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用钱毁了他一辈子

2018-01-08 18:29:52
8.1.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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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你个老不死的,等你七老八十干不动的时候,用不用我养你?你个老不死的,问你要点钱还敢不给我,我不打死你个老不死的……”

一大清早,后道上又传来鹏叔的骂声,邻居们已经习惯,对张口闭口骂自己父亲“老不死的”的鹏叔熟视无睹。他的父亲也同样无奈,毕竟他也是眼睁睁地看着,儿子从小到大,是如何被自己的岳父、也就是儿子的外公一点点惯坏了的。

鹏叔“教训”他父亲在十里八村是出了名的:家里没有准备他中意的东西,或者不给他钱去买他中意的东西时,都免不了要骂自己的父亲出气——他总是说,“在外公家住的时候,从来没听到外公对我说过半个‘不’字!”

鹏叔的外公是我的“老姥爷(太外公)”。要论年纪,鹏叔比我还小几岁,但论辈分,我却要喊他“叔”。

老姥爷重男轻女,在乎香火,自己膝下两儿一女,倒还满意,可惜俩儿子成家后生的都是闺女,用老姥爷自己的话说,他对两个孙女的疼爱连外孙子的一半都赶不上——因此,鹏叔虽说是外孙,可老姥爷对他比对亲孙子还亲,鹏叔名字里的“鹏”字,就是老姥爷不满意他原先的名字,给他重新给起的,寓意是一心希望他长大后能展翅高飞、有个好前程。

很多人都劝老姥爷不要太惯着鹏叔,这样容易把小孩子宠坏了。老姥爷非但谁的劝都不听,而且但凡有人来劝,都没个好脸。有时候听烦了,还会反唇相讥,专拣对方难受的地方说风凉话——两个亲儿子劝他,他骂两个儿子不争气,没给他生个孙子,“要是有亲孙子我就惯着亲孙子了”;鹏叔的爷爷奶奶劝他,他就呛亲家老两口说:“我不惯着?行啊!有条件你们倒是把鹏鹏接回去啊!”

比如,老姥爷问鹏叔中午想吃啥,玩游戏的他嫌老姥爷唠叨,总说“吃啥随便”。可真当老姥爷给他盛好了饺子、亲自端到他眼前时,鹏叔抬眼一看,就会把手里的筷子“啪”地摔到饭桌上:“不吃不吃!我要吃面条!”

老姥爷从来不生气,通常都是应着鹏叔的要求,哄着赔不是说:“好好好,咱鹏鹏不吃饺子吃面条。”转身就让老伴去厨房给鹏叔下面条。打卤子、一对荷包蛋、开锅三分钟关火、焖面、起锅、盛面汤,等外孙子吃上了热腾腾的面条,老姥爷才敢喊老伴过来在饭桌前坐好,一起吃那些已经开始变凉、坨住的饺子。

时间长了,自然没人乐意再劝老姥爷,更确切的说,是没人敢劝他。在老姥爷的溺爱下,鹏叔学会了骂人,学会了动手打别的小朋友,更学会了打自己的家人。

当然骂人打人只发生在老姥爷在场的时候,因为只要有老姥爷在,鹏叔就不会吃亏——他应该吃的亏、该得的教训,都被老姥爷用钱“摆平”了。

2

大概三十年前,老姥爷在村头买了一块地,投资建起一座铸造厂,主要生产暖气片等铸件。随着人们收入提高,周围村镇几乎家家房屋翻新,对暖气片的需求日益增加,铸造厂的生意越干越好。

鹏叔刚上幼儿园没多久,老姥爷就买了一辆桑塔纳,平时厂子需要就外出时跑业务用,当然,如果时间允许,他就会自己开车接送鹏叔去幼儿园。

那个年代,三轮车、拖拉机在村里人眼中还都是稀罕物,更别说是四个轮子的小轿车了。鹏叔对这辆小轿车同样充满了好奇,连着好几天,总让老姥爷大白天打着双闪,开着桑塔纳在村东的沙子路上跑,他自己则跟在旁边追,边追边用手拍打车的尾灯。

