通过在菲律宾当海员的朋友买一把真枪防身。说自己那几天倒霉至极,在农村的地下赌场里被抢了几万块钱。 很多人劝我不要和张奔过多来往,但后来,当他对我讲完那个看守所的故事后,我对他的固有印象却产生了极大的转变。 这个故事要从一起抢劫杀人案说起。

1

2002年冬季的某天傍晚,在阜阳市一家餐馆当保安的刘涛突然返乡,约弟弟刘亮在镇上的一家网吧门口见面。

刘涛生于1980年,比弟弟大四岁,在市区打工四年多了,很少返乡。这次突然回来的原因,他只告诉了弟弟一人。

“东西准备好没?”两人见面后,刘涛问弟弟。

刘亮点了点头,身后背着一个白色的电工包。

两人在网吧旁边的餐馆吃了晚饭。刘亮想点一盘回锅肉,刘涛却只要了两盘三鲜炒饭。

“等今晚的事做了,我带你去市里吃大餐。”

晚饭过后,他们进网吧开了一台电脑,先是浏览了一会儿黄色网站,大概十一点左右,两人一同看了一部叫《全职杀手》的影片。

电影看完,已经凌晨一点。两个人这才走出网吧。

陈昌富的家就在网吧对面的街上,一栋带院子的小楼房,四处都被黑暗笼罩。刘涛和刘亮穿过街道,走到了楼房的正门口。

“到时候动手要狠,不能让他发出声音。”刘涛嘱咐弟弟,眼看见刘亮紧抓着电工包的双手正在发抖,他一把夺过包来,将里面两柄短刀取了出来。

兄弟俩翻过栅栏,用事先在网上花300元买的一套锡纸开锁工具,试图打开楼房正门的锁,结果匙孔却被折断的锡纸堵死了。

刘涛看见院子里有个一米八左右的铁质晾衣架,二楼阳台也没有焊栏杆,就和刘亮一起将晾衣架抬到正门口,爬上晾衣架后,再攀上二楼的阳台。

几分钟之后,刘涛打开正门,刘亮也进到了屋内。

47岁的陈昌富正躺在一楼的主卧,这个五年前丧偶的男人一贯独居,睡眠很浅。唯一的亲人只剩一个在苏州读大学四年级的女儿,对于空大的楼房,他似乎毫无设防。

当陈昌富感觉到屋里进人之后,刘涛已经摸到了他的门口。

陈昌富起身打开房门,刘涛迅速用手捂住了他的嘴。陈昌富推开刘涛之后准备往门外跑,门口的刘亮迎面就朝他冲了过来。

刘亮手中握着的那把塑料短柄的水果刀,是和哥哥刘涛见面前,他在路边一元一件的摊铺上购置的。刀捅进陈昌富的身体,在左肋处扎弯变形,刘涛看见倒在地板上的陈昌富仍在匍匐爬行,便走过去在陈昌富的脖子上又补了两刀。

屋子里安静下来之后,兄弟俩放开手脚,在抽屉里翻找钱物和首饰。他们找到一部翻盖的三星手机,一千四百元现金和一茶叶罐硬币。

可这些钱物远远低于他们的预估,毕竟陈昌富是一个“很有钱”的包工头。

2

兄弟俩在凌晨四点回到家。

父亲刘占辉醒来之后,拉亮了屋子里一盏布满蛛网的白炽灯。对于两个儿子在这个时间突然一同到来,他很是忧虑。但胸部以下脊椎神经的断裂,将他限制在了卧室的土床上,只能侧着耳朵去偷听两个儿子在客厅里的窃窃私语。

他预感两个儿子肯定出了事。

四年前,刘占辉在工地遭遇了一场建筑事故,成吨重的砖石压住了他将近的三分之二的身体。

没多久,妻子便带着小儿子刘亮改嫁去了邻镇,大儿子刘涛那时刚满18周岁,辍学去了市里打工。他由此成了一个被遗弃的男人,一个无能的父亲。

兄弟俩走进了卧室,看了他一眼,把屋子里的白炽灯拉灭了。一个小时之后,在稀薄的晨光中,刘占辉醒来,看见自己的轮椅上放了五百块钱。

两天之后,陈昌富被杀的消息传遍集镇。

刘占辉一下就明白,大事不好了,两个儿子肯定犯下了滔天罪行。因为他四年前的事故就发生在陈昌富所承包的工地上,那时候,陈昌富找了人,把事故的“主要责任”认定为刘占辉野蛮施工所致,因此,工地只是出于“人道”给了刘占辉两万块补偿。

