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丈夫背负了一生罪名的女人

2018-01-10 18:01:12
8.1.D
0人评论

前言在大院里,双喜家就像一个孤岛。父亲年轻时,参加了包头白云鄂博地质大会战,会战结束,几经辗转,终于在一个小城安定下来。那时,我们所住的家属院有三百多户人家,在那里,双喜爸是个绝对的异数。人们都不去他家串门、做客,即便是与双喜爸是同县老乡的父亲,跟他见了面也只是微微点点头,神情还都很严肃。

1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双喜爸20出头,身材瘦弱,个子中下,相貌亦是中下。但难得的是,他是个货真价实的中专生,是“工程师”。和其他工人不同,双喜爸很少去野外勘探,大多数时间都在实验室,或是在办公室写报告。风刮不着,雨淋不着,但工资也不比常年在野外工作的同事少。

那时候,大院里的媒人常给他介绍对象,但他很少去相亲,即使去了,也往往没有下文。

那年,媒人又给他介绍了一个女孩,家在邻县农村。据说人长得很漂亮,只是家庭负担有些重,三个弟弟学习都很好。媒人讲了女孩的两大特征:皮肤白,像豆腐;眼睛大,像饺子。双喜爸听了,动了心,想亲眼看看豆腐和饺子。相亲时,才知道媒人所言非虚。但姑娘对他颇有些冷淡。当然,同来的姑娘父母对他却很满意。后来,两人顺理成章地结了婚。

可婚后刚三个多月,新娘子,也就是未来的双喜妈,就跑回了娘家,一住就是一个多月。

大家都说,小夫妻哪有不吵架的呢?舌头还有被牙咬到的时候呢。大家都劝双喜爸,去丈母娘家认个错,态度诚恳些,这样才能接回妻子。可双喜爸不知为何,就是端坐在家里。

直到后来新娘子跑回娘家的原因流传了出来。

说是新娘子结婚后,才知道双喜爸尽管工资高,可每个月都得给老家得病的老父母寄钱,家里根本存不下什么。这样,新娘子三个弟弟的学费就很难攒下了。

众人听了,也都替小两口惋惜,也觉得新娘子眼光看得太浅了。可出乎大家意料的是,半个月后,新娘子被丈母娘亲自送了回来。众人都很替双喜爸高兴。觉得他不光是个大孝子,还是一个大丈夫,能沉得住气,拿得住人。

从那天起,像所有家庭一样,小两口开始了柴米油盐的日常生活。双喜爸对妻子非常好,周末,两个人常去沙枣林散步。冬天来临前,双喜爸去河边放套,抓了不少沙鸡,冷冻起来,过年时,大部都送给了丈人家。丈母娘全家都很开心。

但不知为何,大院里的人却很少看到新娘子笑。

2

一转眼,小夫妻结婚也快两年了,双喜妈还是没有怀上孕。

这时候,人们的口舌间开始有流言传开,说双喜妈尽管人长得俊俏,但不会生孩子。后来,每年的冬天,双喜爸总会向队上请个长假,带上妻子,去北京、天津等地的大医院看病。每次归来,托运回来的中药都要雇一辆马车,才能拉得回来。

至此,每天清晨,鸡叫一遍后,阵阵浓郁的中药味,必定会准时从双喜家飘来。人们都说,双喜爸总是早早起来,给妻子煎药。院子里好几位听力不好的老人,从此再也不用担心睡过了头,耽误了给孙子们烤馒头片。闻到药味,就知道该起床了。

中药渣是种菜的好肥料,每年,双喜爸家的菜园都是全大院长势最好的。夏天,园子里一片片壮硕饱满的绿色,就像是刚刚上了釉。秋天,同样面积的小院,双喜爸家收获的豆角和西红柿,都是别人家的两倍。有一年,他家种的一颗大南瓜,竟然重达二百多斤。惊得全院人都去参观,看过的人,无不目瞪口呆。后来,药渣越来越多,双喜爸就将这些好肥料,免费送给了左邻右舍。乃至于到了秋天,那一排排小院里,长长的豆角,红红的西红柿,还有屡屡打破记录的大南瓜,无不昭示着,这又是一个丰收的季节。

