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手游团队的生死记录

2018-01-11 19:15:55
8.1.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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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013年底,我被游戏行业的薪资吸引,便辞去广告策划的工作,前往上海。虽然精心准备了一份简历,但由于毫无经验,几次面试都以失败告终。最后在同学小阳的介绍下,进入了他所在公司,入职“剧情策划”岗位。

这家公司是一个企业集团旗下的子公司,在游戏行业里没有什么名气,以前做过几款定制游戏产品,成绩惨淡,仅靠集团补贴勉强度日。可我一进入公司,就赶上新项目立项,当时公司宣称已和某业内知名大厂达成合作,立志要做“国内首款二战卡牌手游”。

看这个野心勃勃的立项,我本来以为公司氛围应该不错,但入职第一天,就被一场诡异的业务会议给弄懵了。

在会议室,大家简单的相互介绍后,“主策划”陈见先是向我们几个人灌输一些“团队合作”的鸡汤,接着竟又做起了心理测验游戏:“假设我们五人在一艘将要沉没的船上,只有一人能获救,你希望是谁?”

“系统策划”小伟对此表示不满,斥责陈见占用上班时间搞这种无聊的把戏。陈见没有和他争辩,只是说:“如果有人不满,可以现在出去。”小伟起身甩门而去,紧接着另外一个“系统策划”阿乐也站起身,留下一句“我还有个系统没写完”就抽身而去。

后来听“数值策划”胡佳说,其实他和阿乐、小伟入职也都没多长时间,除了阿乐比较有经验外,小伟和胡佳都属于行业新人。他说陈见平常极其懒散,经常说话不算话,团队里很多人都对他都颇有微词。

“这样的人为什么可以做‘主策’呢?”

“谁知道,不过听说制作人挺器重他的,他手上好像有不少资源……”胡佳含糊不清地解释。

没过多久,阿乐和小伟就相继辞职。辞职之前,小伟因为“绩效分”,还和陈见爆发过一次激烈的争吵。

虽然许多公司都设有绩效考核,但这个公司的考核方式格外奇葩:员工绩效分若不到90,就只能拿75%的绩效工资;不到80,则拿50%;如果低于60,则绩效工资为0。绩效分数由团队主管评定,不但包含项目业绩,还包括“言行举止是否得体”、“精神状态是否饱满”、“有没有学习上进”等等条目。像我这样的新人,4500元的工资中,会有1000元将算作绩效工资。

小伟和陈见吵架的原因是,陈见在上个月将小伟的绩效打的是0分,这意味着小伟的工资会少发1000多元。

“有什么好吵的,都已经撕破脸了,还不如直接离职。”

“其实他早就提离职了,但制作人一直不放。我听小伟说,我们被扣掉的绩效工资其实集团总部是不知道的,他们只按照人头发工资……”胡佳突然停住,没有继续说下去。

因为两名策划离职的事,制作人老李找陈见谈了很久,但谈完之后陈见依然我行我素,不是拉着我和胡佳开会聊天,就是坐在工位上打游戏。

而我,整天漫无目的地为着那个“国内首款二战卡牌游戏”修改剧情框架——进入项目组之后,我才只知道这不过是一款“换皮游戏”——它以一款日本卡牌游戏为原型,系统和数值完全照搬,只更换美术设计和游戏剧情文本。在程序和美术忙完这个游戏的Demo版本(演示版)后,我们突然收到消息:合作方单方面提出解约。

就在我们一脸懵X的时候,老李却宣布要将这个项目继续进行下去。但此时项目组已没有了之前的心气儿,加上人手不足,后续工作开展缓慢。

我开始对未来感到迷茫,对陈见也充满质疑,产生了离职的想法。

我开始对未来感到迷茫,对陈见也充满质疑,产生了离职的想法。好在没过多久,新的策划人员陆续入职,项目的制作方向也做出了一些调整。

在老李制定好新计划后,我决定再坚持一段时间。

2

按照新计划,“二战”游戏需要做很多改动,我和两名新来的“系统策划”阿黄和大顺一起,参与到新系统的设计中——当然,美其名曰“设计”,其实就是将目前国内流行游戏的系统、玩法照抄过来而已。起初我还想做一点不一样的东西,但面对陈见和老李的质疑,我总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老李说:“你不要以为自己很有创意,其实你的想法别人早就验证过了,就是觉得有问题才没有放到游戏里。你还是先好好学学别人是怎么做的吧!”

