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报”的作业辅导班

2017-12-01 16:11:09
7.12.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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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9月,我的女儿乖乖正式成为了一年级小学生。

兰姐来我家串门,一脸笃定地笑:“打个赌,过几天开家长会,老师肯定会提到报作业辅导班的事,你信不信?”

兰姐的女儿怡欣是早产儿,从小各方面的发育都比同龄孩子稍微差一点,因此,她和老公赵哥早就达成共识——不奢望孩子出类拔萃,只要平安健康、大致跟得上同龄人就好。

按学区划分,怡欣本可以去市里名声最好、但也最为“高压”的一所小学就读,但兰姐夫妻俩反复对比了市里各所小学的作业量后,放弃了这所学校,转而为女儿选择了一所作业较少的学校,为此还交了6000元的择校费。

怡欣入学时,正逢兰姐母亲中风瘫痪,赵哥赶上工作外调,实在抽不出时间来辅导孩子写作业,所以在开学伊始,当班主任提出家长可自愿让孩子参加放学后的作业辅导班时,兰姐立即给女儿报了名。

最初,兰姐担心怡欣跟不上,逮着机会就向老师打听情况。老师的反馈让她觉得还不错:“孩子虽然动作慢一点,理解能力差一点,但听话、认真。”每次去接孩子时,怡欣和辅导班上的其他孩子一样,作业都已经全部完成。慢慢,兰姐悬着的心也就放了下来,把精力都放在了照顾母亲上。

一年级上学期的期末考试结果出炉,怡欣在班上排名靠后。兰姐没太在意,想着:“慢慢来,只要老师能辅导她养成好的写作业习惯,及时消化当天学习的知识,我就满足了。”

一年级下学期快结束时,兰姐母亲去世,料理完老人的后事,她开始关注怡欣的作业,这一上心,便发现情况不妙:女儿的作业本上满篇都是对勾,看上去不错,但当她把其中一些题目挑出来让女儿讲解时,孩子却一脸茫然。兰姐跟我说:“我问怡欣,老师平常是怎么辅导的?她说老师有时候会讲,有时候就直接把答案写在黑板上,让同学们抄。”

兰姐听了,急忙向朋友打探其他孩子上作业辅导班的情况,才知道这样做的老师不是个例。

“想想也是,一个班少则十来个学生、多则二三十个,而老师只辅导一个小时左右,要真是一个一个地讲,怎么辅导得完?我不反对老师办班,只是他一方面收了钱,另一方面又不负责,那就太缺德了!这样整,家长损失几千块钱是小事儿,关键是耽误了孩子。”

兰姐虽然气愤,但基于种种顾虑,最终还是打消了去找老师理论的念头,只是每天下班后开始检查怡欣当天的作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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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姐原以为,在老师快一年的指导下,即便怡欣独自完成作业的能力不高,但至少对待写作业的态度上算是端正。

而事实上,女儿写作业时的状态比兰姐预想的要糟糕许多——怡欣几乎无法专注,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要上厕所,一会儿肚子痛,一会儿身上痒,一会儿找直尺,一会儿削铅笔,盯着作业本就发呆,拿块橡皮能玩上半天……

一团火在兰姐肚子里翻滚,很快就把她烧成了一个炸药包,一点就着。她踢过凳子、摔过铅笔、撕过本子、拍过脑袋、拧过耳朵、打过手背,甚至把女儿拖出门外,再狠狠地关上门,抖着身体听孩子在外面拍门哭嚎:“妈妈,我错了,我再也不这样了,我要认真了,妈妈,我要认真了……”

兰姐找我倾述时,情绪十分激动:“我从没想过要让她考高分,但每天讲的基础知识得弄懂啊!她现在写作业根本就不愿意自己动脑筋,就等着我给她讲答案!每次发火前,我都不停地深呼吸,告诫自己要温柔、要耐心,但看到她磨磨蹭蹭,两个小时都写不出几个字,一个‘元角分’的转换,翻来覆去讲了无数遍,她还是分不清时,那团火就怎么也压不住了。”

末了,兰姐又叹气:“每次打完骂完,我也自责得不行,可一转身,又会重复昨天的事。”

怡欣的爷爷奶奶心疼孙女,将兰姐责骂怡欣的事告诉了远在外地的赵哥,赵哥听了之后火冒三丈,在电话里多次冲兰姐发火,指责她简单粗暴,不可理喻,夫妻关系一度降到零点。

暑假,赵哥气冲冲地回来,亲自上阵辅导作业。很快,父亲不再深情,女儿不再可爱,一个暴跳如雷,一个鬼哭狼嚎,满屋子鸡飞狗跳。

“哼,他不是多能干的嘛,结果呢,吼得比我还凶。唉,我真是后悔死了,当初就不该送她去辅导班,养成一堆烂习惯,怎么教都改不过来。”火锅店里,兰姐泄愤似的使劲往碗里扒拉蒜泥、小米椒,再加入各种辅料,一边狠狠地画圈搅拌一边给我敲警钟,“乖乖她们老师肯定也会开作业辅导班,你最好先打探清楚老师是不是负责,再决定送不送,不然只会花钱找气受。”

