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丨在小工厂拼命的中年人,不想连累儿女

2018-03-04 19:1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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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国小民》第762

本文系网易“人间”工作室(the livings)“大国小民”栏目出品。联系方式:thelivings@163.com

我打工的地方,大多都是私营小工厂,因为用工年龄没有限制,在这些工厂里,四五十岁的工人占多数。

这里大部分工厂实行的是计件工资制,多劳多得。产品不一样,单价也不一样。在工厂干得久的老员工都清楚,哪些产品容易做又赚钱。

在流水线上做装配的,大部分是年轻人,上了年纪的人就负责打包和操作机器。最常见的有两种机器:一种是数控机床,一种是压机。数控机床主要加工金属之类的产品,压机主要加工塑料之类的产品。相比之下,数控机床要累很多,因为金属很重,那些要加工的零件在箱子里,有的一箱有八十斤左右,一天抬上抬下都要抬很多次。

很多五十岁上下的妇人喜欢去操作这两种机器。操作数控机床难一点,又要危险一点,而且大部分时候是站着上班。压机则很简单,只要坐在机器旁边,在压机里面加一些“料”,然后等“料”压制成标准的零件后,伸手去把它拿出来放在旁边的箱子就可以。

一般操作数控机床的人忙不过来,而操作压机的人无聊到打瞌睡。操作机器的人很少打架吵架,但是操作机器的多半都会受伤,严重的,手指全部掉了。但他们也总说,和那些日日夜夜干活累死的人比起来,少了手指头的人还是算幸运的了,至少还活着。

我老了,不想连累他们

工厂的搬运工六十岁上下,我们年轻人都叫他“刘大叔”,岁数大点的叫他“老刘”。刘大叔的头发虽然白了,但和其他同龄人比起来,身材又高又壮,很适合做他现在的工作——他的每天都要弓着背把货从仓库拉出来,费力地拉向装配车间,到了装配车间再把货卸下来,然后再把装配车间打包好的货一箱一箱叠起来,摆放整齐。货都是用很大的箱子装的,通常都是两个人抬,但刘大叔是自己搬。

此外,他每天早上还要倒掉装配车间垃圾桶里的垃圾,还顺带打扫一下车间。

刘大叔说他就像牛,有地就耕。但我们觉得,他待遇还没有牛那么好呢。

夏天,车间里的数控机床和压机都要用电、发热,工人们在车间里就像蒸笼里的包子。刘大叔干活时常常满脸都是汗水,任由汗水滴到箱子里的产品上。老板看见了,就叫他不要把汗水滴在上面,让他用毛巾在水龙头下沾水擦一下。刘大叔只能对老板说:天气实在是太热了,这汗是擦不完的,擦了马上又出来了。

有次刘大叔对老板说拉货太累了,下午想休息。老板就说,最近很忙,忙完这一阵他自然会安排时间给刘大叔休息。听老板这么一说,刘大叔便没有再吭声。老板接着说:“你是打工的,有活儿就得干,打工的人不都是希望有活干吗?”

有一次,我们流水线上的活儿干完了,就去喊刘大叔拉货,可怎么也找不到人。找到包装部,工人说他累晕了,倒在仓库车间,还有人看见他吐了一些白沫,然后被送进医院了。

三天后,刘大叔就来上班了。他说医生说他只是太累了,“每天多休息一下就没事了,晚上不要熬夜,早上要加强锻炼,还有饮食方面要多补充营养。”刘大叔当时就反驳说:“锻炼这种事就免了吧,我每天天不亮就起来走那么远的路去买菜,每天在厂里不是搬就是抬和拉,比谁都锻炼得多。至于吃饭,没有哪天不吃肉,而且不只是猪肉,还吃鸡肉鸭肉鱼肉,有的时候还吃虾!”

刘大叔觉得晕倒只是中暑而已,“像我这把年纪的人,有些早都去见阎王爷了了,我呢还活得好好的,还在看世界”。我们说他这不是看世界,是看工厂。他说他上次放假还去杭州玩了几天,这也算看世界吧?

刚到这个工厂的时候,我问刘大叔一个月领多少钱,他很得意地说:“两千五百块钱,每个月休息两天,一天上八小时的班,晚上不加班,过年的时候还有两千块的年终奖。”

我听流水线上的人说,在这个工厂,除了办公室里的人,包装部和装配线上的“普工”从来没有人拿到过年终奖,包括拉长。前两天有几个新工人进厂,当时老板也在车间里,那些人问老板过年的时候有没有年终奖,老板直接说:“钱都被你们赚走了,哪还有什么年终奖?”