久而久之,我也不再坚持,慢慢学会了照搬别人游戏设计的做法。靠着踏实肯干和一点小聪明,我渐渐获得了陈见和老李的认可。

就在我以为自己的职业生涯渐渐步入正轨的时候,一场风波悄然降临。

一天大早,我看见美术主管老谢、程序主管阿力和陈见被老李叫进办公室——我的直觉告诉我,这是有重大情况才会发生的事情,就像上次宣布变更项目方向一样。

陈见从办公室走出来后,将一台iPad放到我面前,指着上面一款非常火爆、号称第三代卡牌的手游APP说:“你把这个游戏好好玩玩,照着它的‘竞技场’写个案子,然后帮忙跟进一下。”

“啊?我来写?”我有些心虚,虽然已经接触了不少系统案,但毕竟还是经验有限。

“没错,就你来写。对了,把‘二战’下个月的计划也定一定。”说着,陈见急急忙忙坐回角落靠窗的座位,一脸专注地盯着自己的电脑。

“可是我的剧情还没写完……”我跟过去说道。

“剧情后面再慢慢填。”陈见瞟了我一眼,“哎呀,总归是要成长的,看你能不能把握这次机会。”他抽出一支烟点燃,猛吸了一口,又把注意力放到了屏幕上。

这时,老李从办公室中探出头, “陈见,来我办公室,我们再聊下立项的事。”

陈见赶紧熄灭了烟,从座位上弹起来,临走时突然对我说,“我看你对‘二战’还是蛮有热情的,以后就由你来带这个项目。我可能要去负责新项目了。”

“啊?”

但陈见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走到胡佳旁边悄声说了句:“帮我选狗头。”接着走进了老李的办公室。胡佳放下手中正在填的数值,走到陈见的座位上动起了鼠标,屏幕上是《英雄联盟》的画面。胡佳带着调侃的语气对我说:“恭喜你要升职了,‘主策’大人!”

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我成为了“二战”的“主策划”,只是工资没涨——老李说:“等做出业绩,自然会对工资做出调整。”但我还是很开心获得了这次成长机会。

我开始宏观看待这个项目,优化了许多前人遗留下的问题。比如,一些系统案上的操作流程,还没有写完整就提交给了程序员,然后程序员按照自己的理解做出了错误的流程……这样的例子屡见不鲜。

“二战”项目进行到量产卡牌时,由于美术人不够,大量的卡牌角色都需要外包给第三方公司,策划人员必须尽快弄出详细的“游戏角色描述”。之前搁置许久的工作突然压了过来,经过几星期的加班加点后,“角色描述”终于如期交货。

3

大半年过去,“二战”项目逐渐成型,新的游戏开发项目“D计划”也正式启动。

出人意料的是,老李将“D计划”的主导权交给了阿力,原来他偏爱的陈见在新项目中只是担任普通策划人员。知道这个消息后,陈见提出了离职,没多久便离开了公司。

“D计划”启动后,有一半的人从“二战”项目组被抽调加入到新项目中,我和胡佳成为“二战”项目仅存的策划。老李也宣布,“二战”的负责人被调整为老谢,我松了一口气。

快到年底,“二战”迟迟达不到运营方给出的线上测试标准,老谢、胡佳和我只能每天带着屈指可数的美术、程序人员加班加点,但系统依然漏洞百出。每到月底,我和胡佳看着被扣除的绩效工资唉声叹气。

这期间,公司举行过一次关于项目制作的“分享会”,主讲人是外面请来的周老师,他的团队制作的一款“换皮”卡牌游戏那时刚刚上线,非常成功,不但开发时间短,还加入了不少创意元素。

“有些团队啊,目标定得很明确——要抄XX游戏,做做微创新,但是执行起来却完全不像样。首先,团队里的人各打各的算盘,力气使不到一块儿去;加上,各个岗位的人员能力不达标,照着做都会打折扣;最后,闭门造车,市面上的‘爆款’都换了几轮了,自己还在照着过时的游戏做。抄都不会抄,还谈什么创新。”

“分享会”结束后,我清楚意识到:“二战”如果再这样下去,注定会迎来失败的结局。

我找到老谢,希望他能说服老李为“二战”引入一位像周老师这样有水平的制作人,不希望这个项目就这样死去。但老谢不以为然,觉得目前只剩下收尾工作,并没有太重的任务需要处理,况且外包已经申请了大量预算,公司很难再花钱请一位高人。

“你懂游戏运营吗?马上我们就要内测了,运营上的事谁来沟通?”我反问。

“去找运营的人多问问不就好了,你之前不也只会写剧情吗?还不是都靠自己慢慢摸索的。”

