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想证明“读书有用”

2017-11-23 18:05:45
7.11.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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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016年,我买了一辆国产车,带上男朋友,春节回了家。

一路上,我都在想象爸妈看到我们会是怎么样的反应,会不会手忙脚乱地临时跑去商店买鞭炮来放。更让我内心忐忑的,是村里那些坐在屋檐下的人,他们会怎么议论我。

缓缓驶入村口,我的车开始引起人们注意。我在车上,外面的人看不清,到了家门口,我从车里出来,他们才认出,议论声随之喧腾起来:

“噢,是她呀!”

“这么快她就买车啦!”

“真是挣到钱了!”

我家在村中心,许多人都过来围观,爸妈出门来,看着我和我的车——惊喜在他们脸上浮现。父亲像忽然想起什么,冲我神秘地笑了一下,转身小跑进屋,拿出一盘大红鞭炮,铺展开,点燃引信。

果然如此,我心想。

鞭炮响过,我带着男朋友进家门,坐在堂屋,一家人热络地聊着天。这时,来的人更多了,除了说些祝贺、恭维的话,还做着同一件事情:带上一卷鞭炮,在我家门口,一一点燃,阵阵凌厉而绵长的鞭炮声炸得山响,响彻这个丘陵深处的村子,穿过层层山脊,努力到达更远的地方。

“真是有出息,不愧是大学生。”

“读了书的人就是不一样!”

他们终于说出这句我想听到的话了,我终于为自己挣了一口气,多年来的屈辱一扫而光。

然而,我又感到一种莫名的悲哀,曾经他们以钱来衡量我所有的价值,如今,我想压服那种衡量,竟然还是只能用钱。

2

我来自一个南方丘陵深处的村庄,这里只有一条蜿蜒的山路通往十里外的镇子,再走几十里,才是县城。

村里有个奇特的习俗,就是喜欢放鞭炮——别的地方一般是逢年过节、婚丧嫁娶的场合放鞭炮,但在我的家乡,人们放鞭炮的热情要远远高于别处,但凡遇“喜事”,都要放鞭炮。

比如我开着便宜的国产新车回家,就算值得放鞭炮的事情。除了有“喜事”的家庭自家要放鞭炮,亲戚、乡邻、朋友来这家的时候,也要带着新买的鞭炮放上一通,以表祝贺。鞭炮个数的多少、鸣放的时间长短,都成了人们暗自比较的事情。

这一次乡亲们给我放的鞭炮,算是比较长的了。上门来祝贺的人里,有一个婶婶很特别:几年以前,因为我,母亲跟她有过一些过结。但这次一进门,她笑盈盈地说着恭维的话:“真有本事,多读了几年书,就是挣大钱的料了!”

说罢递过鞭炮,母亲接过来,笑得郑重其事。

我记得,在当年的升学宴上,父母领着我,绕桌敬酒,忽然,这位婶婶当着大家的面说:“读不读大学其实都一样,那么多人没读书,还不是一样挣钱。”话里藏着意思,农村女人典型的尖酸话。

母亲脸色立刻白了下来,她脾气暴,将举起的酒杯往桌上一放,准备上前理论,父亲赶忙上前拦着她。酒桌上的乡邻们察言观色,使劲给那位婶婶使眼色,坐旁边的人拉她袖子,话题岔开,场面才圆过来。

这个婶婶对我不屑有她的理由,当年,她在宴席上噎我时,她的儿子文武虽然才25岁,但已外出打工8年,给家里寄了很多钱。

初中后,文武遵从父母的话,读中专,学厨师。在家乡,人们认为读书再多都是虚的,人们更推崇的是“艺子好”(手艺好)。所以,那位婶婶不过只是说出被大家普遍认同的东西。

文武“艺子好”,是从那次他打出租车回家后传开的,从县城到村里,打的不便宜,文武打得起,说明挣大钱了。跟我开着自己的车回家一样,文武叫的出租车在他家房前停下,他父亲就把鞭炮点燃,震耳的响声引来许多人围观。婶婶很兴奋,当大家的面,就扯着文武问长问短,不时跟围观的乡邻们搭几句话。

“文武在哪里做事啊?”

