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带着两个阿姨来找我

2018-01-24 15:50:12
8.1.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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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斯科到北京的航班晃晃悠悠长达六个小时。章清本来估计大概凌晨一点会到我家,结果遇上北京八月的暴雨,四点天都发亮了才到。

我和章清大学时就在一起混了,同在学生会做学生干部,我俩却看不惯那套官僚主义,后来一起灭了做公务员的想法,去了北京租房实习。毕业后,我成了码字民工,他去了俄罗斯学计算机。

一进门,他就和我说,他有一个“坏”消息:他的父亲老章要带两个“阿姨”去俄罗斯玩几天。

“你爸怎么这么不体谅你?我妈看我工作忙,从不说来北京玩,还劝我爸别来北京。”

章清摇摇头:“说实话,我本来是不愿意的,但为了我爸那点儿面子,没办法。再说了,我还是儿子呢。”

在我家住了没几天,章清就回老家去了。

1

春节章清嫌麻烦都没有回国,但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2017年的暑假他回到苏州老家后就发现没得什么安稳日子过了。

他原本以为父亲只是要求他带“三人团”在俄罗斯逛逛而已,算是儿子应尽的本分。可事情却没他想得这么简单:他就要给父亲和两个“阿姨”准备签证、定酒店、买机票,要像一个旅行社一样,“包办一切”。

多年来在父子关系中逆来顺受的章清跑前跑后,成了“旅行社加导游”,忙里偷闲时他会在微信上跟我语音吐槽:“哎~X事儿真多。这次我爸要带点俩阿姨一个姓吴一个姓文,吴阿姨是我爸的姘头,我爸年轻时就跟她在一起,比她小十三岁,现在她都六十多了,我爸还跟她在一起!这次我爸的机票钱还是她出的,我很怀疑我爸是个吃软饭的!”

章清在大学时跟我讲过,八岁那年,他父母离异。之后,父亲带着他去吴阿姨家里“长住”,父亲和吴阿姨睡一间房,他睡另一间房。

那时大人的世界让他感到“费解”:吴阿姨也不算什么陌生人,是他父亲一个同事的妻子,那个叔叔常年在外出差。过年时,叔叔回家了,他和父亲就搬到了吴阿姨家改造过的车库里住,大年三十还在人家家里和吴阿姨一家一起吃年夜饭。

这样尴尬的生活持续了两年,直到章清初中到学校寄宿才算摆脱。他上初中后,老章却依旧住在吴阿姨的家里,一住就是四五年。

他用“鸠占鹊巢”来定义了父亲当年的行为:“我可以确定我爸和她‘啪’过。当年我年龄小,脑子混混沌沌的,只是觉得这种关系奇怪,隐约觉得似乎有些不对。现在来看,我就感觉吴阿姨的老公就是贾乃亮,我爸则是皮几万。”

向我讲到这里时,章清居然哑然发笑:“我到现在都不知道,那男的知不知道我爸和他老婆的关系。”

不过让他意外的是,父亲和吴阿姨夫妻的三角关系居然至今还维持着平衡,非但三人相安无事,吴阿姨的女儿大学毕业后的工作,还是章清一个做处长的长辈给搞定的——本来这次俄罗斯之旅,吴阿姨要带老公一起来,但是最终的“四人团”变成了“三人团”。

章清听父亲说“组团”的过程,已经对父亲做出什么出格的行为都不再奇怪:“我就想人越少越好,谁管他跟哪个阿姨过来。”

2

去莫斯科的航班要从上海起飞,章清的麻烦从苏州去上海的出租车上就开始了。

出租车上,老章一直在向两个“阿姨”吹牛皮,吹着吹着,他像往常一样掏出了Zippo火机准备抽烟。烟刚点着,章清提醒老章说:航班上不能带火机。

老章心疼这只花了好几百的火机,费老鼻子劲才想出“完美方案”——让出租车司机把打火机带回苏州,再让吴阿姨的老公去找司机拿,最后等他从俄罗斯回国再取回去。

出租车司机一脸无奈,心里默了句“傻X”,最后还是照办了。

老章年过半百,每月五六千的收入,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却依旧一副孩童脾气,用章清的话说,和三十年前的纨绔没啥两样——穿花绿色的衣服,戴大金链子,骑小牛电动车,车载音响放着各种DJ劲爆电音,每天招摇过市,“私生活混乱”。九十年代初,自诩“音乐发烧友”的老章可以眼不眨一下就花两万块钱买索尼音响,花四五千块钱买条狼狗。

