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青海湖

2017-12-14 15:49:06
7.12.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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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海湖的湟鱼,十年才长一斤。

姥姥一辈子长在青海湖边的河湟谷地,她常说,“你们这辈人生得好,什么好东西你们都享受上了,就是差了一份口福,不能吃上一嘴鲜美的湟鱼肉!”

河湟谷地南北两端巍峨苍茫的山脉,从东向西起伏绵延,一直到浩渺的青海湖;谷底蜿蜒的湟水,从终年积雪的遥远山脉发源,千百年来,灌溉、滋养着这片高原苦寒之地,流经无数城镇、村庄、聚落和荒野里牧民们用石头砌成的零落屋舍;河谷土壤肥沃,人们年复一年地在屋子周围的农田种植青稞和小麦;那些屋前环绕的高大杨柳,等到家里的男孩长大,就被伐倒,成为盖婚房的木材。

背阴一面山坡的积雪,要等到开春时才开始融化,此时,封冻了一个冬季的湟水也破冰了,清澈的浪花再次翻滚,河畔绿意萌发,那些环绕青海湖磕长头的牧民们,又要开始一季艰难的旅程。

在这样的时节,姥姥总是坐在高原春天温暖的阳光里,将悠茫的双眼朝向青海湖的方向,说,“过去就算到了这个时节,挂在南墙根的湟鱼也不会坏掉。”

在姥姥的唠叨里,总是与湟鱼一同出现的,还有村里的年轻人宝洛。

1

宝洛最初去青海湖捕湟鱼,是我姥爷带的他。对于姥爷那辈人来说,每年北风呼啸、湖面冰封时,去青海湖捕捞一次湟鱼,就像他们在秋天时从田地里收获一季的粮食,自然而有节制。

湟鱼是青海湖的特产,在湖边那些信仰神明的牧民眼里,是不能过分捕捞的生命,若是一次捕多了,牧民们就会不允许捕鱼的村民经过他们的草场——而去青海湖,又必须穿过那些绵延的草场。

水凼村的人去青海湖捕鱼是传统,母亲还小时,每到冬季农闲时节,姥爷就会去青海湖捕鱼。同村的几个人,赶一辆马车,去湖边一趟,拉上满满一车湟鱼回来。给邻居们送几条,再请些要好的朋友,来家吃上几顿。剩下的鱼,掏了内脏,挂在屋内朝南的墙上,不让太阳晒着,一直能吃到过完年。

宝洛母亲身体不好,一直在家里保养。他家生活本来拮据,继父吝啬,没有充足的营养品,母亲的身体总不见好转。宝洛跟姥爷去捕鱼,是想给母亲做湟鱼汤,补身子。

出发那天早晨,宝洛穿了件单薄的破棉袄,冻得脸庞发青,身子打颤,姥爷给了宝洛一件羊皮袄:“你穿这么薄,恐怕到不了青海湖,就给冻成冰蛋蛋了!”

日月山以东的河湟谷地,在高大山脉的庇护下,还不至于过分酷寒。出了日月山去青海湖边的路程,全是低缓起伏的草原,失去屏障的遮拦,凛冽的寒风狂莽肆掠,气温骤降。从水凼村去青海湖,赶马车,大约要走两天,按照往年的速度,第一天到黑马河附近时,天就黑了,姥爷和同行的几人,便围坐在一起,架起篝火,拿出家里酿的青稞酒。宝洛在家时,继父管得严,很少碰酒,出门在外,没了约束,他便放开了喝。

“娃少喝点!身子不冻就成了,喝醉了小心冻成个冰疙瘩。”同行的大人叮嘱着宝洛,他不好意思地笑着,嘴巴却没停。

赶了一天的路,大家都已劳顿困乏,很快便沉沉地睡去,姥爷和宝洛睡在一辆马车上。宝洛第一次醉酒,反而精神起来,好久都没有睡着,只觉得浑身瘫软乏力。在朦胧睡意中,他隐约听到周围草丛里有动静,揉揉双眼,寻声望去,只见不远处的草丛里卧着一只大狼狗。

“荒郊野地里哪来的大狼狗?”很多年以后,宝洛谈起当晚的惊悚遭遇时,依然心有余悸。头脑明白情势之后,宝洛感到脊背划过一阵寒颤:那分明是一头草原狼啊!