可造化弄人,双喜妈的肚子,却从来没有经历过哪怕一个丰收季。

连续吃了三年中药无果后,夫妻俩终于死了心。在一个夏日早上,双喜爸很平静地将两个硕大的药罐,砸了个粉碎。

两人领养了一个刚刚满月的男孩,他们给这个小猫一样柔软的小人起了个名字,叫双喜。

自从有了孩子后,双喜爸每天早上,都要急急地跑到两公里外一户养羊人家,用铁皮暖壶打上两斤羊奶,再匆匆跑回家,双喜妈将羊奶小心翼翼地倒入奶瓶,一点点喂双喜。到了冬天,没有了羊奶,双喜妈就熬小米粥或者熬大米的米油,来喂养孩子。

后来,快过年时,不知为何,双喜一喝小米粥或者米油就吐。无奈,双喜爸跑到书记办公室,一边流泪,一边请求。最后由队里发公函到局里,历尽千辛万苦,方弄到了几张奶粉票。看到儿子大口大口地喝着牛奶,夫妻俩才如释重负。

3

岁月如梭,小双喜慢慢长大了,到了七岁,和我们一样,上了小学,双喜妈这才有了点闲暇时光。日子变得安稳起来,双喜妈老家的亲戚也常来他家做客了。

可发生在1982年冬季的那件事,彻底打破了大院的平静,也摧毁了双喜爸妈的生活。

那年冬天,双喜家准备打一个大立柜和一个五斗橱,双喜妈从街上请回了一个木匠。木匠四十岁左右,话不多,但手很巧,做的活也很精致。工余时,双喜爸的好朋友们,也都时常会去他家,帮帮忙,打个下手。大院里的大妈没事时,也会去双喜家,一边聊聊天,一边对新做的家具评头论足。

一来二去,有心细且眼毒的大妈就看出了苗头,私下里喊住双喜爸,低声说:“看好你老婆吧,别尽忙工作了。你老婆看那木匠的眼神可不对啊。”双喜爸听了,只是憨憨地笑着。后来,常来帮忙的朋友们也都看出了问题,就常话里话外地提醒他,但双喜爸那段时间,仿佛中了魔,谁的话都不听。每天下午一吃完饭,就跑到办公室加班,也难怪,年底的工作毕竟是要多一些的。

事情最终爆发在腊月的一天夜里,地点却是在火车站。

那晚,双喜爸的一个好朋友张大魁,正带着一家人在火车站出站口,准备接要来他家过年的老母亲。本来到站时间是晚上九点半,可到了九点四十车还没到。这时,候车室开始广播,说火车因故要晚点两个小时。张大魁一听,只得领着全家人进了候车室,毕竟室外滴水成冰。

夜里十点钟左右,候车室里走来了一男一女,每人手里都只拿着一个小包。尽管女的戴着大口罩,男的刻意低着头,但张大魁还是认出来了,这个男的,不正是给双喜家做家具的木匠么?再定睛一看,那个女的,竟是双喜妈!

正疑惑间,双喜妈也认出了张大魁,忙慌慌张张地拽着木匠,要夺路而逃。张大魁的妻子,站在旁边,突然冷冷地断喝一声:“大半夜的,两个人是要私奔么?”双喜妈听了,浑身一怔,忙丢下木匠,撒腿就跑。可没跑十来步,就被张大魁的妻子抓住了胳膊。木匠见状,忙返身来救。张大魁两个十六七的儿子见母亲受欺,忙跑了过来,同父亲一起,将木匠的胳膊反缚了。