这种纨绔或许源于老章优渥的家庭背景。章清的爷爷当年没上几年学就当了兵,转业后成了苏州某个国企的厂长。在七十年代,工资就已经每月八十块钱。章清的奶奶倒是个老好人,章家大家族所有人都在章清的爷爷家里揩油。

章清说,小时在家里,作为大家族核心的爷爷刚愎自用、脾气暴戾、说一不二,“揍人从不商量”,奶奶、姑姑和父亲都常被爷爷的巴掌教训。爷爷抽烟喝酒打牌样样爱玩,尤其好赌,对子女疏于管教,奶奶在家没有话语权,去世得早,直接导致家庭教育失去平衡。在章清的记忆里,父亲和爷爷之间的关系一直很紧张,两人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时候,“在厕所打照面时不说一句话”,家里有两个门,爷爷只走前门,父亲只走后门。作为工厂子弟,姑姑和父亲都是念完初中就不再读书,直接靠关系被分配到了爷爷管的厂子干活儿。

章清的母亲虽然来自乡下,却也是当时的潮流青年,在一个章家远房亲戚的婚礼上正巧跟他父亲坐在同一桌,俊男靓女,两个年轻人在人群里显得很扎眼,眉来眼去的,没多久两人就恋爱了。

一开始爷爷嫌他母亲的家庭条件不好,是反对这门亲事的。可他父亲却一副非她不娶的架势,老子最终没有拗过儿子,最后不仅儿媳妇娶进了门,还把她安排进了国企工作——儿媳从的身份摇身一变,成了有城市户口的人。

章清插了一嘴,跟我说:“你知道最神奇的是什么吗?当时帮我妈办城市户口的那个人,现在是我后爸!——这都是后话了,这事情是到前两年他们结婚后我才知道的。”

1998年国企改革,章清的父亲因为太“混”被厂子给开了,母亲做人活络,在企业里还算受重视,开始越发瞧不上丈夫不求上进的德性,与此同时,老章也开始对妻子活泼外向的交际花个性显露出深深的不信任。

一次章清的母亲和初恋情人出去吃饭,父亲就在家楼下“蹲点”到深夜。看到那个男人送妻子回家,老章怒不可遏,直接和对方打了起来,被人捶破了头还对妻子歇斯底里地大吼“你给老子戴绿帽子”,整个大院员工宿舍楼的邻居听得真真切切。

父母的争执越来越多,逐渐升级,最后到了吃晚饭时,一言不合直接掀桌子、砸碗筷,小小的章清就在旁边默默收拾残局。

“最狠的一次,我爸的脑袋被我妈用啤酒瓶砸得全是玻璃渣子,他大半夜叫唤着去医院缝针。”

3

2001年,章清父母的婚姻最终走向破裂。在爷爷的强势坚持下,母亲主动放弃了对儿子的抚养权,法院把章清判给了父亲抚养。母亲在离婚时,曾对着父亲大吼:“你儿子以后如果想要买车买房,别想从我这里拿走一分钱!”

当然,这只是一时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的气话,虽说章清的父母至今还是仇家,但毕竟还是亲妈,事实证明,在章清成长过程里对他最好的,还是母亲。

爷爷怕儿子再婚孙子会吃亏,给章清的父亲设置了一条底线:不准二婚。但这条“底线”对老章来说,跟空气也差不多。父亲离婚后整日和吴阿姨厮混在一起,之后的一连串事件给章清的童年蒙上了一层混乱的阴影。

父亲和爷爷一样性格暴躁,章清童年时就不想跟他过日子,总想去母亲那里。父母离婚后一年多,章清便去跟母亲住了一段。那时母亲已经和一个叔叔在一起同居。那个叔叔也是离异,带着一个和章清年龄相仿的儿子,“一家四口”就住在母亲买的房子里。

这个暂时“重建”的家庭反而给了章清不少关怀,章清说这是他童年生活中少有的温情片段:“你要知道,我跟我爸住在吴阿姨家是寄人篱下的感觉,那不是我家。这是我妈的房子,我当时觉得这才是我自己家。”

叔叔温文尔雅,对他很好,甚至为了平衡两个孩子的关系,对章清格外关照,总要陪章清玩。章清象棋下得很好,跟叔叔总能输赢五五开。他过九岁生日那天,叔叔送给章清一副崭新的象棋。