鹏叔在车外咯咯地笑着,老姥爷在车里哈哈地笑着。老姥爷觉得,能让外孙子开心,这车就算是买值了。

不料,开心了还没到一个月,鹏叔就开始对这辆桑塔纳下了狠手:一天,看见车在铸造厂院子的车棚里停着,鹏叔不知道哪里来了一股破坏欲,双手哆哆嗦嗦地抱着一块半截的砖头,使劲儿朝车前灯砸去,一个趔趄差点晃倒自个儿。“咣当”一声后,车灯碎了一地。鹏叔的大舅听见,赶忙跑过来看出了什么事情,看着在一旁笑嘻嘻、手舞足蹈的鹏叔,大舅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一把拽过鹏叔,提高嗓门教训说:“我打你个兔崽子,干啥呢?”

话刚落音,老姥爷就赶了过来,一嗓子喝止了要动手打孩子的大儿子,一把抱过鹏叔,不但没有责怪外孙无缘无故破坏东西,居然还夸鹏叔说:“鹏鹏啊鹏鹏,我的好外孙哟!人小力气大啊,长大了肯定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哄完鹏叔,老姥爷就找来厂里的工人把碎玻璃打扫干净,然后带着鹏叔,开车去镇上的修理厂修车灯去了——换个车灯花去了两千块,在当时,这笔钱用足够村里考出去的一个大学生一个学期的生活费用了。

桑塔纳从修理厂开回铸造厂之后的第二天一早,鹏叔就抱起半截砖头砸碎了另一边没被换过的车灯。

对于老姥爷来说,只要他的鹏鹏能高兴,其它的“无非就是多花点钱的事儿”。

这些,都只是开始。

3

鹏叔要上小学一年级的那年夏天,带着一个比他小两三岁的孩子去田里看收割麦子。在我们老家,平原上种地的粮田都是大块大块连成一片,麦收时节,远远望去,黄灿灿的望不到边,壮观极了。收割机轰轰隆隆作业时的田野,就是孩子们玩耍最好的去处。

不过,这时候小孩子去麦地玩也是有风险的,因为割麦结束后,就是集中浇地的时间。地头上的水井盖经常会开着,人从地头上走过,一定要小心脚下,以防脚底踩空踏进井里。年年都有人掉进井里,老人们都叫它“吃人井”。

鹏叔带着那个小孩沿小路,走不到两里地就来到了麦田。小孩子好奇心强,玩心重,但是又容易卷怠、没有耐性。玩了没几分钟,那个小孩就想回家了,开始哭哭闹闹,可鹏叔还没玩够,就让小孩再等会儿。

偏偏那个小孩子闹起脾气来,何况鹏叔讲话恶声恶气,一点哄他的口吻都没有,反而让小孩子闹得更凶了,小孩子开始大声地哭,边哭边喊“要回家!要回家!”。

“你再哭?再哭我就把你塞井里去,这样你就再也回不了家了!”鹏叔也很不耐烦,却发现越吓唬那小孩,那小孩越哭越厉害。从来没有被别人为难过的鹏叔脾气一下就发作了,真就把哭闹的小孩塞到了井里,等自己玩够了之后才一个人回了家。

当天晚上,那个孩子的家人一路打听找到了老姥爷家,问鹏叔他们家的孩子去哪了。小小的鹏叔像是个没事人似的,告诉对方说:“他老哭,我就把他扔到井里去了。”

老姥爷一听就急了,赶忙叫上家里人全都跟着小孩的父母去麦田的井里捞尸体去了。小男孩的家人连夜到派出所报了案,男孩的母亲喊着说要鹏叔“一命换一命”。

老姥爷这下是真的着急了。

这件事之前,鹏叔从来没有看到自己的外公在自己面前着急过。看到老姥爷着急的样子,他也害怕起来,就把怎么带着小孩子到地里玩、中间小孩闹着回家、最后自己做出不知轻重的行为全都告诉了老姥爷。

