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丨借钱“融资”,那个骗了全村的医生回来了

2017-10-13 18:15:32
7.10.D
0人评论

《大国小民》第695

本文系网易“人间”工作室(the livings)“大国小民”栏目出品。



1

从30年前起,华秀就是皮东村里口碑极好的医生。水平高,心眼好。头疼发热,小伤小病,药到病除,收费极低,遇到孤寡老人,有时候还不要钱。不管什么时辰,只要有人叫门,拿起药箱就走。

华秀的丈夫陈立是个能人,当别的村民还面朝黄土背朝天靠天吃饭的时候,他就做起了药材生意。1990年,他家建起了村里的第一栋楼房,后面10年里,华秀两口子一直都活在村民的仰慕中。

药材生意后来不好做了,陈立又在村里开了一家小加工厂,机器将塑料粉碎,制成黑色颗粒状物体,作为初级原材料贩卖给江苏昆山的玩具工厂,收入不菲。

虽然家庭殷实,但陈立很是低调,一般他在村里走路时,若有老少爷们给他递烟,他不但不接,还会拿出自己的硬盒帝豪发给乡亲们。

2000年,村委换届选举,有人推举陈立当村长。陈立说,好,如果我当上村长,就带着大家一起致富。

在正式选举之前的一个月里,村民发现18年前曾在村里当过知青的杨树林频繁来村里,每次都是径直去华秀家。每次杨树林走的时候,陈立和华秀都会把他送到大门口。

在选举开始前,没有任何征兆,陈立关闭了加工厂,带上行李,离开了家。一个月后,华秀也关了药店,离开了皮东村。听人说,两口子去了四川那边干大生意。

一年后,冬日的一个午后,华秀独自回村。她烫了时髦的发型,穿着雍容华贵,手上戴着金戒指,耳朵上带着金耳环。女人们站在街口,围着她不停地称赞。

“这真是发财了啊,你看这穿的戴的!”有人问,“华秀嫂,你在外面干的啥大生意啊?”

“没干啥,准备在四川承包了个工程,修高速公路。”她略微停顿了一下,“这次回来,其实是想带大伙一起发家致富。”

一句话,引得女人们齐刷刷看着她。

“是这样的,搞工程,前期投入大。我现在手里资金有点紧,想向乡亲们融融资。”看着大家一副费解的表情,她又说,“就是借点钱。”

女人们沉默了,一时不再做声。有人打破沉默说,“修高速公路,那得投多少钱啊?怕是帮不上你吧。”

华秀笑了一下,大声说:“不白借!月息一分。一年后,连本带息一块还!”

与当时银行存款利率相比,这利息可不低。看华秀说得掷地有声,再加上她积攒了多年的人品,大家一听,起了兴致:“行啊,华秀嫂既然说了,那我们就沾沾光。以后要是发了,可不能忘了皮东村的老少爷们啊。”

“那是自然。”

多的一万,少的几千,加起来,华秀从全村“融资”了20来万。

2002年春节前夕,华秀准时连本带息将钱送到了各家各户,乡亲们高兴得合不拢嘴,对陈立华秀两口子更是佩服。

2

此后的一年里,华秀没再回过村。直到2004年,皮东村每年农历三月初九都要举行的庙会上,华秀才再次出现。

她似乎瘦了,但精气神很足。她这次回来还是融资,“一万以下不借,最短借两年。这次月息二分。”

那一次,华秀从全村融资将近百万。从我家借了3万,临走到大门口的时候,她还回头郑重地跟我母亲说:“等以后我发了财,我一定会让咱全村人都跟着享福。”

然而,谁都不愿意相信,华秀在带走了这笔将近100万的巨款之后,就消失了。从2004年到2006年,村里不断有人给她打电话,通过各种方式打听她的下落,但终究没有消息。

时常有人扒着华秀家的院墙往里看,可院子里除了野蛮生长的杂草,没有任何的变化,小楼也在风吹雨打四季变换中慢慢斑驳得不像样子了。

2006年庙会刚过,村民曾聚集在华秀家门前商量钱的事。

“现在首先是想办法联系上华秀,搞清楚她现在到底啥情况。”

“要不然我们报警吧?”

“就你能,华秀多好一个人,报警你都能说出来?”

“那我们的钱怎么办?”