聊到这里时,我不小心插话问:“你爸给你送过什么生日礼物么?”。

电话那头的章清愣了十几秒钟,最后噗的笑出声:“二十多年了,我好像还真没收到过我爸送的生日礼物,真的很绝望啊。你还记得那年我跟你一起在北京租房时的事吗?——我过生日一个学妹给我送了一盒饼干,那天我爸妈连一条微信都没给我发。”

父亲并不喜欢儿子去前妻那里,时常会给章清施压。章清常年夹在父母抢儿子的拉扯之中,心力交瘁。爷爷对这种局面也很无奈,虽说当年他反对儿子的婚姻,但眼见儿子离婚后带着孙子去跟姘头鬼混,反而对前儿媳有了更多的认同,也希望孙子能和亲生母亲有更多接触。

上了初中章清开始寄宿。别的小孩一开始住校都是哭着要回家,章清却欢欢喜喜庆幸自己再也不用承受父母双方的压力。

寄宿学校的学生周末也不能回家,父亲很少会来看章清,但每周末,母亲都会跟外婆一起来看他。一次周五放学,他在学校里的天桥上远远看见母亲和外婆往学校里走,他异常惊喜,以至于后来每个周五他都会在同一个地方眼巴巴望着学校大门,看母亲什么时候会来看他。

或许因为家庭因素,章清从小也是性格乖张,虽然成绩名列前茅,但因为喜欢在班上挑事,老师对他毫无好感。没太费劲上了苏州最好的高中后,章清自以为天赋过人,还能像以前那样毫不努力就可以有好成绩,所以每天半夜从宿舍溜去网吧打游戏,结果一次次月考给了他沉重打击。

学校一度因为章清太过顽劣要求他不准继续寄宿,班主任了解了他的家庭情况后,向教导主任求情保住了他一回。但后来他还是因为违反了学校条例被赶出了学校宿舍,他不想再夹在父母之间,只能在姑姑家寄宿。

章清在高三最后半年“稍微努了把力”,但依然有些破罐破摔,高考前一天晚上,还在网吧打Dota。最终,他只考上了我们这所普通的“二本”,跟身边去了985、211院校的同学比,他是垫底。

4

在大学前两年,章清还是过得浑浑噩噩,每天只知道吃喝玩乐。他最开始给人的印象就像个“富二代”纨绔子弟,不好好读书,挂科是常有的事情,为人嘻嘻哈哈,只注重人际交往。如果上海的哥们周五上午打电话问他“我们晚上聚会,来不来玩?”他会立刻买张下午的机票飞到虹桥,大晚上就跟一群哥们喝酒、唱K,周一再买张机票回学校。

每次“出行”或者交学费,章清都会跟父母分别报一次账,“报销”双份的钱——到了大三,他居然依靠这种方式攒下两三万的小金库。在钱这件事情上,父母对章清都很大方,两人对儿子都心怀愧疚,希望用钱来弥补。

在我的印象里,每次章清给父母电话,基本就是要钱。一次在寝室给他母亲电话,他第一句话就是:“妈,我没钱了。”

旁边室友听到后,调侃他:“你跟你家里人都是这么说话的啊?”章清当时想,这不是很正常么?但直到后来,他才觉得跟父母相处的模式似乎有些不对。

章清的母亲确实也不缺钱,她做生意是一把好手,白天在公交公司上班,晚上就去自己开的舞蹈培训班教小孩练舞。母亲和那个送他象棋的叔叔过了几年后感情淡去,反正没有领证,也就和平分手。他上大一那年,经人介绍,母亲和另外一个在财税部门做官员的叔叔在一起结了婚——就是他说的那个曾给母亲办户口的“后爸”。

得知母亲再婚的消息时,章清的第一感觉有些“蛋疼”,一方面心理不是滋味,另一方面却觉得很好笑——母亲这么大年纪感情生活还如此丰富。

他至今仍怀念父母离婚前一段相对和睦的日子,有时候回家看到那些老照片甚至会触景生情,默默发呆。

直到大二末期,章清的大学生活才开始有所改变。

当时他在学生会外联部做事,在几次活动中拉来了价值不菲的赞助,后来报名参加学生会主席竞聘,经过公开演讲、无领导小组讨论,意外成为一匹黑马杀入团委老师以及“老主席”的视野——其实,所谓的竞聘都是玩嘴皮子的事情,章清从小最不缺的就是嘴皮子。用他的话来说,“在外边大人看来,我从小都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类型”。

