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在校路上的17岁少年

2018-02-01 17:47:08
8.2.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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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很多年过去,我都快要忘记了,2004年11月18号,我的初三同学夏大伟被刺死的那个傍晚。我在某个闲暇的下午,又路过了当年命案发生的凶地。站在那条被柏油铺展得过分绵长的马路上,往事就如影像倒带一般,所有记忆的残片都重新凝聚了起来,像是一个挥之不去的硕大的念想。

1

2005年前后从凤山中学毕业的学生,大概没人不知道那件发生在校路上的命案。那是初三的第一个学期,11月傍晚的天色已经昏暗不清,黄昏留下的黑色,像触手一般蔓延。而彼时,初三(2)班的三个男生正在激烈地打斗。

围观殴斗的学生们只给路面留出来一条狭小的通道,急于归家的、或是胆小的那部分人从那里紧张地路过。

在这场经过预谋的打斗发生的三天前,初三(2)班的刘阳和杨志在午后与我们一群校痞聚在食堂的杂货房门口,当时,矮小敦实的刘阳手中正拿着一把仿制军刺,肤色黝黑的杨志勾着他的肩膀,两个人得意地向我们炫耀着那把拥有伞绳手柄的军刺。

“在哪买的?”

“邮购的,《故事会》后面有图,还有篮球鞋。”

在拥有这把军刺之前,刘阳在上月的某天正午,已尝试着从食堂李师傅的菜案上“取”走过一把剁馅料的菜刀。那天,他举着菜刀,和李师傅展开一场互相竞逐的长跑,先是围绕着初三年级的教室走廊,然后又围绕着几颗正在散香的老桂树,疯狂地冲刺。

最终,刘阳被李师傅摁在了操场的杂草堆里,李师傅颤抖着夺下了他手中的菜刀。

当时,我们都围观了这场闹剧,谁都以为这不过场恶作剧罢了。夺下菜刀的李师傅气喘吁吁、费力地摁住刘阳,吼他:“你小子抢我菜刀干嘛?”

刘阳一边费力挣扎,一边大声喊叫:“老子要砍班主任去。”

刘阳的班主任叫魏继兵,初一的时候教过我们班一年物理,十分严厉,常常举着一根细长的竹条,抽打成绩不达标的学生。我曾经在一次月考中,因为距离及格线差了仅仅两分,就被他用竹条将手掌打成了一个血馒头,发麻的手心直到一天后才慢慢消了肿,恢复了应有的触觉。

魏继兵后来成了初三(2)班的班主任,刘阳似乎是他最讨厌的学生。很多次,我在上课发呆的间隙,都能看见刘阳在走廊里被罚站。他嬉皮笑脸地站在那里,抠着墙壁上的石灰,丢向我们这些校痞兄弟们。

其实,刘阳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我和他在小学就相识了。那时每逢雨天,他的父亲总会披着雨衣、骑着自行车来给他送饭,他垂着头快速吃完所有饭菜,然后劝说父亲尽早离开——因为大部分学生的家长都骑着摩托车,他为父亲那辆老旧的自行车感到十分自卑。

而那天他决定要砍班主任,大概也是因为长久积压的怨气已经到了不想再忍的地步,加之又正好从几本在校内反复传看的、充满黄暴情节的口袋书中,找到了叛逆的勇气。这件事情当天下午就传遍了全校,他也随即成了当年整个校园最不好惹的“狠角色”。虽然是未遂,但刘阳似乎在这场暴发性的叛逆之中,获得了巨大的虚荣感。