“别急,我相信她一定会回来的。”

3

2007年,华秀还是不见人影,村里渐渐开始什么说法都有了:

“华秀两口的工程失败了,钱全赔光了,我们的钱要不回来了。”

“华秀两口不是去搞工程,是搞传销去了,钱全被骗光了。”

人们在惶恐不安中一直焦急地等待着,华秀家门前的路都被踩平了,可是夫妻二人始终没回来。只有少数人还坚信,有一天,穿着雍容华贵的华秀和器宇轩昂的陈立会开着豪车回到皮东村,然后把借他们的钱连本带息一块递到他们手上。

转眼到了2008年夏天。村长老婆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那端没有别的声音,只是一个女人抑制不住的抽泣,越哭越伤心,最后嚎啕大哭。不管村长老婆怎么问,对方始终不说话,一个劲地哭,然后就挂了电话。

过了一天,同样的时间,电话又打来了,还是哭。村长老婆说,“不管你是谁,听你哭得这么伤心,就知道你遇到难处了。不管咱俩认不认识,你想说点啥就说吧,我听听,说不定能帮帮你。”

电话那端终于开口了:“嫂子,我是华秀。”

村长老婆惊了一跳,“妹子啊,你可有信儿了,你这是咋了,哭啥哩?别委屈,嫂子会帮你的。”

“嫂子,我对不起乡亲们啊。我包的工程全毁了,钱赔光了,那都是乡亲们的血汗钱啊。我没脸见他们,你给乡亲们说,我华秀这辈子对不起他们了。”

说完就挂了电话。

那之后,华秀再也没给村长老婆打过电话。这件事一直藏在村长老婆的心里,吞不敢吞,吐不敢吐。

2009年初秋,村长老婆又接到了华秀的电话,一阵接着一阵的痛哭,哭得村长老婆眼泪跟着巴巴直掉。

“嫂子啊,我没法活了,我现在就是个要饭的。”

“妹子,外面混不下去了,咱还是回来吧,至少还有个家。”

华秀说:“我不敢,回去了乡亲们非打死我和陈立不可。”

在一旁的村长急了,夺过电话:“你回来吧,活人还能被尿憋死。你放心,不会有人骂你,更不会有人打你。谁敢打你,我站出来给你出头。”

村长老婆站在村里的十字路口,身边围满了村民,开始说华秀的事。

“华秀两口做生意赔了,不敢回来,白天他俩捡废品,卖俩零花钱,晚上去菜市场捡菜叶。渴了喝别人扔的矿泉水,饿了吃垃圾筒的垃圾。他俩真是遭了大罪了。多好强的两口子,如今落得这个下场,真是可怜人啊。”

说着,村长老婆就掉起了眼泪,乡亲们跟着也是一阵唏嘘。

村长老婆说,“不管咋说,她也是咱皮东村的人,咱们不帮谁帮。是不是乡亲们?”

乡亲们纷纷附和,“是啊!回来吧,先回来再说,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只要还活着就好。”

4

在一个深秋的夜里,华秀偷偷回了村。

院子里的草长得比她都高了,屋里全是蜘蛛网,老鼠满屋跑。她没开灯,躺在没有被褥的木板床上,一夜未睡。回来前,她对陈立说:“我自己先回去,我是女的,他们就是打也不会打得多狠。”

她还不知道自己回来行踪根本没有逃开乡亲们的眼睛,消息全村传开了,有些人深夜里就在她家门口徘徊。

天未亮,华秀家墙外面已经黑压压站了一群人,我和我妈也在人群中间。有人敲开了她家门,华秀站在我们面前,瘦了,也老了。

“你回来了,秀?”有人问候。

这一句话,让华秀的眼眶瞬间湿了,她的身体慢慢下坠,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嘴里一直重复着:“我对不起乡亲们啊,我对不起乡亲们啊……”

那是一次壮观的会面,华秀哭得撕心裂肺,女人们也跟着掉泪。

“秀,你别哭了,俺不是来问你要账的,俺是想你了,来给你说说话。”

“秀,回来了就好,别哭了,啥都别想,朝前看。”

“秀,你看满院子的草,大伙帮你把院子修整修整。”

大伙忙活起来,有人从家里带来了米面油,还有人送来了鸡蛋青菜。华秀跪在一旁,不住地磕头。

当然也不全是来帮华秀的人。有个男人站在院子里吆喝,不住地骂她骗子,要她赶紧还钱。人们叫来了村长,村长说,“华秀人都回来了,还怕不还你钱。她这辈子还不了,还有下一代人,还怕还不起你?”

那个男人被村长数落不吱声,站了一会儿走了。

5

时隔这么多年,华秀再次走进我家的时候,我妈没忍住,两个人抱着又哭了一场,

“受苦了。”我妈说。

“没啥,就是对不住恁,欠恁那么多钱,眼下还不起,但一定会还的,放心吧。”

“啥话,不着急,回来就好。”我妈又问,“以后咋打算啊?”