当上学生会主席后,章清一时间成为了学校里的风云人物,每天在公开场合抛头露面,他很享受这个过程。他整日有模有样地穿一套白西装,白天出入学校各个部门,去协调各种各样的问题,他还喜欢组织各种会议,四处发表讲话,给别人“生灌鸡汤”;到了晚上就去健身房撩学妹、吹牛,跟人畅谈“人生理想”。

他后来跟我说,这套表演型人格的做派基本是在学习“老主席”——那个师哥家里在扬州做大生意,一根腰带八千多块,演讲水平一流,煽动性很强,女朋友也美貌,一副典型的人生赢家的模样。

这种模仿,让大多数不了解章清的同学也以为他是“家里幸福美满,是做大生意的”,很好地掩盖了他乱成一锅粥的家庭故事。即便是我们学生会主席团里剩下的三个人,跟他相处了小半年也不知道他父母离异的情况。一次他不在,我偶然跟其他人提到这事,其他三个人面面相觑,一副掉了下巴的表情。后来,主席团里“傻白甜”的“官二代”执行主席问章清,你父母是干什么的?章清含混地说:“我爸是卖劳动力的国企工人,我妈也是很一般的工作。”

执行主席听完,嘴上说的是:“不可能吧?”脸上却分明写着同情和惊讶。

5

庙小妖风大,学生会里的内耗让人内伤,章清和我做了半年就受够了这种无聊的日子,决定“激流勇退”。大三暑假,我俩抛去所有事情,一起来北京“实习”,合租住在一起——他大部分的家庭故事,也就是在这两个月里,在我俩躲在房间里赤膊就着可乐啃着鸭脖时,向我一点一点倒出来的。

我刚到北京时手头只有不到一千块,连房租都交不起,还得问他借钱。当他和我讲着怎么用那种鸡贼的方式攒出三万块时,我听得目瞪口呆。后来,这笔“巨款”基本被他拿去参加在俄罗斯、马来西亚等国家的海外志愿者项目。每次说起这事,章清还有些得意:“我捞钱都是有规划的,少部分用于恋爱,又不是拿来挥霍。”

在恋爱这件事上,章清很舍得砸钱,他当时觉得,能证明自己爱一个人就是舍得为她花钱。

父母情感的不稳定,让章清一直希望能有个合适的女朋友,组建和睦幸福的家庭。但他在感情方面,却一直不算顺利。

大三那年章清开启了自己的初恋,追一个在学生会做“部长”的学姐追了一年多,送衣服、请吃饭,短短两三个月就花掉了五六千,他每个月生活费却只有可怜巴巴的一千出头。确认恋爱关系一个月,和学姐连手都没牵就分了手。

分手那天,章清坐在学姐寝室楼下的草坪,望着学姐的窗户给她电话,接到确认分手的消息后,他坐在地上闷闷喝酒。那是他第一次喝白酒。

这事情也被章清藏得很深,他没有跟任何人讲,几天都躲在学生会办公室里打Dota。我们几个人在旁边取笑他:“你怎么不去跟学姐约会,打什么Dota啊?”

他一脸烦躁和轻蔑,眼睛盯着游戏,看都不看我一眼:“你们这个没谈过恋爱的,不懂!”

几个人起哄:“你这个渣男,追人家的时候天天要死要活,到手了就不管了。”

后来一次聚餐后,章清和我一起回寝室的路上,私下告诉我说,分手了。前因后果讲得清清楚楚——学姐一直若即若离,他觉得,“在感情心智上,她比我高太多level”。学姐跟他说,“最初被打动的原因是觉得你一个小男生挺真诚,一个月就分手的原因则是,你太幼稚了”。

大概是学姐的话多少刺激了章清,他想,既然幼稚不行,那就得“成熟”起来。

2015年冬天,章清大四实习结束,从北京回到学校晃悠了几天。那段时间他和一个学妹正在暧昧期,故意约了学妹在校外看夜场电影到凌晨,回学校发现寝室闭寝,“顺理成章”到校外开房。

章清心怀鬼胎,一开始总想着晚上能发生些什么。在床上撩弄学妹,发现女孩有些抗拒——他也是眼尖,发现是学妹来了“大姨妈”,于是只能下楼替她去买卫生巾。

事后章清对那学妹倒也确实有段时间心生情愫,甚至觉得从此感情已经算有所寄托,但却又别别扭扭地觉得,“她还是不行,太随便了”。

这段暧昧关系最终还是断了,和随后章清爷爷的去世有关。

放假,章清离开学校回到了苏州,先去了母亲那里。他本想去当天再去看看独居的爷爷,但是母亲留他过夜,拗不住母亲的好意,他就留下了。

第二天一早,章清就去了爷爷家,进门后听到房间里面的电视嗡嗡作响,还以为老人在看电视。结果走进房间一看,没人。章清预感不对,赶紧又去阳台,发现爷爷已经躺在了地上,两眼瞪圆,喉咙里还在艰难地试图发出低沉的嘶吼,满阳台都是屎尿腥臊味。