老姥爷在当晚就向孩子的父母承诺:“你们要多少钱我就赔多少钱,一个子儿也不会还口。”

后来,那个孩子的父母收了老姥爷的二十万,倒也真没再追究过此事。

4

把小孩推进井里淹死的事情过去之后,老姥爷依旧对鹏叔宠爱有加,还不允许家人拿这事说道——老姥爷甚至放话,除了他自己,谁都不能管我外孙!

而老姥爷对鹏叔所进行的“管教”,无非还是给他花钱买开心,花钱解决惹下的麻烦。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即便家人不能提起鹏叔害人的事情,但周围村子几乎人人都知道了,开铸造厂那家把外孙子惯得不像话,嚣张跋扈,一些谨慎的父母更是教导自己的孩子,见到鹏叔要躲着走。

上了初中后,鹏叔开始跟着班里的“混混”一起胡作非为:偷同学的书去卖废纸,半路上拦截同学抢零花钱,找家境一般的同学蹭午饭吃……被鹏叔盯上的同学,要么是低年级的学生,要么是家境很差的学生。鹏叔说,他也会掂量,他是不会惹那些他惹不起的人的。

受到欺负的学生,胆子大的会向老师、家长告状揭发,鹏叔却从来不把老师的训斥当回事,同学的家长找上门来也无所谓,大不了让老姥爷拿钱把他们打发走。他发现,只要有外公的钱在,自己就不会吃亏。

没等初中毕业,鹏叔就主动辍学了。他说自己不喜欢上学,不喜欢听老师叨叨,更受不了老师叨叨自己时不能开口回骂老师、或者动手打老师的憋屈。

不去学校后,鹏叔开始去老姥爷的铸造厂“上班”,刚到厂里晃荡还没几天,就看上了一个小姑娘,经常有事没事就往人家眼前跑。

可小姑娘对鹏叔非常反感,爱答不理的,这让鹏叔又急又气。以前,没踏进社会的鹏叔从来没想过,这世界上原来还有外公给不了他的东西,他气得骂:“这厂子可是我外公的,她一个来干活的,凭什么对我这态度?”

不过,越是得不到的,鹏叔越想找办法得到。

一天中午,鹏叔故意在小姑娘的办公室耗到下班,缠着人家不让走。趁着工人们都去吃饭休息的档口,鹏叔把自己和小姑娘都反锁在办公室里。要不是有人听到了小姑娘的叫声去敲门,鹏叔可能就真得逞了。

事后,鹏叔气冲冲地要去找老姥爷告敲门,求自己的外公把那些敲门的人全部开除——可最后,除了小姑娘主动要求辞职,并没有人被开除。

小姑娘刚离开的那几天,鹏叔还会时不时地跟别人诋毁人家说:“便宜那娘们儿了,她家白挣好几万呢。”

5

“打点”好鹏叔强暴未遂的事情之后没多久,心力憔悴的老姥爷就病倒了。鹏叔也只能从老姥爷家搬回父母家里来住。

从此之后,鹏叔在家里打、骂、烧、砸,全是自己父母受着,老姥爷也再没有精力插手处理了。

打砸声经常会传得满街都能听见,从他家屋后路过,就能看见窗户上的玻璃大部分都是破碎的,没人收拾。我母亲说,那都是被鹏叔砸碎的,碎了换,换了碎,反反复复,鹏叔的父亲跟儿子耗光了精力,再后来,干脆玻璃碎了也懒得换了。

