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命运绑架的支边女青年

2017-11-15 18:50:12
7.11.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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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清楚记得第一次见到沙靖月,是在我九岁的暑假,青海果洛的班玛县赛来塘镇。

那天,我和同学去江日堂乡看“天葬”,路上把家里的钥匙弄丢了,回到赛来塘,便到县委基建工地找我妈。我到的时候,正赶上他们十几个打小工的人坐在地上休息,我看见我妈旁边坐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子,捧着一本很厚的书在看,脸庞白净,像小女孩一样梳着长长的、挽在头上的花辫。我也在我妈身边坐下来,女子看到我,笑着问:“喜欢看厚书不?”说着还把那本厚书递给我:“你看过没?”

我看了眼书,封面上印着: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翻了一下,竖排的繁体字,只有少数简体字认得,就朝她摇头。她说:“哪天让你妈到书店先买连本连环画看看,然后再看厚书,这对你写作文有好处。”

我悄声问我妈她是谁。我妈说:“咱老乡,沙靖月阿姨,她可是个有文化的人。”

我说:“有文化还打小工?”

我妈笑着说:“是呵,不打小工挣钱,咋养活你长大呢?”

这时,站在手脚架上的师傅招呼大家复工,地上的人都站了起来,和泥的,搬土块的,垒墙的,一片忙碌,沙靖月也和我妈一起开始搬土块。

就这样,1970年夏天,沙靖月坐在凌乱的基建工地、乱哄哄的人群中,与四周的氛围格格不入的读书模样,以及不同于我母亲他们的脱俗气质,都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我回去的路上想,那么漂亮有文化的人,咋没坐办公室,整天和泥土砖头打交道。

后来,我从赛来塘初中毕业后,去相邻的玛沁县的大武乡读师范,后来到了西宁,再后来回到中原,几十年弹指一挥间,沙靖月也就被我忘记了。

2015年夏天,我回青海参加果洛文联举办的一个笔会,在西宁停留时,居然遇见了赛来塘的初中同学艾雍格。他父亲艾沙河在班玛县工作几十年,退休后定居在西宁,已经85岁的高龄,于是,我便去看望老人家。

到底都是班玛县出来的,大家感情很亲近。老人见到我非常高兴,还能清楚地记得我小时候调皮做的坏事。聊起我曾经熟悉的人们时,老人说,许多人都去世了,当他挨个说着还健在的那些人时,突然说到了沙靖月。我瞬间恍惚了下,就像在浑茫茫的旷野里寻找一棵树,记忆的镜头慢慢晃过虚无的距离调准焦距,映出我九岁那年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

我说,她可是个有文化的人,小时她还要我看厚书。艾老说:“是的,她是从河南来青海的‘支边青年’中,为数不多的初中毕业生,那时,初中文化程度相当于今天的大学生,跟她同来的还有很多人都是文盲。我当年就是县委组织部主管二营农场的负责人,她是那批820多个河南‘支青’中,最有经历的一个人。”

2

班玛的多娘山农场离大武乡有340多公里,高原地质地貌,沧桑冷峻,百里无人烟。

一批河南“支青”们在1960年4月早春的寒冷中,坐在十几辆解放牌大卡车撑着绿帆布蓬的露天车厢里,来到这里。当时送这批知青过去的艾老还记得,刚出发时,就数沙靖月最活跃:她把头伸出棚布外,迎着呼呼的大风,看远处巍巍的雪山和苍茫起伏的河谷,激动时大声唱着“五星红旗迎风飘扬”和“我的祖国”。

当车翻越到几十公里长、海拔在4500米以上的一座山时,沙靖月伴着车厢外纷纷扬扬的大雪,吐得翻江倒海,高原反应开始让她不顾形象地趴在大家的脚下昏睡。三天之后到了农场,她恢复得极快,像个没事人似的,又第一个跳下车,异常兴奋地帮助男青年们卸行李,还欢天喜地赞不绝口地说:“这里的风景真美!”