开学一周,我还在如何辅导女儿写作业的道路上探索,兰姐夫妻俩已经托关系,把怡欣送到了一位退休的小学老师办的作业辅导班,每月1500元,比班主任“一学期2200元”的辅导班要贵很多,原因是:“听说这位老师教得好,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送过去试一个月。虽然贵一些,但辅导时间长,人又少,老师每天都会确保孩子弄懂了当天的作业,才打电话让家长去接。”

有了前车之鉴,兰姐原本并没有报太大希望,结果这个辅导班的效果好得出乎意料。

月考时,怡欣的成绩大幅上升,最难得的是还没有丝毫厌学情绪,一再表示非常喜欢新老师。兰姐很高兴,多次向我推荐:“你要是哪天不想自己辅导了,就先来这边报个名。她这边是有人数限制的,满了可就不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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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兰姐没想到,另找辅导班的事情,却让怡欣的班主任不高兴了。

刚开始,班主任指着校外举着各个培训机构牌子的人,对兰姐暗示说:“现在这些乱七八糟的机构太多了,好多都不是正儿八经的老师,尽找些在校学生来兼职辅导孩子,又没经验又不负责,交上来的作业很多都是错的。”

见兰姐不为所动,班主任就隔三差五地找她聊几句,不是说孩子上课不遵守纪律了,就是说孩子玩耍时推人了,总之一堆可大可小的问题。

兰姐渐渐听出了弦外之音,觉得像吞进了一只苍蝇,心里不舒服,但又不想捅破窗户纸破坏了和气,只能强撑着笑脸,装傻充愣,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

可来自于怡欣委屈地抱怨,慢慢让她无法招架:“妈妈,为什么以前我的作业全对时都是优加五角星,现在一样是全对却只得优?明明我们几个人都在玩,为什么老师只说我呢?我跑得也很快,老师怎么不选我参加比赛呢?……”

到底要不要找老师谈一谈,该怎么谈,让兰姐夫妻俩很纠结。几次我们聚餐都在讨论这个问题,大家都积极地出谋划策,却始终没有一个统一的意见。没有孩子或孩子还没上小学的朋友,属于激进派,旗帜鲜明地表示坚决不能妥协;而孩子已经上学的朋友则倾向于保守应对,建议尽量与老师维系友好的关系。

幸运的是,我不用纠结这个问题。虽然女儿的班主任也开了作业辅导班,但我从未收到任何来自于老师的明示及暗示。我女儿班的学生们是否参加班主任补习班的唯一区别就是:参加了的孩子能提前知道当天的作业,并且可以在中午或下课时间提前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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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兰姐夫妻俩还没拿定主意如何应对班主任持之以恒的暗示时,女儿班上一位男同学的父亲率先发飙了。

第三次月考成绩出来后,男孩父亲中午接孩子时,冲到班主任面前破口大骂:“你也配当老师?办个屁的作业辅导班!老子不来参加,你千方百计地骗我们来,今天说娃娃字写得不好了,明天说作业错得多了,还阴阳怪气地在班上说‘有些人成绩不好,还不愿意来参加辅导,就知道拖班上的后腿’……这学期送过来,马上啥子问题都没得了,随时问起,都说他聪明懂事。”

看热闹的家长将男孩父亲和班主任围得水泄不通,校长和保安赶过来劝解,男孩家长气愤难平,一边吼一边从孩子书包里掏出几张试卷和作业,用力翻开,在空中晃着:“这就是你收钱辅导出来的结果!一次比一次考得差!你看哈这些作业,看,这道题,还有这道,明明就是错的,还全部打勾……”

男孩父亲被请到了办公室,以往接到孩子就散开的家长们聚在一起,热血沸腾,纷纷发表意见。有叫好的,嚷嚷说,应该趁势闹得更凶一些,好好杀杀这股不正之风,有为自己孩子遇到好老师而庆幸的,也有为男孩担忧的,认为男孩父亲太过冲动……

兰姐第一时间给我打了电话,绘声绘色地描述了现场的情况,言语中按捺不住地兴奋。

当晚,男孩父亲建了一个QQ群,向所有家长发出了入群邀请。进群的家长们很快就沸腾了起来,纷纷吐槽,表达了对班上两位主科老师的不满、对作业辅导班如此猖獗的愤怒,以及对男孩父亲勇气的赞叹。