从那时起,他便常常带着军刺来学校了。

11月傍晚的那场打斗,刘阳用这把崭新的军刺扎中了夏大伟的腹部。夏大伟在送至医院的过程中没能抓住十七岁青春的最后生机,一米八四的身躯最终倒在求生的挣扎之中。

第二天,《南京晨报》刊登了一条模糊的新闻后,命运赐予夏大伟的短暂人生,便彻底沉寂了。

2

准确来说,如果不是夏大伟的死讯传遍了校园,他的名字大概也就同班同学知道。

从初一到初三,他一直是个安分守己的学生。如果不是在某个暑假突然窜长的个头,他似乎永远都不会和刘阳这个危险的校痞结下恩怨。

刘阳和夏大伟的关系曾经要好过一段时间,那是开学后不久,在校园的篮球场上他们两个人通力配合,赢下了在校痞中展开的3对3篮球赛。其实,夏大伟并不擅长打球,刘阳看中了他的身高,让他专门负责抢篮板,他和另一个队友杨志为此得到了更多的得分机会。

刘阳因此将夏大伟视作密友,后来还成了同桌,这不过是惨案发生前两个月的事情。

这种友谊的善变,发生在深受叛逆期苦恼的男孩们身上并不奇怪。但是,导致刘阳和夏大伟关系崩裂的真正原因,绝不仅仅是“调换座位”引发的冲突。

就像所有关于青春期的故事一样,说到底还是因为一个女孩。

魏佳佳,这个在小学期间就闻名全镇的女孩,一直以来都被小镇居民们当作了教育女生最典型的反面案例。而她在六年级意外怀孕的事件,更是被长舌妇们添油加醋,形成各种情色版本,在远近的乡村里广为流传。

当年的魏佳佳,在六年级的第一个学期就已经发育出了成年女人的身段,经常有不认识她的同学将她误认作老师。有段时间,学校正好在督促学生们的文明礼貌教育,魏佳佳因此不得不尽量减少去厕所的次数,因为不断有低年级的学生在路上向她鞠躬。

六年级的教室在教学楼的顶楼,六个班级分成两个面对面的教区,中间用一条露天的走廊连接了起来。魏佳佳在六(6)班,我们一群男生总是穿过走廊去找她,三五成群地伏在窗台上,大声喊她的外号——魏奶牛。

有的时候,魏佳佳会举着书使劲丢向我们。她的书非常精致,包了很干净的书皮,写在书皮上的名字也格外隽秀。我们其中有人曾将她丢来的书抢跑,那次魏佳佳跑遍了六年级所有的教室,一张白净的脸像着了火似的通红润亮,抿着嘴和那个抢书的男生打成了一团。

抢书事件后,我们这群男生再也不敢去骚扰她了,当然并不是因为她打赢了那个抢书的男孩,而是因为总有初中部的男生来学校找她。

大概就是在六年级最后一个学期开学后不久,魏佳佳怀孕的消息就在校园里疯传了起来。在那些真相还不明朗的日子里,老师和学生们都表现出了一种异样的兴奋,平静的小镇也被这件校内丑闻激荡出了不安的涟漪。甚至还有周边闲散的农妇到六(6)班的门口,假装织着毛衣、假装给自己的孩子送伞、假装是参观校园硬件设施的家长的同时,总是用眼睛的余光偷偷打量着魏佳佳。

等到魏佳佳怀孕的事件被真正确实的时候,我在一个阴天的午后,看见她的母亲站在那条连接着两个教区的走廊上痛哭流涕。那是个衣着简陋的黑发女人,那时候,小镇的农妇们时兴将头发染成黄色或红色,魏佳佳的母亲反倒显得非常朴素。

尽管最后,都没有人真正搞清楚魏佳佳怀孕事件的真相,但是不同版本的谣言却在小镇疯传了整整一年。

刚开始,小镇派出所的警察来过学校两趟,校内就有谣传称,是某个可憎的老师在魏佳佳的肚子里播下了孽种;持续几日之后,整个学校没有任何人被捕,又开始有传言说,魏佳佳是被镇上的痞子带去做了援交,期间没有采取任何避孕措施。