“准备先把诊所开起来,陈立说他想做点生意。”

我妈站起来,回屋拿了两千块钱,“你先用,扎个根,把日子过起来。”

她推辞了一阵,最终还是拿住了。

那天,两个女人在一起说了很多的话,华秀把这几年的经历从头到尾诉给了我妈。

一切从杨树林开始。

知青杨树林1976年下乡来到皮东村,后来,全家都定居在这里,直到1982年才返城,在县城民政部门工作。在这6年里,杨树林和陈立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但杨树林回城后的18年里,俩人没有任何往来。

直到2000年,华秀的儿子大专毕业,想考市里公安干警,但是因为高度近视又担心被涮下来。于是,陈立找到了杨树林,想找找门路。

那时的杨树林已经下海经商,自称生意做得了得。他对陈立说,放心吧,我哥是公安局的,这事包在我身上,小事,2000块钱就能搞定。于是华秀给了钱,让他疏通关系。后来,儿子顺利考进了地方公安系统。

“事实上,杨树林根本就没帮上忙。我儿子面试那天,根本找不到他的人。但那个时候,我和陈立都认为,儿子能考进公安系统是杨树林给帮的忙,所以从那以后,我们就特别相信他,觉得他是一个有本事的人。”

陈立和杨树林的走动多了起来,2000年,杨树林来到陈立家,说四川有一个大工程,利润极高。他给陈立算了一笔账,如果他们合伙包下这个工程,五年能挣上千万。

华秀和陈立动了心,于是不顾一切,跟着杨树林去了四川。

杨树林跟他们说,承包工程是个大项目,只有打通政府各个部门,才能保证万无一失。所以,华秀便两次回到村里借钱,将“融资”来的钱都交给了杨树林,让他去给“上面”送礼、跑关系。华秀不是没起过疑心,她多次问杨树林项目的进展情况,每次杨树林都只是说,快了,快了,审批马上就下来。

陈立对华秀说,已经投了这么多钱了,没有回头路,只能往前冲了。

汶川地震那天,陈立和华秀正坐在庄稼地头,幻想着什么时候工程才能批下来。但地震后,杨树林就联系不上了,他们去找,才知道他地震时已经被砸死在洗脚城了。

地震后的汶川,暂时失去了正常的秩序。陈立想去打听工程的情况,但他突然发现,离开杨树林后,自己对工程一无所知,他甚至都不知道该向哪个部门询问。

有个河南老乡对华秀说,“嫂子,别想工程了,能保住命就是万幸了。你看看现在的汶川,谁会管你工程的事。你不是会行医吗?去浙江吧,那一带乡村缺医生,说不定你能闯出一条路。”

于是,华秀借了老乡800块钱,去了浙江。她的医术很快得到了认可,但乡村医生的资质只能服务于所注册的地方,华秀在浙江给人治病,便涉及非法行医,很快被举报,华秀和陈立听说要被罚款,还要被拘留,吓得连夜跑回了河南。

身无分文的他们,离家越近,内心越乱。

“很多次我都想回来,可我真的没脸再见乡亲们了。本想带着大家一起致富,结果把乡亲们的钱都搭了进去,背地里肯定有很多人会说我是骗子吧……”

我妈安慰她:“秀,乡亲们知道你的为人,从来没人说过你是骗子。”

华秀叹了口气,“这个恩我会记一辈子,钱,我会拼了命地还。”

6

陈立做起了收废铁的买卖。每次出去,一个来回,能挣上四五百块钱,一个月能有三四千收入。

华秀的诊所收入也不错。碰上谁家儿子结婚,谁家媳妇生孩子,谁家小孩考上大学,谁家老人过世,她都会拿钱过去,“欠乡亲们的太多了,一时半会儿还不完,我都记在心里,手里有多少就先还多少,不能让他们着急。”

不过命运多舛,一次陈立去收废铁时,一根钢筋横插进他的大腿,因为养伤,很长时间都不能干重活,华秀只好扛起了收废品的任务。

出去收废铁的时候,她把电话号码贴在门上,遇到急病,就在电话中说处理方法。如果不急,就晚上回来后去病人家里。没日没夜,不停操劳,乡亲们常劝她,“秀,别那么拼命,身体要紧。”

华秀总是说:“不累。”

华秀回村6年后,国家有了新的对乡村医生的补助政策,她每个月可以领到200元补贴。2016年,国家又出台了“一村一室”政策,要求每个村都要建一个标准化卫生室。村民心照不宣,一起集资,把皮东小学旧址中的一间房子进行了翻新。

卫生局的人来验收的时候,卫生室门口挤了很多人,看着验收人员的一举一动,满眼期待。最终,卫生室通过了验收,政府拨专款又配了医疗仪器,大家一致推举的负责人,正是华秀。

2017年年初,我回到村里,发现在皮东卫生室旁边,新建了一排黄色小平房,村民说那是村里建的敬老院,村里的孤寡老人都可以去住,有个头疼脑热的,华秀免费看。

债虽多,但从勇于面对的那天起,终有还完的一天。



编辑:任羽欣

题图:VCG

投稿给“人间-非虚构”写作平台“大国小民”栏目,可致信:thelivings@163.com,稿件一经刊用,将根据文章质量,提供千字500元-1000元的稿酬。 

其它合作、建议、故事线索,欢迎于微信后台(或邮件)联系我们。  

无障碍浏览 进入关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