他们是第一批出现在这片宽阔、杂草荆棘纵生、鼠兔狼熊出没的荒原上准备“扎根”的人。这里远离居住点,交通不便,像个孤城浮在高原的崇山峻岭中,有部分地势处在40度左右的斜坡上,明显不适合当作耕地,但政府为弥补当时粮食供应不足,提出“向北大荒农场学习、开垦荒原为良田”的方针政策,想使这里变成北大荒式的粮仓。

支边青年先是住进帆布帐篷,一部分人就地取材,打土块垒土坯房,剩下的人扒草坯,搭建营地围墙。沙靖月在扒草坯组里像个男生,泼辣地干着体力活,和她姣美的气质一点都不一样。

高原的夏天,最炎热的时候也就十几度,只有很短的四五十天。“支青”们利用这短暂的施工期,很快用草坯摞起一道几百米长、一米多高的院墙,在院中间盖起了四五排土坯房,当作宿舍、食堂、会议室和仓库。

农场实行军事编制,分班、排、连,所有人统称为“战士”。男战士每天要垦五分地,女战士要垦三分地。“连部”食堂用水和平时生活用水,需要每天抽出三人,用一个上午的时间,拉着放着大汽油桶的架子车,轮流到两公里外的河里汲水。

11月中旬,轮到沙靖月和另外两人去拉水,唯一一个排班的男青年那几天感冒,临时换成同宿舍的另一位女青年。天气晴朗,三个姑娘说说笑笑拉着架子车到了河边,竟然忘记像往日那样带上劈柴用的大斧头——斧头的功用,一则用来砸河冰,二则用来自卫,因为狼经常成群结队出现在荒原上,尤其冬天它们饥肠辘辘的时候,最为危险。

三个人坐在河边看了会儿风景,才开始慢慢汲水,完全没有发现远处尾随多时的狼。在她们一小桶一小桶往汽油桶里提水时,两只狼突然从灰色的草丛中跃出,前面的那只一下就咬中了一个姑娘的胳臂,旁边另一个姑娘登时吓得瘫在地上。沙靖月见状,急忙转身去救被咬的姑娘,另一只狼从她背后扑来,她一转身,狼没咬着她的脖子,却撕掉她屁股上一块肉,棉裤也被撕得破烂,她凄惨的叫声,传到很远的地方。

这时正好有两位寺院的阿卡(喇嘛)骑马路过,赶紧打马冲过来,看到那两只狼,立即掏出怀中的防身用具——三寸长的精致小铁錘,一头连着几米长的皮绳子,抡起来在空中嗖嗖转动,高声喊叫着把狼赶走。一位阿卡翻身下马,把身上的僧袍撕成一条条的,给沙靖月和另外一个姑娘缠在伤处止血,另一位则骑马去农场通知救人。

营长、连长来了五六个,都被眼前的景象吓坏了,赶紧把一台在地里干活的手扶拖拉机开过来,派了三个驾驶员和从河南随队来的医务人员,在给她俩先打了消炎针后,一起赶往班玛县医院。

县医院的条件虽然简陋,但难得医生大多都是从北京、成都响应号召来“支边”的专业医生,技术很高。沙靖月经过几天治疗,伤情得到有效控制,但另外那个姑娘没那么幸运,伤势恶化,县委专门派车把她俩一起转送到西宁省人民医院继续治疗。

经过近大半年的治疗后,两人基本康复。出院前,那个姑娘对沙靖月说,我不想死在班玛农场,我要回老家去。沙靖月说,我家成分不好,我更害怕回老家,我想在班玛县找个正式工作,自己养活自己。

俩人抱着痛哭了一场后,那个姑娘毅然决然地走了。

3

沙靖月重新回到了多娘山农场,县委很重视她的归来,专门开大会表彰了她,其实也是安抚开始动摇意志的“支青”们。就在沙靖月回来的前几天,农场已经有五个男青年失踪,生死不详。有人说已偷跑回到河南了,也有人说在荒原上被狼吃了。