月光泼洒在开阔的草原上,宝洛用恐惧的目光注视狼的举动,那狼匍匐而来,躲在马车后面,在宝洛身边绕巡。宝洛正想是否要喊人,马车突然向后一倾:狼的前爪扒上车尾了。宝洛心脏狂跳,气力全无,双眼紧闭,还是没有叫出声:自己不暴露,也许狼不会首先袭击自己。这个从来不信神明的人,甚至开始在心里祈求上天保佑,救他一命。

在极度的紧张中等待了好一阵,宝洛强忍着恐惧,将脑袋从羊皮袄里伸出来,扫视一眼前方:那只狼不见了!然而,才几息的功夫,后面的马车上突然传来惨叫声,所有人都被惊醒。

宝洛强撑着发软的身体,扭头看到那只狼咬住了一个人的大腿,往草丛里拖拽。周围人赶紧追上去,用棍棒狠敲狼头,那只狼却丝毫不畏惧,依然不松口,还发出表示威胁的嘶吼。一个胆大的人,拿出长刀,追了过去,向狼的腹部狠狠捅了一刀,顿时凄厉嚎叫声传到宝洛耳朵里。野狼松口逃走,被袭击的人躺在地上,抱着血肉模糊的大腿呻吟。

所有人困意全消,有两人将伤者送去附近的医院,其余人再次围拢,将篝火烧得更旺,坐着等天亮。第二天,在赶往青海湖的路上,宝洛才对姥爷说了自己与饿狼目光相对的情景,姥爷听后倒吸一口冷气,说,“宝洛啊!你的命大啊!”

姥爷说,狼厌恶人身上的酒气,宝洛不听劝喝醉了酒,反倒救了他一命。之后,宝洛再去青海湖捕鱼,再不敢喝得酩酊大醉,一把锋利的长刀不离身。

有人与草场主人认识,打了声招呼,几辆马车便开进了冰面。冬季的青海湖,冰冻三尺厚余,人和马车走在上面,平稳安全。

在茫茫的冰原之上,选择在哪里凿开冰面,是一件考究的事情,姥爷尚健在时,我问他其中的诀窍,他只是摇摇头说,“这种能力是靠经验累积的,只能心领神会,没有什么条条框框的道理可以讲。”

选好地点,用凿子与大锤配合,开始凿洞。只有经验丰富的人才能抡大锤,掌握好力道,防止冰面整体开裂;将冰洞凿至人腰般大小,等上一袋烟的功夫,大量的湟鱼便游集到冰洞处,挤在一起,不停地翻腾跳跃。此时,抡起铁丝网编的捕鱼大网勺,伸入拥挤的鱼群中一捞,盛起来便是一大团鲜活的湟鱼。

姥爷他们使用的大网勺,网眼大小需恰到好处,只网大鱼,放过小鱼。那些信佛的草场主人,会特意查看捕鱼者们的漏勺,若网眼太小,他们会不高兴,网了小鱼,就是杀了太多的生。如果捕鱼者不将网眼改大,那些虔诚牧民就禁止他们通行。

出水时还是活跳的湟鱼,不一会儿就被冻得通体僵硬,宝洛将这些“冰疙瘩”装满一马车。回到了村里,姥爷将半车的湟鱼分给跟他的同行小搭档。宝洛拉着这么多鱼回家,连继父也喜出望外,直夸奖他能干。劳累好几天的宝洛,也不管鱼,倒头就睡。

第二天清晨,宝洛家的院子里,却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在宝洛睡觉时,瘸腿的继父自己做主,将那半车湟鱼打包成好多份,送给了他自家的亲戚,只给需要补身体的母亲留了几条干瘪的小鱼。宝洛醒来发现后,跟继父红了眼睛。继父也不示弱,反将儿子训斥一顿,“你这个白眼儿狼,是我用饭把你喂大的,这下子吃了你几条鱼娃娃,你还红着眼睛问我!”