“我家文武在广东。”

“做的什么活?”

“我家文武现在是一个大饭店的厨师了!”

“长这么结实啦,真有大人的样子了。”

“是的,我家文武这是一年比一年精神。”

文武长得很高,每年回来身形都要宽一圈,后来整个人都圆了,在村里人看来,这是福气。当着众人,文武从皮箱里拿出三万块钱,厚厚的几沓,放在婶婶手里,说:“妈,这些都给你。”婶婶自然笑得合不拢嘴。

鞭炮声渐渐响起来,开始是短短的一阵,然后人们的鞭炮逐一地送过去,断断续续,持续响了二十来分钟,之后又是一阵较为连续的放鞭炮,才慢慢消停。

那段时间,婶婶走路带风,整日喜气洋洋,到哪儿聊天,都把他家文武挂在嘴边。

3

在文武做厨子挣大钱被乡亲们传为佳话的时候,我正走在漫长而艰难的求学路上。

之所以艰难,还得从村子的情况说起。

那时候,我小学刚刚读到一半,就赶上政府整合教育资源,附近14个村子的学龄孩子全部都聚到镇上的学校。可镇上学校的老师也不多,一个当几个用,五年级1班的班主任除了教两个班的语文,同时也教四年级的社会、三年级的音乐。在这个偏远的小镇,优秀的、年轻的老师往往待不上几年,就转到县城或更远的地方去了。

中学辍学对我的小伙伴们来说,是一个十分普遍现象。等我大学放暑假回家,昔日年龄相仿的伙伴,有的已经结婚生子,有的外出打工多年。那些比我小一些的孩子,后来更是“早没读书了,跟着XXX打工去了”。

稍微好一点的,家里会送去读个职高。

同村小我6岁的小海,就走了这条路,但在职高学了不到一年,他就离开学校,跟堂哥出去打工了。小海说,在职高,他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工厂流水线的一线工人。既然结果都一样,他觉得没有必要浪费两年时间。

这些年,村里像小海这样的年轻人越来越多,大都还未成年,却衣着时髦,潇洒地抽烟,豪气地打牌,获得与那些经济独立的大人们同样的地位。

过了二十岁还在读书的人,已经相当稀少,像我这种大学生,着实属于异类了。

我之所以跟村里的同龄人选择了不一样的道路,是因为我的父母跟他们的父母不一样,在学习上,父母对我有着超乎寻常的严厉。

长大些后,我才渐渐理解他们这种“独特”的严厉。

严格意义上讲,在这个几百人的村子的历史上,我并不是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那个荣耀应该属于我的父亲。后来,村里很多长辈都还时常提起,父亲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到达那天的场景,全村都炸开了锅,因为这个村子从来都没有出过大学生。

父亲从小家境贫寒,四个兄弟全由奶奶一人独自抚养长大。接到通知书那天,奶奶分出家中不多的积蓄,买了好大一挂鞭炮。这个贫穷的家庭,因为“喜事”变得热闹起来,奶奶被众多并不熟络的邻居热情地叫做大嫂子,爸爸则摇身一变,成了很多人的“大侄子”。

那时,在人们眼里,大学生还是值钱的:包分配,商品粮。

然而,父亲的大学并没有上成。

开学前,他独自一人背着行李去大学报道,可没过几天,又背着行李回来了。他向别人解释:“手指断了半截,学校不收。”

父亲的手指是在小时候收稻子时被打谷机削掉的,当时流了很多血,听奶奶说,那时父亲就没怎么哭。然而,断掉了手指并不是父亲回来的真正原因,大伯追到学校去理论,有人提醒说,父亲不能上大学,可能是因为有人占了他的资格。