这时已经开始秋收,除了萝卜和洋芋,大面积播种下去的青稞、大麦,全都是光长矮杆不结颗粒,穗子都是空瘪的。农场的领导们对现状并不灰心,仍怀着人定胜天的雄心壮志,讨论着开垦多少亩土地面积和播种什么品种的粮食。

沙靖月觉得有必要干点什么事情,引起县委组织部对农场现状的关注。她就着烛光,费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写了一份建议报告,分析说,班玛县多娘山农场二营地处偏北纬32度更高,昼夜气温变化大,霜期漫长,全年风季在7个月以上,风速每秒2米,是典型的大陆性高原气候。班玛县原本就是牧区,应以发展建立跟畜牧业相关的奶制品、肉制品和毛纺织等配套工业,我们800多名农垦“支青”,都是有文化有能力的人,可集体转行,到相应的工厂做技术工人,为大力发展当地畜牧工业做贡献。“目前让我们这些有文化的支边建设青年开荒种粮,从本质上讲,是对人材和成本的浪费。”

为了证明自己意见的正确性,沙靖月还在报告里说:高原牧草植被,在高寒气候条件下是极脆弱的,一旦遭到人为破坏,可能需要多年才能恢复,对自然环境的破坏,极有可能在多年后引起更大的连锁反应,到时就要投入更大精力去恢复现在破坏掉的草原植被……

沙靖月并没意识到这份报告对她意味着什么,营长看了后很慎重地说,报告是很有份量的,弄不好会惹上级不高兴,要有心里准备才是。沙靖月说,没事。营长见她态度坚决,也不再说啥,便把报告转呈到了县委县政府,同时沙靖月自己也给果洛州委和州政府各邮了一份。

直到了第二年5月开始新一年的播种时,县委组织部派来以艾沙河为组长的三人工作小组,来到农场调查“报告事件”。最先找沙靖月谈话的,是调查组的那两位成员,他们详细地问她写的报告,是个人意见还是有人在背后策划,随后组长艾沙河也专门找到她,严肃地说:“这是怀疑党和国家的政策方针,是怯弱者的表现。”

形势的发展离沙靖月的设想越来越偏:营长和连长,沙靖月同宿舍的、还有和她走的较近的姑娘,都被工作组叫去谈心调查。农场连续召开了两次全体大会,会上艾沙河说,我们要警惕阶级斗争新动向,绝不允许农场里有不健康的,甚至是消极怠工的思想发生,要保持农场开垦播种的积极性和正确性。

半个月后,艾沙河领导的调查小组,经过向县政府请示后,决定给沙靖月记大过一次,通报农场各连,还要在大会上作书面检查。

4

沙靖月被处理之后,开垦任务继续下达到每个连,分解落实到每个队员身上。“支青”们在已开垦好的土地上播撒了青稞、大麦、豌豆、洋芋、萝卜,任务艰巨,体力消耗非常大。这时,农场的粮食开始供应不足,规定了每个人的进餐标准,有的人为了果腹,在草原上抓蛇剥皮,晚上跑到食堂煮着吃。

不久,有些人忍受不了这样的生活,写报告要求回河南,被领导压下。在某个夜里,这些人不辞而别,朝贵德县方向徒步走了,根本不顾路上有没有危险。

县政府再次派艾沙河率工作小组来到农场,早点名晚集中,整顿纪律,监督作息,挨个做政治思想工作。但这些措施抵挡不住饥饿和绝望,又一天晚上收工回来后,又有四人失踪,查看宿舍才发现,一早上工时就直接从地里走了。

这天,沙靖月回宿舍看到舍友留下一张告别的字条,隔壁另两名姑娘也不见了人,她马上想到仨姑娘在荒原上随时可能被狼群尾随袭击,来不及请示连长,便和另外一名舍友去追赶,走了三四个小时也没追到人影。此时天色也已朦胧不清,身后的农场已经消失,也不知道从哪个方向能回营部,俩人相互埋怨不该来追,坐在地上高声痛哭。