一直到魏佳佳上了初中,这件事情终于有了个统一的版本:两个初二的男生翻窗进了魏佳佳的房间,先后与她发生了关系。

孩子到底是谁的?在魏佳佳流产之后成了整个小镇最令人兴奋的谜团。

进入初中之后,魏佳佳迅速成为男生们的公共幻想对象。

有一次,几个不识相的男生直接跑到魏佳佳面前,开了荤腻而又轻佻的玩笑,没过几天,这几个人就忽然被高年级的校痞猛揍了一通。那些挨揍的男生很快就编造了关于魏佳佳的新版谣言,他们在校内四处散播关于魏佳佳为初三校痞们提供免费性服务的段子,有声有色,还在厕所墙壁上写满了辱骂她的脏话。

等升入初三之后,那些曾在魏佳佳身上吃过亏的男生,便再也不用惧怕更高年级的校痞来为她出头了。他们开始展开对她的疯狂报复,比如,趁着午休的间隙,跑到她的教室,从身后突然捂住她的双胸,然后一哄而散。

也有一次,不知道是谁将魏佳佳的书包从教室里抢了出来,他们从里面翻出来一块卫生护垫,然后整个初三的校痞们几乎都将那个新奇的东西端详了一遍,试图研究出女性私密部位的形状。

类似的欺凌,从初三开始,就一直伴随着无人保护的魏佳佳。

3

也正是那个时候,刘阳因为“砍杀班主任未遂事件”在校内威望大涨,很快,他便接连几次在校痞们的群聚地点,讲出要拿下魏佳佳的豪言。

在刘阳决定追求魏佳佳之前,其实早就知道夏大伟喜欢魏佳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个人的对魏佳佳的示爱方式截然相反,刘阳仗着在校内愈加扩大的恶名,一直试图强迫魏佳佳做他的女友,而夏大伟则总是替魏佳佳出头,常常和嚣张的刘阳顶牛。

那时候,魏佳佳的自行车总是被人拔走车胎上的气嘴,夏大伟数次蹲在校路上帮她修车的情景,早就被很多人所熟知。

所以,刚开始的时候,刘阳还专门叫人在黑板上面写了“魏佳佳是刘阳的女人”这种现在看起来十分小儿科的句子,暗示夏大伟退出对魏佳佳的追求,但夏大伟却依旧不为所动。

我们都觉得很奇怪,像夏大伟这种安心求学的男生,在保护魏佳佳这件事上,为什么能表现出如此异样的勇敢。也许是初开的情窦赐予了他勇气,也许是突然窜长的身高让他开始觉察出成年男人该有的血性。总之,当刘阳开始频繁骚扰魏佳佳的时候,是夏大伟几次用庞大的身躯挡在魏佳佳身前,甚至有一次,还砸烂了自己的文具盒来警示刘阳。

但校痞们很看重哥们义气。刚开始,刘阳也没有立马跟夏大伟翻脸。但是,夏大伟却频繁地对抗他,甚至还专门跑去和班主任申请调换座位,理由让刘阳“很没有面子”:刘阳总是在上课的时候看不健康内容的书籍,影响自己正常学习。

这件事导致刘阳和夏大伟彻底翻脸,他叫杨志给夏大伟下了“战书”,约他“放学之后单挑”。杨志是夏大伟相处了三年的好兄弟,为了防止个头矮小的刘阳在单挑的过程中吃亏,还预先准备了一根木棍藏在了书包里——可刘阳是个无时无刻都佩刀在身的角色啊!