2014年年底,“二战”终于迎来了首次内测。虽然老谢一再给项目组打气,但我看得出运营方其实对“二战”这款产品并没有信心,他们除了帮我们导入玩家外,再没有投入过任何资源。发公告、设计活动、分析数据,这些庞大而复杂的运营工作一股脑压过来,我和老谢忙得上气不接下气。

几天后,面对惨淡的测试数据,整个团队的士气再次跌入谷底。老李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经常当着所有人的面大骂老谢无能。重压之下,由于缺乏经验,老谢和运营方在的沟通也开始出现裂隙,运营方希望我们能推翻游戏的核心成长系统,照着市场上流行的游戏重新设计,但这个系统恰恰是老谢当初一再坚持要做的,所以他坚决不同意。运营方不肯让步,老谢固执己见,尽管双方多次开会沟通,但分歧却越来越多。

接着,运营方开始对“二战”的美术细节和操作流程提出大量的意见。虽然双方早就商定过线上测试的时间,但“二战”的品质确实差强人意,我们只能将测试时间延后,开始对游戏的各个细节进行调整。等一批意见修改得差不多时,运营方又会提出一批新意见。“二战”像一件被修修补补的拙劣雕塑,样子越来越糟,测试时间也被一再延后。

更令我崩溃的是,“二战”项目组没有专业的测试人员,我只能一边记录问题,一边提修改方案,还要参与到游戏的测试中去。加班到凌晨成了家常便饭,看不到希望,我变得越来越焦躁。

没多久,我忍无可忍,冲进老李的办公室提出辞职。老李没有立刻回应,而是劝我:“项目就要上线,现在走等于前功尽弃。”

看我不言语,他又反问:“我们对你的能力还是认可的,至少能让你主导策划工作。你去到别的公司还能有这样的待遇吗?”

“可我觉得自己能力还不够,希望能有一位像周老师的人带带我,让我知道游戏该怎么做。”

老李笑了笑:“周老师?你知道为什么他会过来做分享吗?——他现在的团队已经被公司欠薪三个月,揭不开锅了!现在他急需找到下家,而我们公司就是他的目标。”

“你以为现在外面的公司都活得很好吗?从明年开始,整个游戏市场都会冷下来,到时候不知道有多少公司要死。我说句不该说的话,我们这家公司有集团在背后撑着,永远都不会垮,更不会欠薪。我还不清楚‘二战’项目是什么情况吗?别的公司如果做成这样,早就把项目组给砍掉了。”

“那为什么不早点砍掉?至少可以尝试做新项目。”我抢着问道。

“以你们现在的水平,能做好新项目吗?现在是公司花钱来让你们‘试错’。”老李摆出一副家长的姿态,“这么好的成长环境,你还不好好珍惜?”

“试错?抱歉,我实在不能理解。既然明知道团队做不好,为什么不及时调整人员,还要让我进行所谓的‘试错’?别的我也不想多谈了,麻烦帮我把离职单签一下。”听到老李的话,我的怒气反而涌了上来。

“你的心态很有问题,等你想清楚了再来找我。”老李做了一个请我出去的手势,没再理会我。

4

我铁了心要离职,对待工作也开始敷衍起来。

有一天,胡佳找我聊天,他带我拐到办公园区的角落,看了看四周无人,才开口说话。原来他也想离职,但又想先观望一阵再作打算。据他所知,小伟从这里出去后,日子过得并不好,连续换了几家公司,要么倒闭,要么团队解散。

“我觉得这个项目成不了,而且我女朋友说,我们的项目在进行外包的时候,老李和老谢吃了不少回扣。”胡佳的女友是我们组里的一名美术,而老谢找的美术外包公司,正好是他女友的老师在经营。

直到此刻,我才明白,“二战”项目之所以能苟活到现在,原来主要原因是为了方便老李他们向集团捞钱——只要项目不倒,预算总有办法能申请到。现在回头看看,大概从Demo版后的解约开始,“二战”就已是颗被投入谷底的弃子,而我面对的深谷绝壁,还以为是通往成功的高峰。

磨了一个月后,见我的态度坚定,老李终于在辞职单上签了字。离开之后,我在一家小型游戏公司找到份工作,我走后胡佳也离了职。

2015年年初,我从老东家在职员工那里听说,“二战”项目已被搁置,周老师带着他的团队加入,又立了新项目,同时老谢被解除高级职务,成了一名普通美术。

又过了一年,听说老李也从那个公司离职,周老师成了公司的制作人。

像这样的游戏团队,在全国还有成千上万个。他们沐浴着资本雨露如春笋般冒出来,然后又在严酷的资本寒冬中,悄无声息地死去。也许很多年后,关于他们的记忆,就只剩下办公楼上凌晨四点的灯火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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