有一天,刘大叔高兴地说老板每个月给他加了三百块钱的工资,他说他现在每年就多出三千六百块钱,够他回家过年了。

可涨工资刚过两个月,刘大叔就因为跟经理吵架,被顶替了位置。刘大叔气了两天后,只能去包装部干打包,从头学起。

那段时间,我因为生病,请假回家休息。再回工厂的时候,看见刘大叔正坐在包装部的一个凳子上,脚上缠着厚厚的白纱布,凳子左右两边各放了一根拐杖。偶尔站起来动弹一下,两手紧紧握住拐杖,怕它们跑了似的,左脚着地,右脚稍微弯曲抬起,左脚每向前跳一小步,拐杖也跟着小心翼翼地向前移动,右脚好似是多余的负累。

我问他怎么受伤了,他说打包的人把纸盒掉在地上,他踩在纸盒上一滑就摔倒了。

“在这样平的地面上能摔成这样?”

“唉!你不懂,我几十岁的人了,骨头不能跟你们年轻人比,你们要是摔一跤,起来肯定没事。我老了,骨头轻轻碰着就碎了。”

“那后来是老板开车送你去医院的吗?”

“不是,是主管,还有好几个人,当时我不能动了,他们送我去打石膏。我儿子前两天和他媳妇都来看我了。”

“老板给了你多少赔偿金?”

“包括医疗费,两万四千块钱。其实我们这种人吧,在家也有人养的,干嘛要出来受这样的罪呢,你说是不是?只是,自己能动,就自己挣点钱,就算一天挣几十块钱,也够自己生活,真的不想连累他们。”

刘大叔脚受伤以后,就没有干活了。老板考虑到他上下楼梯不方便,所以就叫员工把车间里一间放杂物的小屋子打扫干净让他住。

我问刘大叔说,不是还有李绣花阿姨在吗,她可以照顾你呀。他说李绣花阿姨身体也不是很好,自己这样也麻烦她。

李绣花和刘大叔在厂里是临时夫妻,刘大叔告诉过我们,他年轻时和他老婆是如何认识的,在他们那个年代还是自由恋爱,还跟我们说他老婆长得很漂亮,他很爱她。他老婆是得癌症死的,去世前叫他重新找一个会过日子的女人。刘大叔说他的墓已经修好,就挨着她老婆的,以后他死了,就埋在他老婆的旁边。

后来,他在老家遇见了李绣花,李绣花的丈夫结婚没有多久就出轨了,李绣花说那个小三要给她钱,叫她跟她丈夫离婚,她说她就是不离。

在刘大叔工伤期间,李绣花又要上班、又要洗衣做饭。我每天早上去上班,都看见李绣花给刘大叔送早餐,通常是鸡蛋西红柿汤煮面条。本来李绣花要陪刘大叔去医院换药,但是刘大叔不同意,说是怕耽误李绣花挣钱。我们问厂里为什么不开车送去,李绣花说老板说他们太忙了,没有时间。

歇了几个月,刘大叔的脚好转了一些,每天早晨,李绣花早早地去厂里打包,刘大叔就像蜗牛一样挪着去买菜,遇见工厂的工友,他们都会帮刘大叔提菜。

元旦节放假,刘大叔的脚好得差不多了,带李绣花出去玩了几天。他们回来的时候,李绣花的脖子上多了一条金项链,右手上多了一个金手镯。工厂里的一些工友问:“老刘,老李的项链和手镯是你买的吧?”

“是啊,除了我,还会是谁啊?”

“你以前干嘛不买给她?”