张大魁决定,由妻子在候车室里继续等火车,接老母亲。他和两个儿子负责押送双喜妈和木匠回去,让双喜爸来处理这档子事。一路上,漫天大雪。两个半大小子,每人狠命抓住木匠的一只瘦胳膊。若嫌走得慢了,便会在木匠的后背上踹上一脚。十六七的年纪,血气方刚,出手又没有轻重。木匠痛得是呲牙咧嘴,一路讨饶。双喜妈则跟在木匠后面,只是低着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一句话也没有说。

4

最后,一行人终于喧嚣着,到了双喜家,左邻右舍也都被惊醒了,全都跑了出来。小院里黑压压地,全是人。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说双喜爸肯定是气坏了,不知要怎么样痛打这对男女。

在人们眼里,这是一件非常丢人现眼的事情,这么多年来,大院里还从来没有发生过职工家属和人私奔的事。再说了,私奔就私奔吧,还是和一个木匠私奔。

双喜爸终于缓缓地从家里出来了。他没有动手,只是看着妻子和那个木匠。双喜妈和木匠,此时反而挺直了腰。

三个人久久注视着,一言不发。院子里安静得,像是到了月球。鹅毛大雪,一片片落在三人头上,并很快融化。

突然,睡眼惺忪的双喜,穿着秋衣秋裤,跑了出来。小家伙一下子就抱住了母亲的腰,大声喊着:“妈!怎么这么多人啊!”双喜妈见儿子穿得单薄,忙用棉袄紧紧裹住了他,并柔声说:“双喜,快回家,别冻坏了。”双喜不从,说要回一起回,然后左手用力拽着母亲,右手拉着父亲。

双喜妈一边往家里走,一边满眼泪水地频频回头,死命盯着木匠。木匠恨恨地看了一眼,拔腿就往院外走。张大魁的两个儿子,忙上前拦住了,双喜爸缓缓走了过去,低声说:“让他走。”

后来,全队的人都说,双喜爸真是一个窝囊废,木匠勾引自己老婆,两人都私奔了,他竟然没有骂一声,没有打一拳。

第二天,双喜妈低着头,去院外筛煤核,去公共厕所处倒尿桶,一路上,所有的男人都鄙夷地看着她,眼睛里似乎都想伸出个巴掌,给她一个响亮的耳光。女人们则是一边骂着最难听的话,一边在她走近时,狠狠地吐一口痰。不偏不倚,正中她的眼前。

再后来,每天早上起来,双喜爸竟然自己筛起了煤核,倒起了尿桶。在人们眼里,这都是女人做的事情啊!大家都觉得,双喜爸已经窝囊到家了,甚至都不像个男人了。

从此以后,大家再也不登双喜家门了,即便是过年,也没有人前去拜年了,但小孩子例外,他们可以去双喜家玩,因为父辈们常说:“大人是大人,小孩是小孩,两码事。”

5

转眼过了清明,双喜家没有同大家一样,在院子里种蔬菜,而是破天荒地,在小院里种满了花。到了春天,喇叭花、月季花、迎春花、丁香花都争相开放,一片姹紫嫣红。双喜妈就一个人坐在板凳上,看着那些花,怔怔地发着呆。

这个冬天之后,她整个人都急剧地瘦了下来,单薄得就如同一张纸。

后来,有的孩子去双喜家玩,回来告诉父母,说他看见双喜妈把被风吹落的花都埋到了一个深坑里,觉得真好玩。大家知道,这是葬花!于是众人就都更加鄙夷她了,说她那样一个人,怎么能和林黛玉一样葬花呢!人家林黛玉是二八少女,你是四十大妈,人家林黛玉在大观园,你在菜园子,人家林黛玉是贵族小姐,你却是家庭妇女!最重要的是,人家林黛玉是冰清玉洁,你却是私奔未遂!