一个人无权无势的家庭,面对这种情况,不仅求告无门,也没有行动的见识、动机和信念。于是,父亲只能扛起斧头,成为了一名矿工。

当我知道这些以后,读书于我,已经具有某种使命感。

4

在我上学前,父亲便开始在家教我字母拼音和简单算术了,所以,我自然成为被老师第一个表扬的学生。

我人生的第一张奖状是在一年级拿到的:期末考试得了双百分。同时得到的荣誉,还有县级的三好学生奖状。别人的奖状都是手写体,而我的是唯一一张全是印刷字体的奖状。当着全校老师和同学的面,我又自豪又羞涩地从校长手里接过奖状,还有微薄的奖品:两本练习本、两支笔、一条毛巾、一块肥皂。

我一路拿着奖状到了高考。等待高考出分和录取通知书的那段时间,过得很是煎熬。同样煎熬的还有父亲,于我,高考意味着新的人生,与父亲,某种意义上则是的一场翻身仗,当年被不公正剥夺的东西,要通过后代再赢回来。

每隔几天,父亲就会问我一次“出分了吗?”搞得我也越来越紧张。

分数终于出来了,我看着那几个数字,内心狂喜,然而将消息告诉父亲时,我却故作镇定——隐忍,已经成为我们父女之间的默契——“比一本线高40多分。”

父亲听到消息,二话没说,骑上摩托车就出门,回来时,带了好大一盘鞭炮。他并没有立刻燃放,而是悄悄地存在卧室。

等录取通知书寄来时,我考上重点大学的消息早已散播开去,很多人来家里围观,可父亲还是没有放鞭炮——当年,他就是放了鞭炮去读大学,却被狼狈地打了回来。

开学季到了,父亲亲自送我去学校,报完道,安顿我在寝室住下,他才回了家。母亲后来告诉我,父亲到家那天已是傍晚,他没有停歇一下,立即从卧室拿出那盘存放的鞭炮,在夕阳下点燃,响了很久,门前水泥地上,铺满了红碎的鞭炮纸屑。

然而我知道,我还有更远的路要走。

5

大一时,我开始兼职打零工挣钱,四处旅游吃喝玩乐,做那些第一次拥抱自由的大学生应该做的事情。

但假期回到家,那种曾在升学宴上激怒我母亲的声音再次出现了,村里的人们开始议论:“这还有大学四年,估计还要10万吧?”

我知道,他们并不是同情和担忧经济压力,而是“天晓得值不得”。我承认,读大学与挣钱有关系,但他们这种,完全以钱来衡量我读大学这件事,还是让我觉得受到了莫名的冒犯。

更有人说,“再过两年都可以嫁人了,读书还不读跑了?”或者,“女儿读书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嫁给别人?”

大二寒假临近年关时,村里好几户人家娶媳妇。按传统,男方家里需要两个未出嫁的女孩一同前往“接亲”。村里没出嫁的女孩不少,但20岁的我却是她们中年纪最大的一个。

婚宴持续了三天,鞭炮声几乎没停过,长辈到场、婚车出门回来、酒宴开席、重要宾客退场、登记份子钱,都要放鞭炮。除此之外,还要敲锣打鼓,喇叭唢呐,或是演奏现代乐器。每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新人的家里人到处发喜糖,说着“同喜同喜”。

我接连迎了三个新娘,拿了大红包,心中正为自己的未婚身份窃喜,调侃的声音却纷纷传来:“你怎么还在读书呢?二十几了吧?”

还有媒人在母亲面前旁敲侧击:“你女儿多大了?说了人家没?”