正哭着,远处传来马蹄声,俩人同时站起来张望,一个藏族青年骑着匹黑马路过这里,她们朝他大喊,快来救我们,把我们带回农场。

男青年跳下马,用半生半熟的汉语跟她们说话,才知道二人迷路了,便让她俩骑到马上,自己牵着缰绳用马驮着她们回农场。路上沙靖月得知,这个藏族青年叫扎西东珠,是多可乡的教育干事,当时正从一个牧业点回乡里。

回去的路上,迎面碰上寻找她俩的三连长,连长劈头盖脸说,你们不是偷跑了,咋又回来了?沙靖月解释了一番,连长脸上才开始有了笑容,还请扎西东珠到连部喝茶,表示感谢。

几天后,又轮到沙靖月和另个两位青年去河边汲水,他们在河边再次意外地遇到要去牧业点去下帐(下乡)的扎西东珠。扎西东珠从马上跳下来,和沙靖月说话,沙靖月没理他的寒喧,直接问,你有吃的吗?我们每天都吃不饱饭,饿的很。

扎西东珠立即从马褡裢中掏出风干的牛肉,递给他们三人,然后麻利地在附近捡来十几片干牛粪,用三块石头撑起随身携带的小锅,用打火石引着火苗,熬了一锅滚烫的老茯茶,把自己路上备用的糌粑拿出来,给沙靖月他们拌着吃。

在分别时,扎西东珠把褡裢中全部的风干牛肉都送给了沙靖月。两个同伴笑着对沙靖月说,看来这个藏民对你有意思。沙靖月回答:“是吧!我豆蔻少女,他青春少年,除了民族不同,都有正常的向往,有肉吃就好!”

当他们拉着水车回到连部时,炊事员以为又出了什么事,正准备去河边找他们,他们呵呵地说,在河边玩了一会儿,耽误了些时候。

这年秋收,沙靖月正和大家一起在地里挖萝卜洋芋,突然间,右侧腹部开始疼痛,疼到第三天有点忍不住了,到营部请医生一看,阑尾炎。医生建议她去县医院看,还说可能很严重了。沙靖月心想,到县里还要走那么远的路,还得惊动领导,于是又忍着捱了一个晚上。

天再亮,疼痛几乎让她晕了过去,这才被领导组织人送去了赛来塘,在医院当天下午就做了切除手术。

术后第二天,扎西东珠突然闯进她的病房。沙靖月又惊又喜,问,你怎么知道我住院了?扎西东珠说,我胃穿孔了,也在这住院,刚才听医生说,农场有个女“支青”做了阑尾手术,我想会不会是你,进来一看果真是你。

后来的日子就好过多了,扎西东珠的母亲从多可草原来到医院照看儿子,见沙靖月一个姑娘,和儿子又那么熟悉,顺便把给儿子喝的牛奶、吃的酥油糌粑,也天天给沙靖月送来一份。这个藏族母亲用半藏半汉对沙靖月说,你一个女人真可怜。

有这些营养垫底,沙靖月恢复得很快,在出院的前两天,扎西东珠告诉她说,我听县上的干部说,农场要撤了,你怎么打算?

沙靖月听了心里一惊,问,你说可是真的?那我们这些“支青”怎么办?政府不安排工作吗?扎西东珠说,听说你们好多人受不了这里的苦,都偷偷地跑了,领导决定把你们全部送回原籍。你怎么办呢?也回河南吗?

沙靖月无比惆怅地说,我怎么办呢?思忖一会儿,突然把头一扭,看着扎西东珠兴奋地地说,我不想回老家,想跟着你留下来!扎西东珠说,只要你愿意留下,我欢迎呀,其实班玛县也好得很嘛。

5

到了1963年5月,政府的红头文件下来了,“支边青年”一律有计划、按批次撤退返回原籍,沙靖月就在第一批撤退名单中。她利用食堂去赛来塘采购的机会,搭上拖拉机,在县委大院文教局找到了已从多可乡调回文教局当干事的扎西东珠,对他说,我不想回河南,咱俩不是早都说好了,跟着你留下来的吗?