其实,双喜妈也有走出家门的时候。每逢节假日,大院里有人家要娶新媳妇了,总会鞭炮放得震天响,所有人都喜气洋洋地前去抢香烟、抢奶糖、抢新娘子的新嫁鞋。这时,双喜爸就会扶着双喜妈,两人牵着手,立在小院门口,双喜妈会朝着迎娶新娘子的方向,贪婪地看着。每次双喜都会把抢来的喜糖,剥了纸,塞一块到母亲的嘴里。双喜妈便会眯着眼,一脸的幸福。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了二十多年。

2007年,事业有成的双喜,在南方大城市买了大房子,准备接父母一起同住。临走之时,双喜爸搀扶着已满头白发的老伴,走到了大院老人们集体乘凉的那棵槐树下。院里的老人们都很惊讶,毕竟,大家都这么多年不来往了。

双喜爸缓缓地,和大家说了一个埋藏心底多年的秘密。他说,老伴,也就是双喜妈,为他背负了一生的骂名,他对不住她。

原来,双喜爸在婚前就有障碍,他也曾偷偷地去过几个小诊所。有的医生说是器官性的,有的医生说是心理性的,还有的医生说,结了婚就好了。后来,真结了婚,可还是不能正常过夫妻生活。三个月后,双喜妈要和他离婚。但是又担心,如果将丈夫的问题公之天下后,双喜爸在这大院里可就无法做人了。

于是,夫妻俩商量:双喜妈回娘家后,就向人说丈夫性情粗暴爱打人,所以才离的婚;双喜爸这边,就说妻子是因为嫌自己没有积蓄,无法资助娘家,才离的婚。

可结果,双喜妈真回到娘家后,父母坚决不同意他们离婚,只说有病就看病。再说,女婿刚刚给家里一大笔钱,你这就要离婚,以后弟弟们的学费就没着落了。

后来,双喜妈就陪着他,去北京、天津等地到处看病,那小山似的中药,全部都是他一碗一碗喝下去的,但他对外却只能昧着良心,说双喜妈不能怀孕生子。

再后来,他们只得收养了双喜,待儿子大了些后,双喜妈的初恋来院里找她,也就是那个木匠。两个人从小青梅竹马,感情深笃,只因木匠家贫,无力娶妻。

双喜妈人到中年,决定要为自己活一次,她将想和木匠一起生活的念头,全盘告知了丈夫。双喜爸也觉得妻子这么多年太可怜了,再说孩子也大了,于是就同意了。但天算不如人算,造化弄人,他们偏偏在火车站候车室碰上了张大魁。

双喜爸讲完后,紧紧拉着老伴的手。老人们听了,都震惊得张大了嘴巴。反倒是双喜妈低声说了一句,“我丈夫是个真男人!是我命不好!”

后来,几个老人拉住双喜妈枯瘦如柴的手,含着泪说:“你这一生,可是怎么过来的啊!”双喜妈听后,仰起头,摸了摸一头白发,老泪纵横,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6

时间再往前回溯六十余年,辽西平原的一个小村里,那时的双喜爸还在公社中学读书。

冬日里的一天,他因肚子疼,下课后就急急地去了厕所。结果,同村的几个学生以为他先回家了,于是就都走了。他只能一个人回家,东北的冬天,下午三四点钟,天就已经开始黑了。

那夜,雪下得也紧,他回家的路上,有一只狼一直远远近近地跟着他。他紧张得要命。好不容易到了家,他一直用手捂住嘴,半天都没再放下,他怕一张口,心就会跳出来。也就是从那夜以后,他就发现自己不行了。到底受了这番惊吓是不是病因,谁也说不清楚。

那些年,老家人少,水泡荒野较多,野兔野鸡遍地都是,狼也多。小时候,我也常在夜里听到狼叫。再后来,闹过饥荒,人们把野菜动物全吃完了,狼没吃的,就时常盯着人。

这便造成了双喜妈一生的悲剧。

本文系网易独家约稿,享有独家版权授权,任何第三方不得转载,违者将依法追究责任。
关于“人间”(the Livings)非虚构写作平台的写作计划、题目设想、合作意向、费用协商等等,请致信:thelivings@163.com
题图:《天水围的夜与雾》剧照

无障碍浏览 进入关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