姥爷后来身体不好了,受不了长途跋涉的苦寒,每年到了捕鱼时节,都是宝洛赶着马车去青海湖,在那些连续几个月都不见荤腥的艰苦日子里,只有宝洛能让我们家人缓解对荤腥的饥饿感。外婆掌勺做湟鱼,宝洛也留下来,陪姥爷喝一晚上的青稞酒。

2

作为一个在高原上长常年劳作的农民,宝洛有着魁梧的身躯,腊黄色的皮肤,满脸茂密的络腮胡子,还有着两只深陷的眼窝。他常年野外生活,练成了一双猫头鹰般的眼睛,充满警觉,气息阴森,他身上有那种西北高原男子的典型性格,说话做事,狂放不羁,像一头独狼那样冒险。

有一年,姥姥家杀猪,我悄悄躲在人群后,偷看那鲜血淋漓的场面。宝洛看到我害怕,提着还在滴血的杀猪刀,一把拽住我的胳膊,挥着杀猪刀在我的下体做了一个切割的架势,还在我那个小小的器官上抹了点猪血,然后假装往口袋里装东西,大笑着向众人宣布:“娃娃的鸡娃子割掉了,早我装着储储(方言,口袋的意思)里,家里去了卤上了吃!”

我竟立刻失声大哭起来,跑去抱住姥姥大腿哭嚎,姥姥笑得直不起腰,满院子的人都哄笑起来。后来,宝洛坐我家的炕上,大口地喝酒吃肉,还夹起一大块肥肉给我:“吃了它,就把口袋里的小鸡鸡给你安上。”

为了我的小鸡鸡,我强忍着呕吐感,将那块肥肉吃了下去。

宝洛他家里一共三兄妹,哥哥宝传,妹妹宝琴。生父在他三岁那年得胃癌去世,继父是上门的女婿,右腿残疾。继父上门前,说自己无儿无女,但没过多久,就带回一个儿子。继父在家里占据了主导地位后,偏爱他的亲生儿子,年幼的宝洛没少挨打。

家庭艰难,宝传宝洛两兄弟年纪轻轻肩上就扛了沉重的担子,碾场时,只有宝洛家不用牲口。在高原强烈紫外线日光下,精瘦黝黑的宝洛像头骡子般拉着上百斤的石轱辘。“宝洛孽障(可怜)得很。”姥爷经常念叨,对宝洛也格外照顾。

宝传因为父母身体拖累,家里又穷,一直也没有说上媒。老人让宝传分家过,但忠厚的宝传死活不同意:一是放不下体弱的母亲;二是他在等一位姑娘,两人两情相悦,但对方的父母一直不同意让女儿嫁入这个贫穷而困厄的家庭。

宝洛看出哥哥的心思,便偷偷找到那位姑娘,将哥哥内心的苦楚,添油加醋地一通倾诉。姑娘听了备受触动,直接跟着宝洛回了家。第二天醒来,人们才发现,宝传家里已经住了一个媳妇。

年轻的宝洛靠莽撞将哥哥的婚事生米煮成熟饭,嫂子的娘家人也无奈,看宝传勤奋踏实,也不再反对。

但这件事在一年后却成了宝洛的一个麻烦。原本,宝洛的嫂子已经许配给一个叫孙兴的人,一天,宝洛家与孙兴家起了口角,孙兴借题发挥,打了宝传和继父。宝洛也跟孙兴扭打起来,他举起院里的榔头,打得对方满脸是血。

当天晚上,宝传出门打听孙兴伤势,宝洛则躲到舅舅家。宝传哭丧着带回消息:孙兴人已经不成了,他的几个叔伯、堂兄弟正嚷着要让宝洛偿命。宝洛舅舅没有任何犹疑,马上带上外甥进山挖虫草,“不管消息真假,先躲一阵子再说。”

3

宝洛跟着舅舅,一行十余人进山,一人提一袋子干馍馍。

挖虫草是个苦活儿,人迹罕至的大山,野兽和强盗随时可能出没。夜里露营,需留人守夜,宝洛瞌睡重,第一次进山,危机感也不强,竟然在守夜时打起瞌睡。被带头的人看见,那人冲过去就对宝洛拳打脚踢,嘴里直骂:“贼娃子,这么多人的命让你守着,你还睡着香,明天你滚蛋球子!”