自从老姥爷病倒后,铸造厂的账务交给了鹏叔的大舅负责,大舅从小看不惯这个被父亲宠坏的外甥,鹏叔自然也不再可能从老姥爷那里得到什么钱了。

前年,鹏叔要买辆轿车,从父母那里要不出钱,他竟然当着父母的面,把家里正屋床上的被褥给点着了。

当然,尽管鹏叔“埋汰(脾气大)”,但也会掌握发“埋汰”的场合——守着外公时可以横,在自己家里可以横,可只要他出了家门,就判若两人,从不在家门外招惹是非,对那些比他年长的乡里乡亲,会乖乖按辈分称呼人家——这也是他小时得到的教训之一,有次,鹏叔在家门口拿着弹弓用小石子对着路过的人射,差点打中一名从村西头路过的大人,那人也是脾气大,追上鹏叔,连揍带吓:“再敢横到我头上,不打得你吃不了兜着走才怪。”

但在家里,鹏叔依旧是老样子。

和他父亲闹得凶的时候,他母亲也会悄悄地来我家,找我母亲诉苦:“鹏鹏打小就住到他外公家,在外公家长大,吃穿不愁,要啥有啥,表姊妹没有一个像他那样享福的,他怎么就不知足呢?打从外公家搬回来之后,动不动就骂你二叔(我母亲得称鹏叔的父亲为‘二叔’)、打你二叔。”

鹏叔的母亲轻轻地叹息着,时不时地抹把眼泪,抽泣几声——毕竟是在外人家里,总要控制自己不能太过于失态。她来找我母亲说话,也许就是想找个清静的地方,眼不见为净。

“哎,这个孩子也知道丢人,闹的时候不让我出门。你说那他怎么就舍得下手打我们、骂我们呢?哎,这就不丢人了吗?要是鹏鹏这孩子还知道丢人,那他还是有救的……这人呐,最怕破罐子破摔,那就谁也救不了了……”

“他婶子,你也别太犯愁了。说实话,鹏鹏这孩子也不是不懂事,我和你侄(我父亲)出去干活,鹏鹏见了还‘哥、嫂子’的喊我们呢,他还是懂事的。”我母亲宽慰鹏叔母亲说。

鹏叔母亲走后,我问母亲,鹏叔见了他们是不是真的喊了“哥、嫂子”。母亲说,真的喊了。

“说也怪,他对外人真挺客气的,上次,还从你爸那里要出了一根烟抽呢。”我母亲啧啧道,“不过这孩子真被惯得不轻,前阵子地里‘出姜’,老两口恨不能顾不得吃晌午饭,这孩子倒好,不帮忙也不外出打工,电视声音开得老大,一个人笑得哩……”

鹏叔母亲总说,看着儿子着急,怕他这样下去再过几年连媳妇都娶不上。她想让儿子下地干活,慢慢改改性子,结果反被儿子数落到一个人偷偷抹眼泪。鹏叔的父亲不插嘴还好,只要替他母亲说上一句话,就会被儿子一顿打,被追到大门外去更是经常的事。

比如,因为不给儿子钱买手机,鹏叔父亲一大早就被儿子追跑到了后道上,“鹏鹏要换新手机,四五千块呢,唉,哪能让他再像以前那样那么祸害(大手大脚)呢……”

“以前你二叔体格还好,壮实,鹏鹏还打不过他,家里还能有镇得住他的。现在倒好,鹏鹏外公老了、病了,他爸这么个年纪也打不过他了,家里一个能镇得住他的人都没有了。想当初,他外公那么护着他,谁管鹏鹏都不行,到头来全给宠坏了啊,唉!”

我母亲明白鹏叔母亲的心思,却也不知说些什么,只劝她要放宽心。这时,鹏叔的母亲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叹口气,沉默一两分钟就起身回家了。

“不再多坐会儿?”我母亲问。

“不了,一会儿吃饭找不到我,鹏鹏又不知道该怎样闹了,让邻里邻家的听见了笑话。”

也不知道鹏叔母亲听见母亲后面的叮嘱没有,起身就往屋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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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孙子从美国来》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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