案发第二天,警方就将刘占辉的两个儿子锁定为犯罪嫌疑人,通过侦查,发现兄弟二人已经逃窜去了无锡。

刘涛和刘亮在杀抢陈昌富的一个月前,便预谋好了作案的方法和逃亡的路线。他们原本计划逃去云南,但由于作案所得的钱财远低于他们的预期,两人只好改变了逃亡的路线,准备在无锡停留三天,伺机再抢劫一票。

但他们的计划还没得逞,警察就在无锡新区的春潮花园抓住了他们。经过一整夜的审讯,兄弟两人的口供就全部录完了,他们的犯罪动机明确,案情也并不复杂,审讯完的第二天一早,就被投入了地方看守所关押。

3

刘涛被关押在看守所东区的106号房,刘亮则被关押在西区的202号房。106号房的号长便是张奔。

刘涛刚进号房的时候,手脚带着镣铐,张奔一看便知道刘涛的案子必定牵涉人命。

他问刘涛:“你小子犯什么事啦,给你上这么重的镣铐。”

刘涛把案子的始末跟他说了一遍,张奔还没听完,便开口骂他:“你小子太不地道,你弟弟才成年,就被你这么拖下水啦?弄不好你们都得被毙。口供怎么说的?”

刘涛又把录口供如实告诉了张奔,张奔站起身就给了刘涛一巴掌,“你他妈傻啊,出了这事,你当哥哥的自己不知道担下来?”

周围的犯人们也开始议论起来。有人说:新来的,你肯定是难逃一死。也有人说,现在必须翻供,才有可能让你弟弟判轻一点。

刘涛求张奔帮他想想办法。但是要想在庭审时候翻供,前提是他们兄弟两人必须串好供词。

负责传递的外牢在向张奔索取了一箱方便面之后,将一张写满了字的卫生纸递到了202号房的刘亮手里。

刘涛在“信”里告诉刘亮,在开庭的当天要推翻原来的口供,把陈昌富身上所有的刀伤都推到自己的头上。

但是刘亮并没有接受兄长的好意,他一心想着兄弟二人要么同生,要么共死。很快,他以帮助其他犯人完成劳动任务的方式,凑齐了一箱方便面,换取了给刘涛写一封回信的机会。

两人的信件来来回回,外牢收取的方便面也越积越多。张奔专门告诫外牢,这两个人至少会有一个要当“枪毙鬼”,总发他们的“财”不吉利。

为了尽早结束兄弟二人的争执,大家甚至决定设置一场抓阄。当然,无论如何,刘亮都只能抓到“服从哥哥刘涛的安排”的那一个结果。

可惜的是,东西区串供的事情很快就被巡查的狱警发现了,刘涛因此被“上了门板”(将犯人的四肢固定在木门板上,限定犯人的活动)。

而兄弟两人的串供行为,将会被法院视为加重处罚的依据。

4

身体上长时间的束缚很容易引发焦躁。在门板上躺了两天之后,刘涛的情绪变得很不稳定,在监舍里大喊大叫。

“枪毙我吧,不就是死吗?早死早解脱。”

每到这时,号长张奔就会差人给刘涛读报纸。那时候,监舍里囤积了很多法制剪报,被挑选朗读的内容往往是此类:

“死刑问题是刑事法治中一个沉重而敏感的问题,死刑的存废也是全世界一直争议的话题。刑罚的最终目的是教育改造犯罪人,但死刑却剥夺了犯罪人的生命……”

听到这些内容,刘涛便会慢慢镇静下来。这时,张奔就会漫不经心的来上一句:“鬼喊鬼叫什么啊?说不定明天政策一变,你他妈求着被枪毙都没门儿了。”

一周之后,刘涛被解除门板,但号房里读报的习惯却一直延续了下来。

为了增加读报的趣味性,张奔每天指派一个外地犯人用方言读报。

渐渐的,法制报不那么受欢迎了,大家开始阅读题材更丰富的情感类新闻,只有刘涛依旧非常热衷法制剪报,一有时间就在认真研读。

五个月后,刘涛的案子即将开庭,他拒绝了指定律师的辩护,提出了要自行辩护。大家都觉得不太稳妥,张奔也认为这个决定太过疯狂,自行辩护很容易在法官眼中造成不好的印象,弄不好会被认定为悔罪表现恶劣。