11月18号放学之后,夏大伟被魏佳佳和另外两个女生劝着尽快骑车回家,不要赴刘阳的约。但是,女生们的规劝反而加剧了夏大伟的斗争欲,他坚持要去。

刘阳在校路上和夏大伟碰面时,并没有立即取出军刺,很有可能,他根本没考虑过使用那把军刺。刘阳迎面就给了夏大伟一记重拳,他以为夏大伟不敢还手,然后就此退缩。可是,夏大伟突然就像公牛一般愤怒了起来,他举着自行车抡打刘阳的身体。杨志见到这样的场面,迅速从书包里取出木棍去敲打夏大伟的头部,但很快也被一身蛮力的夏大伟打得节节败退。

当时,校道上还有几名学校的老师目睹了这场打斗,但大概也是多年来看惯了学生殴斗,没有一个人驻足制止,他们骑着摩托车或者自行车,从人群预留的狭窄通道疾驶而过。

有几个同年级的男生上去拉过两次架,但那个时候,刘阳的眼睛已经滗出了血色,谁没有料想到,当他和杨志再一次围殴夏大伟的时候,手里已经紧攥着那把军刺。

夏大伟是怎么被军刺扎中的?包括我在内,所有围观的人都没来得及看清,甚至在事发的第二天,报社记者入校采访此事的时候,没有任何一个在现场围观的同学能对此做出准确描述。

我们只记得,当时的夏大伟像一截烧熔的蜡烛一般,瘫软在了地上。然后,刘阳便把那柄军刺丢进了路边的小河里,杨志见状,骑着自行车就走了。

第二天下午,校长通知所有班级,不得接受任何采访。

但是我们一群校痞却在校园的围墙外,偷偷向记者陈诉了案发细节,因为在夏大伟被扎伤之后所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格外令我们气愤:“我们在校路的小卖部打公用电话报警,派出所竟然半天无人接听。后来打120,救护车也好久都没到。”

“我们拦了好几辆过路的车子,没有一个成年人愿意将夏大伟送到医院,这些人看见血就觉得晦气。我们只能跑去食堂找李师傅,等他用电动三轮把夏大伟拉到医院的时候,他的血彻底流干了。”

“我们就看着夏大伟躺在地上,流了快一个小时的血,魏佳佳和几个女生捂都捂不住。”

我承认,我们是在事实的基础上添油加醋地对记者如此描述,而且还将几名路过打斗现场的老师姓名全部告诉了记者。

我们如此气愤,如此夸大其词,其实只是觉得,刘阳并没有刺中夏大伟的要害,夏大伟是被冷漠的小镇、冷漠的校园所杀死的。

那是我们这群校痞共同的敌人。

夏大伟被刺死之后,初三年级的教室门口出现了一位穿着中山装的老人,他久坐在教室的门阶上。那是夏大伟的爷爷,来为孙子的死向学校讨要说法。魏佳佳和几位女生每天给老人递一份食堂饭菜,但是几日之后,她们便只能偷偷地进行此事了,因为校方禁止任何学生跟老人产生接触。

当时,刘阳和杨志早已被投送至看守所等待审判,校务处有一些老师在他们被捕的当日去派出所探视了他们。这些老师随后便在全校的各个班级对学生们开展了警示教育,他们说刘阳和杨志被警察铐在椅子上,他们痛哭流涕、万分悔恨……

老师们为了描述两个少年犯的悲惨境遇,做足了功课,针对每一个教室的警示教育,他们几乎用统一的话语做出了总结:“刘阳和杨志这两名学生的下场,就是咎由自取。”

很长一段时间里,这句话都在凤山中学久久不散。

后记

夏大伟被刺死的几天之后,有传闻说夏大伟的母亲疯了,夏大伟父亲去把刘阳和杨志家的房子砸了。

初三的第一个学期末尾,有传闻说刘阳被判处无期徒刑,杨志被判处有期徒刑15年。

初三的第二个学期魏佳佳辍学,有传闻说魏佳佳做了特殊行业——“就是做婊子去了”。

这个谣传在小镇又疯狂持续了好一阵,小镇居民们幸灾乐祸的习性,又一次得到了巨大满足。

去年,我试图找到自己的同学,还原更多关于此事的细节。但是,不管是关于刘阳、杨志,还是魏佳佳、夏大伟,仿佛彻底从小镇消失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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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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