舅舅也拗不过带头人,第二天,只好将宝洛托付给老牧民扎西,“等家里那边太平了,就把宝洛接回去。”

家回不去,宝洛只好暂时在扎西家放牛荡羊。扎西有三个女儿,大女儿和二女儿都已成家,小女儿央宗尚未嫁人,他看宝洛又勤快又聪明,喜欢上了这位壮硕的小伙子,想招宝洛当上门女婿。对于央宗,宝洛没动心,更不想一辈子待在这里放牛羊,他在等舅舅回来接他,便一直推脱,“爸妈不在,我当不哈主。”

四季轮替,草场枯荣,当宝洛再一次在账房里见到舅舅,已经过去了两年。舅舅带来孙兴的最新消息:他们舅侄二人逃离后,孙家一直说,孙兴去西宁治伤,一直未好,他们不会放过宝洛。直到两年后,毫发无损的孙兴回到村里,宝洛家才知道,孙家一直在说谎,孙兴的伤早就好了,他一直在西宁做买卖。

第二天,宝洛辞别扎西,跟舅舅回老家。

当了两年牧民的宝洛,再难以适应繁重而循规蹈矩的种地生活。

回家没多久,宝洛便找到了新的谋生手段:进山挖金子。村里都说,挖过金子的人不少,却很少人有宝洛的运气,半年归来,二十好几岁的宝洛,就盖起了三间松木房子。

后来宝洛在姥爷家,喝醉酒跟姥爷说了真话:“运气好个球!我遇上了个黑心老板,我们挖上的金子,他一疙瘩都没给!”趁着老板和看守喝醉了酒,宝洛跟两个同伴逃出了矿,那以后,宝洛再没挖过金子,他夏天挖虫草,冬天则去青海湖捕湟鱼。“挖虫草是个细心活,适合女人们干,我还是喜欢捕湟鱼。”

年轻力壮的宝洛,捕起湟鱼来,已经不像长辈们那样节制,他跟村里几个小伙子一起足足拉回十几马车的湟鱼,堆满了院子,最大的湟鱼有半个人身,最小也有半个胳膊长。他们东家送两条,西家送两条,鱼多的人家,每晚都会煮上一大锅,请前后院的邻居来品尝——在那个食物匮乏的年代,吃湟鱼是难得的滋补。

会挖金子和虫草,能捕大车的湟鱼,修崭新的松木房子,人们都说,“宝洛本事大得很,把个穷家拉成个富户了。”上门提亲的人越来越多,快到三十岁,宝洛选了一个邻村知根知底的姑娘。他常在外面跑,性子豪爽,交朋友多,办婚礼时,好不热闹。

可结婚没多久,宝洛就把媳妇打了一顿。他来找姥爷喝酒,还给自己诉苦:“管球子宽,连我出门上个厕所都要问一下,我前脚出门,她屁股后头就跟上着,我回去就抽给了一顿!”

后来宝洛媳妇也来了,向我的外婆倾诉委屈,说,是宝洛母亲指使自己管宝洛,还说宝洛的心都跑野了,现在不管住,将来就说不上话了。

4

结婚后,宝洛便去了西宁在饭店里当厨师的表舅手下当学徒,洗菜、洗碗、剁肉,每月拿份不多不少的工资,他的女儿也出生了。

宝洛发现西宁饭店里的客人都喜欢点湟鱼,尤其是外地来的客人,对这种高原特产赞不绝口,“搁外地早就吃绝种了!”