但转念想想,无论是怎样的辩护形式,刘涛的生机都很渺茫。张奔决定帮刘涛好好理一下辩词。

等刘涛写完初稿,张奔还专门找来几个“二进宫”的老改造一同帮忙审稿。最后定稿之后,大家还决定办一个模拟法庭,让刘涛排演一次。

那天,犯人们用被子搭建出审判席、公诉席,甚至还专门安排人扮演书记员,用一顶红色的帽子充当了法庭正中间的国徽。

开审的程序,犯人们轻车熟路,一个个演得有模有样,张奔演审判长。在公诉人举证、质证、发表完公诉意见之后,张奔宣布:“请被告人自行辩护。”

刘涛举着自己辩词稿开始大声朗读:

“尊敬的审判长,审判员:

本人刘涛,系本案被告人,本人自行发表辩护意见:

首先,本案中的被害人陈昌富有过错,本人父亲刘占辉在被害人的工地劳动,遭遇事故之后未获得合理的赔偿。这件事情直接导致本人家庭的破裂,导致本人和弟弟刘亮失去了接受良好教育机会,被迫辍学打工。

其次,毫无疑问,我犯下了一桩残忍的重罪,但是我也同样感觉到了相同罪恶在我身上的施加,那是一种复仇的欲望、一种同类报复的意愿。

最后我想说,在这个人世间,我们每一个人都有一个自己并不认识的‘影子兄弟’,在这个审判法庭上,就有两个兄弟,命运优待的那个兄弟正在要求对另一个被生活折磨的兄弟实行死刑。

综上三点意见,本人希望法官能够从轻判决,给予我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刘涛的辩词基本都是从法制剪报上生搬硬套了一些句子,加上号房里有文化的老改造润色而成。尤其是最后一段,是专门摘自法国辩护律师巴丹戴尔的《为死刑废除而战》,刘涛是想说,人们常常将自己优越的处境归功于自身的努力和教育,却轻易忽视命运本身自带的不公正性。就这么生硬地引用了两句。

辩词读完之后,张奔宣判:“被告刘涛情有可原,当庭释放。并且将被害人的女儿许配你做老婆。结案。”

旁听的犯人们听到之后,嗡嗡地嬉闹了起来,还纷纷邀请张奔来审自己的案子。张奔对于哄闹的人群毫不理会,他走到刘涛身边,拍拍他的肩膀说道:“别愁眉苦脸的,辩词挺好的。做好最好的准备,最坏的打算。”

5

模拟庭审当然没有减轻刘涛的任何忧虑,一周之后市中院的一审结束,刘涛和刘亮领到了印有最坏结果的判决书。

庭审现场,公诉机关出具了被害人的尸检报告,报告指出陈昌富左肋处有六处深创性伤口,均为致命伤;脖颈处有两处8公分左右的开放性伤口,颈动脉破裂。根据报告,公诉机关的意见是:“两人的作案情节极其恶劣,为共同犯罪,无主次分别,均建议判处死刑。”

法庭一审判决刘涛死刑立即执行,刘亮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当刘涛带着死刑判决书回到106监舍,他手脚的镣铐又被管教加了重量。张奔没有对他进行任何劝慰,只是在当天读报的时候,他从法制报上挑选了一段话让一个四川籍犯人用家乡话做了朗读:

“我祈求生命、理解、仁慈、友好以及体谅所有人类的无限慈悲。我祈求我们能用仁慈去征服残酷,能用爱去征服仇恨。”

“我祈求将来,我祈求那么一个时刻,仇恨和残酷不再控制人们的心灵。当通过推理、判断、理解和信念,我们知道了所有生命都值得挽救的时候,怜悯就是人类最高境界的品质。”

这段话读完之后,刘涛苦闷的情绪一下被激愤了,他对着犯人们大声背诵他从剪报上学来的名言名句:“生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任何人都不该丧失生存的权利,任何人都不能决定任何人的生死。”

“社会,即使是经过正规的审判,也不能以一个人有罪为借口而处分他的生命。

死刑,是无视人的血肉生命的一种形式……”

以上是美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刑辩律师克拉伦斯.丹诺在1924年芝加哥法庭上为两位杀人犯辩护的著名辩词——编者注

刘涛的声音很大,张奔怕被巡查的看守发现,赶忙把他安抚住了。当天晚上,他嘱咐号房里的记录员,在去管教办公室递交每周情况汇报本的时候,从管教的书架上顺一些佛教类的书籍回来。