扎西东珠说,你能名正言顺留下来的唯一理由,就是跟我结婚。

沙靖月说,好吧,以前就这样想过,我把豆蔻年华都交给你啦,希望这选择是幸运的。

扎西东珠问,豆蔻是什么?

沙靖月笑着说,是马吃的豌豆。

于是两人就到县民政局办理了结婚手续,领回一张非常简陋的结婚证。

就这样,沙靖月脱离了“支边青年”这个集体,一个人留在班玛县。

1964年国庆节,沙靖月和扎西东珠举行了结婚仪式,即便作为县政府驻地,那时整个赛来塘也没多少人,艾沙河自然也被邀请到了婚礼现场。婚后,文教局给扎西东珠分了一间房子,沙靖月开始过起稳定而清闲的日子,没有人知道她婚后的生活状况,也不知道两个人是如何克服的文化背影和生活习惯的差异。

沙靖月以少数民族干部家属的身份,在1965年把自己的户口从河南农村迁到了班玛,在赛来塘小学当了一个代课教师,教一到五年级的语文。这个工作对她不在话下,她非常敬业,学生们的语文成绩明显提高。但两年后,从西宁和果洛州上分配来了四五位新老师,学校没有多余的编制,虽然她教学质量是最好的,也只好重新回到家里。

其时赛来塘正是大搞基建的年代,除了各个单位不断修建的家属房、办公楼和新中学,班玛影剧院也已经开工,需要大批的小工。沙靖月就连续不断地在各个工地上干小工。

就在我第一次在工地上看到沙靖月之后,扎西东珠却在一场逃犯抓捕事件中,作为协助人员被犯人杀害,后来被追认为烈士。

沙靖月作为烈士遗属,名正言顺地向文教局写报告,要求参加工作。她一边等待回复,一边在班玛县影剧院工地继续当小工,结果干活时踩到了一根没搭实的木板上,从高处跌了下来,虽然摔在了用来和泥的沙土上,但盆骨和大腿骨折,脖子也不能转了,医生判断有可能瘫痪。

赛来塘医院看不了这种摔伤,建筑队雇车把她先送到了阿坝县人民医院,又转到都江堰医院,治了七八个月,最后保住了一条命,瘸了一条腿,脖子也只能僵硬地随着整个身体转动。

因为这次事故,沙靖月参加工作、独立挣钱养家的理想彻底破灭,但女儿沙映金还小,她还得为了女儿活下去。文教局给她补助了一大笔钱的抚恤金,民政局每个月也发给她跟亡夫工资相当的抚恤金,县政府针对她的实际情况,承诺她女儿十八岁后,优先照顾参加工作。

沙靖月和女儿仍住在那个房子里,扎西东珠在牧区的父母,一直念着守寡的儿媳带着孙女过日子不易,每年冬季前都要送来几只羊和一头牦牛肉;到了夏天,婆婆也不断送来别人家难以吃到的鲜肉。她生活无忧无虑,用一把铁锨把房头的一块草地开辟成了菜园,托认识的卡车司机,从西宁捎来种子,每天像谈恋爱般伺弄着地上的蔬菜,逢礼拜天、节假日,她让女儿叫来同学们,到几百米外的水井绞辘轳打水浇地,邻居也会加入其中。

赛来塘处在马柯河边的小块平原上,沙靖月的萝卜洋芋长势非常好,等菜收获时,她便给所有的邻居都送上好几十斤,让在高原很难吃到新鲜蔬菜的人赞不绝口。她还会送一些菜去政府食堂,大灶管理员看她一个人过日子可怜,要给她菜钱,她说,我这是自种的,不收钱。