章清想试着背起爷爷,但失败了。他赶紧打120,到了医院急救诊断说是脑梗,抢救了没多久,爷爷就闭了眼睛。

章清后来跟我抹着眼泪自责说,“我要是没在我妈家住那一晚,他估计就不会这样过世了”。他没有跟我讲过爷爷去世时他父亲是什么样子,相必以那样紧张的父子关系,往事不堪回首。

爷爷去世在感情上对章清打击很大,对学妹的情愫从一开始的每天联系变成了有一搭没一搭,“我那时已经完全没心情去想恋爱的事情了”。

两年后,那个学妹又跟他在微信上聊到那晚的经历,颇感尴尬,说:“你真是年少轻狂,如果不是因为这事,我们或许已经在一起了。我当时对你挺有好感的,可……”

他给学妹发了个捂脸的表情:“当年和学姐恋爱,连手都没牵过,矫枉过正了。”

后来跟我说起这段过往,他还特地强调了一句:“‘矫枉过正’真是实话。”

这件事情之后,章清再没恋爱过。

大四毕业,章清选择去莫斯科读计算机后个性大变——他觉得自己本科四年废掉了,一个理工科的学生,一点本事都没学会,天天只知道在学生会里搞事情,“最终还是想着要沉下心来好好读书”。

到俄罗斯后,他在大学遇到过不少有好感的女生,有些女生也对他主动表达了好感。但他最终还是以学业为重的理由,斩断一切情思。

当然,在和我聊天时,章清的嘴炮依然打得响亮:“呵!我要有钱了,我就去包养女大学生!”

6

章清嘴炮打得再响,到头来发现自己还是不如父亲“务实”。

老章的这趟俄罗斯之行,被章清安排得满满当当——全程都是他在做计划,陪“三人团”讲解、给“三人团”算账。

在莫斯科的那几天,老章和两个阿姨都住在民宿里。大清早,章清准时去父亲住处催他们准备出发,结果看到老章和两个阿姨在喝粥。那个姓文的阿姨问:“这粥味道怎么样?”老章当着儿子的面回撩说:“挺好吃的,但是没你好吃。”

章清后来抽空跟我说,“我当时真是一脸黑线——你要知道,吴阿姨才是我爸的‘老相好’啊!我爸当着我和吴阿姨的面说这话,这操作实在是太秀了!我都不敢这样撩妹!”

就这样,老章在莫斯科、圣彼得堡全程的风流事儿被章清毫不避讳地讲给了我们,“我还只是打打嘴炮,没想到我爸比我牛X多了”。

虽说两个“阿姨”和章清非亲非故,甚至他心里对她们几乎没有好感,但在招待这件事情上,他还是做的足够到位:旅行中恰逢吴阿姨生日,章清带“三人团”到了莫斯科的米其林三星餐厅,特意问侍者小哥要生日蛋糕,小哥告知没有,章清又和小哥策划了焰火晚宴。

在小哥花式传递小蛋糕以及焰火的时候,章清抓准机会拍下了小视频,随手就分享给了老章和吴阿姨,两人心花怒放。吴阿姨拍了一张老章的照片发了朋友圈,章清截了图,顺手就扔进我们的群里坏坏地说:“心疼那叔叔。”

他劝父亲少喝酒,老章摆出一副老子做派骂他:“我的事情不要你管!我走过的路比你……”章清打断父亲,嬉皮笑脸怼过去说:“你走过的路能有我多?”

老章没出过国,这次来俄罗斯还是儿子在做导游,瞬间底气不足,就软了下去,后面的“比你多”三个字被生生咽回了嘴里。

旅行最后一天,“三人团”该去机场了。那天本是章清假期结束要去学校报道的日子,他提前给“三人团”叫好了出租车后,便急着回学校,结果大半夜,父亲非要拖着他要求“送我们去机场”。

章清在这一周里唯一一次在父亲面前表现出了不耐烦的情绪,却还是迫于无奈,送了三个人去机场,回来已经是凌晨,学校的事情耽误了一大把。

送完三尊神仙,章清终于在我们的群里爆发了:“我爸挑开学时间来也就算了,还非要带他妈的两个智障!”