第二天,张奔又借着卫生大扫除,将号房里所有的报纸都清理了出去,刘涛保存下来的剪报也一并被他处理了。

此后,号房里每日读报的习惯改成了每日读书,记录员从办公室顺来的是《西藏生死书》。那天,张奔举着书亲自朗读。

“人们常常忽视死亡或者避讳死亡,如果想摆脱死亡对我们的最大宰制,就要采取截然不同的方式,让我们揭开死亡的神秘,让我们熟悉它,让我们习惯它;让我们随时想到死……”

“很多人都希望死得安详,但如果我们的生活充满暴力,如果我们的心总是被愤怒、执著或恐惧等情绪所控制,我们显然也不可能奢望死得安详。因此,如果我们希望死得好,就必须学习如何活得好:如果我们希望死得安详,就必须在心中和日常生活中培养安详。”

张奔还没有读到兴起之处,犯人们却被内容惹毛了起来。

很多人起哄,对着张奔喊叫:

“你问问这个书的作者,他自己死没死过。”

“刀架在他狗日的脖子上,看他还说不说这些鸟语。”

张奔将书合上,看了看封皮后又将书扔在了铺板上。他对着哄闹的犯人们骂道:

“你们这些家伙的觉悟,能跟这个索甲波仁切比吗?”

坐在他旁边的犯人冲他小声说道:号长,是索甲仁波切。

“不管是仁切还是波切,人家是佛学大师,早已参悟了生死。你们懂个屁啊,谁他妈再给我起哄,明天劳动任务翻倍。进号不足一周的新犯,以后除了背诵行为规范,加背我刚才读到的内容。”

犯人们顿时鸦雀无声,听着张奔继续朗读。

6

那天夜里,刘涛来找张奔谈心,他告诉张奔:“奔哥,你为我做的这些我都明白。越是接近死的时候,往往就是人越清醒的时候。我就是有些不甘心,其实早就认命了,接受了。你不需要费心安抚我,我保证不会给你惹事情。”

听刘涛说到这里,张奔打断了他。

“我做这些,并不全是为了安抚你,只言片语哪里那么容易使人信服呢?我做这些,更不是为了这个号房的秩序什么的,我的案子马上要开庭,没几天我就要去劳改了。我做这些,是因为我爸以前的事对我的影响……”

张奔告诉刘涛,80年代的时候,自己的父亲曾因参与了一起团伙盗窃案,在县人民法院的门口进行了公审。当张奔见到被麻绳五花大绑的父亲时,父亲已经被判处了死刑。

押赴刑场那天,母亲带着他去见父亲最后一面。那悲恸哭泣的狼狈场面,令张奔至今都无法忘怀。也正是这样的一场撕裂他家庭的死刑判决,导致了张奔失去了接受良好教育的机会,经历了无人引导和纾解的青春叛逆期,最后成了专吃“社会饭”的混混。

从16岁开始,张奔便一直在少管所服刑,先后被判刑三次。每次在看守所遇见可能被判处死刑的犯人,那种天然的怜悯便从他过往的经历中迸发出来。

每次进看守所,张奔都喜欢看法制报,将上面关于死刑论点的内容剪裁下来。几年时间,他背诵的名言名句比刘涛多不少。

刘涛平静了下来,两个人躺在铺板床上背诵他们从法制报上读到的名言名句:

“人们对待罪恶的方式从未改变,那么人们也不要去祈祷罪恶的减少。”

“每当有人犯下一桩残忍的重罪,公众舆论里就会升起一种复仇的欲望、一种同类报复的意愿。”

……

两人在床板上呓语般的背诵被巡夜的看守制止,两个人迅速停止谈话,进入各自平常的睡梦中。

几天之后,张奔的案子开庭,他被判处7年有期徒刑。张奔离开了106号房时,刘涛的二审结果还没有下来,他回到号房收拾个人物品,将一沓法制剪报递给了刘涛,“带着吧,这些东西至少说明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人肯谅解你的,这也是一种面对最坏结果的勇气吧。”

浅浅一抱,互道了珍重,106号房的铁门随即重重的关上了……

那天,张奔对我讲完这个故事之后,叹了口气,说,“刘涛二审的结果已经无从知晓。只能按照惯例推测,祝他一路走好吧。”

故事讲得很自然,可是,这毕竟是从一个多年沉溺赌博和街头殴斗的老混混口中说出来的。如此柔软和悲悯,让我直到今日,都难以忘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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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和插图:VC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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