“这你还不懂吗,就像那些年轻人谈恋爱一样,不经历一些苦难,就不知道是不是真心。我们这是患难见真情啊。”

怎么都好不了的手伤

有段时间,我在流水线上做装配,张阿姨在包装部打包。她经常来我这里拿产品,一来二去便相互认识了。张阿姨看上去五十岁左右,圆圆的脸上许多的皱纹,个子矮矮的,性格开朗,年轻时估计是个小鸟依人型的女人。

张阿姨每天天不亮就来厂里干活了,每天加班到凌晨一两点才下班。

可中秋节放假回来后,我连着几天都没有看见张阿姨来上班,堆了这么多货,也没有人来拿,直到有次早上我在买菜回来的路上,看见她送孙子去上学。张阿姨右肩上挎着一个小书包,左手却放在从脖子上垂下来的一条白色绷带上。我问她手怎么了,她没有马上回答,只说孩子上学要迟到了,等她回工厂再和我聊受伤的事。

张阿姨复工后才给我说,她的手是被电池砸伤的,伤到了骨头。

我们的工厂生产的大部分是各种款式的电筒,最赚钱的电筒是尺寸最大的那款,配套的电池有一个大人的拳头那么大,所以打包这种大电池的计件工资也高一些。工人给产品打包的时候,要用包装卡把电池和电筒包在一起,然后再用胶带粘牢。

一箱电池大约三十斤,需要工人自己去仓库用车子拉回到包装车间,别人都是分几次拉回来,可张阿姨为了节省一些时间用来多打包一些货,总是把要用的电池一次全部拉过来。

那天,像往常一样,张阿姨把电池卸下来高高地堆在打包的桌子上后,便坐下来,把胳膊放在桌子上准备休息一下。就在这时,电池箱子全部倒下来了,正好砸在她手上,放在桌子上的手机也被砸碎了。

她说她当时都疼哭了,只是没有哭出声音来,特别无助。那时候正是下班时间,厂里的人差不多都走完了,正好刘大叔拉着货过来看见了,才赶快上去把压在她手上的电池一箱一箱抬下来放在地上。

张阿姨手受伤后便去问老板要医疗费。老板说这不属于工伤,纯粹是她自己不小心弄的。

她儿子带她去医院治疗,一见张阿姨的手,差点都哭了。他回来后拿着医院给张阿姨开的费用单子去找老板,说,这就是属于工伤,只要是在工厂里受的伤都叫工伤!可老板怎么都不出医疗费,还对他说,这么多人打包,就你妈妈会受伤,其他人怎么不受伤?

两人为此吵了一大架。

好在因为她儿子属于技术工种,老板多少担心他不在这里干了后,一时半会儿招不到人顶替,所以最后还是给了张阿姨治疗的费用。

过了年后,张阿姨的手好了,又开始打包了。

流水线上的还有很多工人没回来,做出来的货很少。而包装部的人差不多都来了,货少人多,出来一点货,他们就抢。有的包装工人干脆跑到流水线上守着,装配完一个就捡一个。如此一来,装配员工受到干扰,生产速度反而比平时更慢了,气得主管只能赶包装工人们先回去睡觉,“等产品堆起来了,再一起来分着打包!”

其实包装部以前是这样规定的,但总有工人不守信用,常常提前来把货全部打包完了。从此以后,就算流水线上下来的货跟不上,大家也宁愿在厂里守着。

包装部的很多工人都是在外面租房子住的,唯独张阿姨住在厂里。每天,外面租房子的人刚吃饭回来,张阿姨就已经把组装好的产品全部拿去堆着打包了,所以天天都有人和她吵架。

包装部的员工每人都有一把拆电池箱的小刀,刀片越用越锋利。可是过年回来后刀片生锈了一点点,他们就觉得刀不称手,拖慢了打包速度。为了能让刀片更快一点,他们全部跑去仓库,每人换了一片亮晶晶的新刀片。

换完刀片后,打包的速度确实更快了,可闪闪发光的刀片放在手里还没有捂热,去换刀片的有六个人就有三个人手被割伤了——两个轻伤,一个重伤,张阿姨就是是伤得最重的那个。

张阿姨伤着的是手腕,她本来穿的是长袖衣服,为了干活利索,她那天把衣服袖子卷得高高的,所以刀片直接割到了手腕,血流了很多,伤势严重到惊动老板,他从办公室专门出来看了看,叫人开车送张阿姨去医院缝针。

星期六,张阿姨和李绣花来找我玩。张阿姨跟我叹气说,她这辈子就是这么倒霉,受伤的总是她,别人受伤都有钱,就她没有。我说你们干活急急忙忙的,就像抢金子一样,看着都吓人,那肯定会受伤的。

张阿姨把她手机里的照片给我看,拍的是她家的房子。她说在老家,就数她家房子最豪华。说着说着,又把左手的衣袖拉开让我看,一道长长的伤疤,包着这伤痕的肉皮比其它处的肉皮要薄很多,还有点发白。