90年代,湟鱼逐渐成为西宁各大饭店的高价招牌菜,宝洛看到了湟鱼的商机,他像当年帮哥哥抢媳妇一样果断,在冬天来临之前,放弃了学徒工作,回到乡下,找了几个熟识的人搭伙,从青海湖里捞出比往年都多的湟鱼。

宝洛拉着一车一车的湟鱼,从姥爷家门前走过,顺道递过来两条大的,姥爷问宝洛,拉这么多湟鱼做什么?宝洛大声地回话:“穷村里湟鱼不值钱哩,卖到城里赚了钱呢!”

那些新鲜的湟鱼,被卖到了西宁各大饭店,宝洛回来吹嘘说,“这半年挣的钱,能抵在农村挣十年的钱了!”他盖起了更大的房子,还把母亲接到自己身边,给母亲提供吃不完的湟鱼。

后来宝洛已经很少待在村里,一回到村里,就嚷着大嗓门,举着大哥大,在街上晃来晃去,在人家门口说话谈笑,声音浮夸。姥爷问已经有了大肚腩的宝洛:“你拿的是啥?”宝洛却笑着偷偷告诉姥爷:“这是一个朋友的,借来撑撑面子,村里根本没信号,我就没打通电话过!”

宝洛跟人合伙开了家公司,不仅供应西宁各大饭店湟鱼,还将湟鱼卖到了兰州和西安,“西宁太落后了,生意根本做不大!”

在水凼村人的眼中,宝洛已经突破太多规矩——他捕鱼不再用网勺,而是用十几米长的渔网,春夏季节,是湟鱼洄游产籽的时候,赚钱红了眼的宝洛,也会毫不犹豫地越过“只能冬捕”的最后禁忌。牧民们不会允许捕鱼人在夏天经过自家草场,宝洛则用金钱打通政府关系,建立起稳固的保护伞,“那些牧民压根插不上手!”

宝洛眉飞色舞地向村里人描述过他在春夏季节捕鱼的情景:洄游的湟鱼在清澈的青海湖中,密密麻麻地聚成一堆,像一道道的鱼墙,只要大网一撒,成吨的湟鱼即轻松入网,“别说是到湖深处捕捞了,就算是在湖边儿踢上一脚,也能踢两条鱼上来!那个时候捞上来的湟鱼啊,都是用汽车往外拉的,多得你想都想不出来!”

宝洛发家致富后,出钱为村里修路、建小学教室,演社火的时,又给村里捐三头大肥猪。乡民们都说,宝洛有头脑,有能耐,富贵后,还不忘乡邻,不像青海湖边那些与宝洛起冲突的牧民,他们都希望宝洛“好人富贵,一生平安”。

5

青海湖禁渔之前,宝洛继续着他的疯狂捕捞。

一次去湖边捕鱼的路上,正好遇到当地牧民在放生,几个牧民朝宝洛走过了过来,要他们立即离开。牧民们积怨已久,对宝洛的态度非常蛮横。宝洛不愿走,鱼没捕到,面子上也过不去,就跟牧民们僵持了起来。

两帮人越吵越凶,对方一个年轻气盛的小伙子打了宝洛一拳,宝洛顿时火了,一拳头便将小伙子打倒在地,宝洛手下人多,围着小伙子拳打脚踢。

小伙子的奶奶吓得跪在地上磕头,求他们放过自己的孙子,结果被人一脚给踢开。小伙子看到奶奶被踢倒,从背包里抽出一把长刀,爬起来要拼命,砍了宝洛几刀。两人正在夺刀,忽然小伙子失手砍中自己大腿动脉,当场流血过多而死。老人怀抱鲜血淋淋的孙子,放声哀嚎,宝洛站在一旁,看着眼前的悲惨景象,惊惶得不知所措。

按照宝洛讲述的情况,警方调查起来,因为是对方挑衅在先,死亡也不是宝洛主动导致。人们传说,宝洛也做了不少打点。

然而,事情并未就此了结。那个死掉的年轻人有个患病的母亲,那天放生,本来就是年轻人为母亲祈福。年轻人的母亲知道儿子去世的噩耗,病情加重,不久也去世了。年轻人的父亲是个虔诚的信佛的人,在当地很有声望,经常围着青海湖磕长头,遇到捕鱼的人,会用自己不多的积蓄将鱼买回,再拿去放生。他的妻儿死后,许多湖边的牧民们放出话来,让宝洛以后滚出自己的草场。