我妈总是笑着摆摆手:“没呢,我家孩子还读书呢,还是个学生。”

媒人就摆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似乎在听一个笑话。

也只有母亲,经常安慰我说,读书不是为了挣钱,爸妈都是农民,你能“脱了土”就好。除了父母,村里再没人这么想。

大三上学期,我的大学课程已经全部修完,开始了将近两年的实习期。

给我实习机会的是一家行业内的领头公司,在国内也有一定名气。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家里,然后整个村子就都知道了。父母身上也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急迫感。于是,家乡开始盛传,我找了家大公司,马上就要有出息了。

过年回家,许多人都向我竖起大拇指,说:“不错啊,找到了这么好的公司。”我连忙摆手:“我只是在里面实习。”

但他们不管这些区分,关于我已经挣了大钱的消息开始流传。我也不再勉力解释,当时心理也暗自认为,说不定真能留下来。我甚至还夸下了海口:毕业之前肯定就把工作的事给解决了。

可我却没逃脱“毕业即失业”的命运。等我参加完毕业典礼,匆匆赶回办公室,完成工作周报,文档的末尾,落款仍然是:实习生XXX。

在这家公司,实习生没有工资,公司在城市东北角,学校在西南角,毕业后需要租房,每月 1000元的生活费,房租就花去800。家里问我钱是否够用,很想说不够,但又说不出口。

最终,那家带给我荣耀和希望的公司,还是没有让我留下来。

6

好不容易找到了新工作,试用期工资很低。很长一段时间,我常常想起这么多年来村里人对我的质疑,我甚至自己都会怀疑,四年的时间和家里花给我的钱,是不是都浪费了。

表哥初中毕业后转中专,模具专业,因做事踏实靠谱,在一线做了8年后,当上模具厂的小领导,生活过得不错,是人们眼里的成功人士。他给我打来电话说:“你现在工资低不要紧,你爸妈不会说你,要是再过两年,你还是这样的水平,你不遭人嫌弃才怪!”

那年回家,亲戚们围坐在火盆旁聊天,话题不外是工资薪水,结婚生娃,他们细数着村里那些打工者的收入,议论着每一桩新近的婚事。聊着聊着,话头忽然指向了我:“你现在一个月能挣多少钱啊?过年拿了多少给你妈?”

母亲接话很有艺术,一边忙加着炭火一边说:“要给我什么钱啊,她挣的她自己留着就可以。”

其实,我真的没挣到钱。

大家继续聊天、忙碌,唯独我,沉陷于无尽的失落与自我怀疑中,十几年书,真的都白读了?

我知道自己别无选择——取得成功,挣到钱,证明自己。抛开所有人,这也是我对自己人生的责任。

继续埋头工作,拼命学习,研究前辈留下来的资料;上网搜集行业知识,努力发现其中的规则;做事谨小慎微,每一个策划案,除了给领导一版,自己身上再留一份;每件事情,只要领导说“尽快做好”,在我这里,就是今天的意思。

办公室里,我经常是走得最晚的一个,领导表扬我,却招致同事不友好的目光,之后,我便回到出租屋加班。

半年之后,工作渐渐有了起色,工资也有了质的飞跃,眼看着一大笔钱进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生平第一次,我觉得自己有钱了,盯着手机,忍不住笑出了声。等不及到下班,我拿着手机偷偷溜出办公室,打电话给我妈说:“妈,我加工资啦,加了好多!”

手机里传来妈妈喜悦的声音,我眼前仿佛看到了母亲喜笑颜开:“好啊,晚上去吃点好吃的,奖励自己一下!”

关于我在大公司工作、挣了“大钱”的传说还在流传。母亲告诉我,大家都说你是读书人,夸你有出息,说你“一个月就挣的顶人家好几个月的工资”。

我早就知道,在他们的眼中,评价一个人,就在于“挣多少钱”,评价一件事情的价值,也一样是“挣多少钱”。

后来,我买了车,也在城里买了房,时不时给家里网购些时髦的衣服,带着父母到处旅游。父母常说:“我们在村里可长脸了。”

男朋友偶尔会提醒我:“你这样有炫耀的成分,大家看着该有想法了。”

我总是倔强地回答:“我不是在炫耀,我只是在说,读书真的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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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VCG;东方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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