然而,当男孩父亲提议大家站出来共同反抗时,群里渐渐冷却了下来,各种妥协的话逐条出现了:

“我家孩子一直没参加作业辅导班,老师好像也没对他有什么不公平对待,是不是中间有些误会?而且全市的小学都是拉通排名,老师也有压力,他们的奖金、职称、年终考核什么的,都和班级的考试排名挂钩,应该还是会尽力让学生成绩好起来的。”

“现在的小学,有几个班的老师没开作业辅导班?你告老师违规办班,就是在断老师的财路。就算你孩子以后不在这个班上,转到其他班或学校了,哪个接手的老师会高兴?在学校,老师就是风向标,他往哪边站,学生就会往哪边靠。万一孩子被排挤,就得不偿失了。”

“说到底,教育局和学校都是一家的,表面上虽说禁止老师办班,但实际上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前几年就有家长实名举报,闹得还挺凶的,最终还是不了了之。”

兰姐和赵哥犹豫再三,还是没有选择与男孩父亲并肩作战:“还是算了吧,闹大了对孩子也不好。不管怎么样,孩子还要在这里读几年,就算老师们不敢明目张胆地对孩子有肢体伤害,但谁知道会不会有精神伤害呢?你又不可能24小时都在学校守着他。”

最终,男孩父亲没再继续闹,几天后,他解散了QQ群,把孩子转走了。而去作业辅导班的孩子,不仅没减少,还新增了几个。

兰姐自嘲:“听说男孩父亲遭到了全家人的埋怨,怪他不该和老师撕破脸皮。其实这件事我心里特别难受,感觉自己是个逃兵,怂得羞愧。”

各种“孩子可能会被穿小鞋”的假想最终还是击破了兰姐的心理防线。二年级下期,两人权衡再三,还是把怡欣送到了班主任办的作业辅导班上,只是一再叮嘱女儿,作业里没弄懂的地方一定要做标记。

“算了,送就送吧,就当花钱买个安心,省得一天到晚提心吊胆,大不了回来以后再抽查。而且,估计那男孩父亲闹过以后,老师们也会吸取教训,有所收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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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欣的经历只是打开了一道门缝儿,真正让我推开作业辅导班大门的,还是在我女儿上小学以后。

因为女儿参加的兴趣班较多,每个周末,我都会跟来自不同小学的孩子家长们,坐在教室外的休息区内交谈。“班主任办作业辅导班”的话题总会被提起,并立即就会得到积极响应。谈多了我才知道,不同学校、不同年级的作业辅导班收费,从每学期一千多元到将近三千元的都有,对于普通家庭而言,一年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支出。

家长把孩子送辅导班的原因也不尽相同:有的是自己不愿意辅导,有的是没有时间辅导,尤其是双职工又没有老人帮忙接送的家庭。小城里的小学,中午有学生食堂的下午3点就放学,没有食堂的3点50分放学,都还是家长上班时间,根本没法按时去接,没参加作业辅导班的孩子又不能在教室里写作业,只能在操场上玩。

有的家长虽然有时间精力也愿意自己辅导,但害怕老师区别对待,或担心老师故意“留一手”,把本该在课堂上讲的内容留到辅导班上去讲,才不情不愿地送了过去。

还有一类是孩子长期由老人带的家庭,每天,老师会通过“校讯通”把作业发到家长的手机上,现在的作业五花八门,除了中规中矩的听写、背诵,还要做字卡、做小报、做展板,甚至还有安装APP进行“平安校园”之类网络阅读的任务。年轻的父母都常常被弄得焦头烂额,更何况是老人。

去年开学不久,我接到女儿班主任发来的短信,通知第二天中午1点20分到校开会,具体内容不详。当天,女儿回家千叮万嘱,说只选了部分同学的家长去开会,去的必须是爸爸或妈妈,不能是家里的老人。

第二天,20来位家长一头雾水地坐在教室里,听老师讲解后,才恍然大悟。原来教育局要来检查学校是否有乱收费、开辅导班,所以每个班选了部分老师认为配合度比较好的家长,先由老师指导,而后两个班的家长汇成一个班,接受教育局的询问。

再三强调配合调查的重要性后,为了确保不出岔子,学校还专门组织了一场模拟,给家长发了一份问卷,由老师逐一示范如何勾选,并依次检查。一切准备妥当后,教育局的人来了,发给我们一份与模拟时一模一样的问卷,让大家“实事求是”地填写。

家长们都选择了配合,一团和气地散了场。

晚上散步遇到兰姐一家,闲聊时才知道她和我一样,前几天在怡欣的学校,也参加了一场和我一样的“演出”。

说到最后,我们俩同时说了一句:“唉,没办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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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VCG;《奇迹》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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