那晚章清气得一晚没有睡,当年父亲的那些丑事又他被当成车轱辘话在群里描述了一遍。

我说:“要把你家的事情写出来,搞不好哪天可以拍成电视剧卖钱。”

他回:“我爸的事情如果被编成电视剧,我觉得观众一定会骂编剧,说不能理解为什么老婆包养小白脸,老公还不和她离婚!”

因为祖孙三代各自糟糕的父子关系,章清对这个问题很绝望,他对父亲的评价经常是:“真的是一大堆令人窒息的操作。”

7

暑假回国前,一位老乡要章清帮忙从俄罗斯代购护肤品和零食回国,章清把东西带回家,要父亲帮忙寄给那位老乡。没想到,老章手欠,把儿子要寄给朋友的包裹拆了瓶护手霜、几盒巧克力,留下来送给了自己的女朋友,没告诉儿子。

老乡收货之后发现数量不对,问怎么回事,章清百口莫辩。他打电话问父亲,老章理直气壮:“是我拿的,但没好意思和你说。”

这件事情让章清和老乡之间闹得很不愉快,他很难向朋友开口说是他爸雁过拔毛,他免费帮人代购,最终却只能赔钱了事。

每次回到苏州,章清都是直接去母亲或者姑姑那住,“因为和我爸实在是尿不到一个壶里去”,“我年龄越大,真的越和我爸聊不来,贼XX难,实在是带不动他”。

嘴上这么说,但他从大学开始,开学回学校的前一天晚上,还是会回去看看父亲,搬个板凳坐在老章床边,父子俩人喝啤酒吃花生唠嗑。

夜聊有时很不愉快,章清还记得,大三寒假返校前,章清跟父亲提到,“哪天我结婚了,我希望你和我妈都能出席婚礼”。没想到老章决绝地说:“你妈来了,我就不来!我跟她只能出现一个!”

父子之间这次争吵很激烈,以至于招惹来了姑姑。他返校刚回寝室,姑姑的微信就追了过来:“你结婚时可千万不能没良心,你妈当年离婚前可说了你买房买车一分钱都不会给你的!”父亲和姑姑经常让章清和母亲保持距离,他们甚至无法理解,为什么当年这个女人放弃了儿子的抚养权,章清却还跟她那么亲。

章清看到消息的一刹那,心都凉了,一米八几的大高个直接扑在寝室桌子上流眼泪。

因为章清觉得自己无力缝合父母之间仇恨般的误解:母亲虽说重组家庭,却处处在为儿子做打算。这么多年,母亲靠自己的勤奋挣了两套房,还特意为他早早备了一套婚房。甚至跟他说,“我百年以后,我的财产都是你的”。

母亲知道章清性格不错,在职场一定会讨人喜欢,担忧的却是章清的感情问题。她对章清说过:“正常家庭找对象都不希望对方家庭是离异,离异家庭不稳定因素很多,我怕你未来恋爱可能会被女方家庭歧视。”

“我很理解我妈的担忧。离异家庭的孩子性格肯定会有影响,甚至父母所作所为会成女方家庭的拖油瓶。我真的羡慕温馨和睦的亲子关系。”章清叹口气说,可这种关系父亲没有为他提供,甚至爷爷也没有给父亲提供。“你要知道,我们家父子关系扭曲是我爷爷一手造成的。他不主动修复父子关系,我爸怎么可能修复跟我的关系?”

但整个章氏家族,和爷爷有感情的,只有章清,“可能是隔辈儿亲吧”。

章清虽然很烦父亲,但打心底觉得父亲挺可怜的:二十岁出头丧母,婚姻没几年就破裂,至今依旧独居。他嘴里说着“不能要求儿子去包容一个四五十岁的大人”,但在不知不觉中,他们的父子关系发生了倒置——他看似对老章很多无礼要求逆来顺受,却是主导的那个,希望通过这种方式去主动营造家庭氛围。

但他觉得还是无法看懂父亲。

“我爸真的童心未泯。你知道吗,去俄罗斯的机场候机时,他拿着手机公放声音看《熊出没》,居然还笑出了声,我都不敢和他说话,怕别人知道我们认识。”

“他是不是想要阿姨们觉得他很可爱?”

“有道理,毕竟吴阿姨比我爸大十三岁。这些操作就是你想不到,看不懂,学不会。”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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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老兽》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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