这反而成就了她的好名声。

6

到了1974年,从河南信阳过来了对木匠师徒,做的五斗柜、大衣柜的款式都很新颖,班玛紧挨着马柯河林场,有的是木头,大家排队求这对师徒打家具。

师徒在沙靖月家干了半个月,她要他们精工细作,没事就聊天。信阳和沙靖月的老家唐河离的很近,口音基本上一样,聊着聊着,就勾起了她的乡愁。

邻居们看到那个四十多岁的木匠师傅经常在沙靖月家吃饭,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邻家的有个女孩和沙映金是同学,有天天都黑了,突然来找沙映金,也许沙靖月一时疏忽,忘记锁门,那女孩便直接推门进去,见她正和木匠师傅搂在一起亲嘴。女孩回家把看到的说给了她爸爸,她爸爸立即告诉她不要跟别人胡乱说。

没想又过了两天,另外一家邻居的女主人拉肚子,出门去公厕时无意中看见木匠师傅蹑手蹑脚打开沙靖月的房门,从里头走了出来,一溜烟地跑了。这个女邻居是个大嘴婆,把这事说给了在文教局当干事的丈夫,她丈夫和几个同事喝酒时,又把这事当成笑话说了出来。

在那个年代里,一个享受政府救助的烈士家属,要是出现任何生活作风问题,所有的荣誉和待遇,随时可能被取消。

所以当风言风语传到了文教局长那里,局长顿时警觉起来。他和扎西东珠生前一起工作多年,出于对已逝同事的责任,他找到民政局长商量了一下,决定由他俩共同去找沙靖月谈一次话。

在沙靖月的家里,文教局长先是说了好些关心的话,还表扬她有毅力操持烈士的家,然后话锋一转说,要珍惜目前来之不易的生活,不能因为自己一时冲动,毁了多年的好名声,譬如说,在县上不能有绯闻,要像个当妈妈的样子。

最后,局长又说,再过几年,沙映金就要安排工作了,你们家就是再难也不能出事,扛不住的困难找民政局,组织上会帮助解决的,扎西东珠在天之灵也会得到安慰的。

沙靖月听得很明白,他们希望自己认真守寡,泯灭掉身上的那些欲念,固守现有的一切,不要踩了他们规定的道德红线,否则后果自负。她原本还以为可以和木匠老乡结婚,在享受烈士遗属待遇的同时,也享受人性之乐。当她清楚意识到鱼和熊掌不能兼得时,果断中断了和木匠师傅的私情,将自己的情感隐藏了起来。

只有一次,她从邻家门口过,不料那个碎嘴女人正好端了一盆水往外泼,来不及收回,泼了她一身。沙靖月把积在心中的怨气,都借着这件小事发泄了出来,和那女人吵到天昏地暗的,从此结下怨恨互不往来。

1976年,沙映金中学毕业,沙靖月找文教局局长,要求给女儿安排工作。领导希望沙映金到州上“民师”,毕业后当老师,但沙靖月却说,家庭困难,想让女儿早点工作挣钱养家,领导最后只好把沙映金安排在县委办公室当打字员。

对这个烈士之家,这是个美好结局。

7

在女儿参加工作后,沙靖月1977年分别找了文教局长、民政局长和主管民政的县长,称自己的母亲年事已高,需要回老家照顾送终,领导考虑这是尽孝道,就同意了。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她回老家去照顾母亲时,其实她只是去了河南信阳找那个一直没断线过的木匠重续旧情。

但她没想到的是,那木匠家里妻儿老小都在,没办法娶她当老婆。两人重聚后,一起去了陕西安康秦岭农村一带做木匠活,生活了一年,也许是因为性格和很多生活琐碎小事,也许是因为她的新鲜感早过去了、烦了这种颠簸的生活,在1978年春节前,沙靖月又重新回到赛来塘那个老土坯房里。

沙映金早已经搬出去住了,她已经有了男朋友,也是个藏族小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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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VC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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