这件事情,给了宝洛很大的心理压力,身体状况也愈来愈差,于是他也请来了喇嘛,为自己祈福。喇嘛让宝洛不要再杀生,妻子也跟着劝不要再捕鱼了,但宝洛反而骂妻子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宝洛曾经说过,他这么拼命赚钱,就是为了自己的丫头不要像自己小时候那样受穷罪。姥爷说,宝洛这辈子就是靠湟鱼翻的身,他还想捕鱼,是因为挣的钱还不够保证女儿一辈子衣食无忧。

喇嘛走后没多久,宝洛五岁的女儿就掉进池塘淹死了。

小女孩的尸体打捞出来,全村人都去看了,宝洛跑得跌跌撞撞,先是抱着女儿的尸体哀嚎:“丫头的生日就到了,她说让我带着她去兰州浪,再去不了了!”又疯狂地对妻子拳打脚踢,让她还女儿,妻子也不反抗,也不躲闪,任由宝洛打骂。宝洛打着打着,停下来,跪在地上痛哭:“老天爷啊!这都是我造的孽,你咋让我丫头还呢?”

宝洛一连在家睡了半个月,整个人都颓了,念叨:“常听喇嘛说,人活到头来是一场空,这是实话啊!”姥爷上门去看宝洛,听这话觉得很诧异——这个像野牦牛般精强的人,以前从不会说这种丧气的话。

6

“我抓了一辈子的湟鱼,死了就喂湟鱼去了。”青海湖禁渔前不久,喝醉的宝洛,总是说这样的话。

城市的饭店里,对湟鱼需求没有停下来,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去青海湖里“捞金”的行列,湖边牧民们阻止不了这么多人,“一天到黑都是黑压压的抓鱼人,比湖里的湟鱼多!”

那些在青海湖的深邃盐水中,经历几十年才长大的湟鱼,正在遭受灭顶之灾。短时间内,青海湖里的湟鱼数量急剧减少。政府终于出面管制,进行更严厉的禁渔,组织人员定期巡湖。

宝洛的生意受到重创,与他合伙的外地老板,看不到发展前景,也回了老家。

无事可做的宝洛,开始接触曾经排斥的佛教,经常往附近的寺院里跑,做些供养和布施,听喇嘛们的讲法。他开始热心于放生,一听到哪里有放生活动,就一定会去,尤其是放生鱼类,几乎从不缺席。

他不再捕鱼,宣称从此不再吃鱼。少了生意的烦心事和交际应酬的饭局,宝洛的气色好了许多,他不再炫耀,说话的嗓门也降下来。村里有人偶尔讽刺挖苦他,宝洛也都是一笑置之,连姥爷都说,“现在的宝洛像个修行人了。”

开春的时候,与宝洛合伙的外地老板又来西宁了。妻子不愿意宝洛去见,宝洛只说,当年挣家业,还是多亏人家扶持。

宝洛与那个老板在西宁见面,两个人聊起青海湖边的一位牧民,想起两人事业起步时,那人帮过不少忙。二人心血来潮,决定当晚就去见见牧民,于是,又驱车来到青海湖边。

那牧民很高兴,拿出青稞酒款待,酒酣胸胆时,外地老板回忆起湟鱼味道的鲜美,惋惜现在再吃不到湟鱼。

宝洛听到此言,莽撞的习惯又回来了,便撒谎去上厕所,出了帐篷,偷偷捡上牧民的大锤和捞鱼网勺,特意跑到了离帐篷比较远的地方,准备凿冰捕鱼。

湖面虽还结着冰,但已不如严冬时厚,没人会在这时去冰面凿洞捕鱼。换做以前,宝洛也不会,但他酒正上头,走到青海湖的深处,在黑暗无边的冰面上,宝洛再次抡起了大锤。冰面裂开,宝洛的身体落入冰冷刺骨的湖水中。

当晚,朋友们没有找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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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VC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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