张阿姨说她打工二十多年,日日夜夜上班,就是为了修这房子。她儿子叫她不要上班了,钱没有挣着,伤倒是受了不少。可她说她只要还能动,就要找活干,除非她死了。

除了盖了座房子,张阿姨打工挣的钱大部分都给她儿媳妇了。儿媳妇回老家生孩子,跟张阿姨说,如果不给她钱,她就去把孩子打掉。

后来,张阿姨的儿子都没在厂里继续干了,张阿姨还在。老板叫张阿姨在这里待着,等手好了,继续打包。

一直到我离开那个工厂的时候,都没有见张阿姨的手好起来。

再也摘不下的皮手套

梁静秀和我一样住在宿舍,她一家来这里打工已经有八九年的时间了,单在这个工厂就有六年。

她是我们中起得最早的一个,每天最多五点半,就端着全家人的衣服去水龙头下洗,即便冬天天不亮,也要拿把大电筒照着洗衣服。每次我去接水遇到她,她总埋怨说水实在是太冷了,带着手套吧,不方便拧衣服,不带手套吧,手又要被冻肿。

衣服洗好,她就得去菜市场买菜,顺便帮在家带孩子的儿媳妇买早餐回来。

可有一段时间,梁静秀好像消失了一样,我只能看见她的家里人。直到一天我下夜班回去吃早饭的时候,才在宿舍的楼梯上突然遇见她。

她身上穿的还是以前那件长款黑色羽绒服,裤子还是那条加厚的黑色打底裤,只是以前的运动鞋换成了毛茸茸的拖鞋,看上去憔悴了很多。以前,她那头不长不短的头发,都是梳得一丝不乱再扎起来的,可那天却像树枝上那些鸟儿还未完成的巢穴,乱蓬蓬的。

儿媳妇刘珊珊扶着她的左手——那只手上戴着一只黑色皮手套,她的右手正紧紧地握住这只手套的套口,好似怕这只手套突然间消失了一样。她左手的手掌横放在儿媳妇的手掌上的,可手套的五指却是往下垂着的,扁扁的,好像是空的一样。

平时,我们遇见都会相互打一声招呼的,但那天她却没有。

吃过饭后回到厂里,我还来不及坐下,一旁的工友就问我知不知道梁静秀的手伤了。梁静秀在厂里的工作是压电筒的开关和试电筒要用的电珠扣,她用的机器不大,是靠人力的,就是边干活边打瞌睡也不会有危险——我怎么也想不明白那种机器怎么能把一只手弄得五指全无。

工友们在一旁告诉我,那手不是在这个工厂弄伤的,是在别的工厂。

星期天中午,我和工友去逛街,遇见里梁静秀的丈夫带着孙子在晒太阳。我们聊了好一会儿,才知道梁静秀是怎么伤的。

梁静秀一家前两个月就没有什么活儿做了。她家开支大,休息了半个月,每天只见钱出不见钱进,心里特别不踏实。丈夫就跟家里人商量,去别的厂找个临时工先干着,等这个厂有货了,再回来这里干。

找了几天,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用机器的工厂,如果加班的话,一人一天能挣一百五十块钱,比我们厂多了一半的工资。刚开始,是丈夫跟大儿子一起去里面干,后来梁静秀说她一个人在家太无聊了,也想去干。丈夫不同意,说是怕那机器弄伤她的手,但最终还是说不过妻子。

梁静秀去的第二天就出事了——左手的手指全被机器切掉了,厂里很多胆子小的人都吓得辞了工。

老板非常生气,对梁静秀说,怎么刚上了一天班就受伤了,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见。意思好像是说梁静秀故意受伤的一样。

梁静秀手受伤后,对方老板起初只出医疗费,赔偿金都不打算给——反正梁静秀只是临时工,没有签合同。还是丈夫跟老板说,如果不给赔偿,那就打官司,“没有钱借都要借来打,借不了就去贷款来打”。

老板不想把事情闹大,最后给了梁静秀两万块钱的补偿,叫他们一家继续在他那里干。

快过年的时候,我们这个厂也忙起来了,梁静秀以前干的工位没有人,老板去叫她来这里干,她不来。他们一家没有人在我们厂打工后,自然就不能住在宿舍了,便出去租房子住了。

梁静秀手好了一点后,没有再进厂,也不再洗衣服了,天天去别的厂拿一些小零件到家里做,她说这样一天赚三十块,总比待在家里啥都不做好多了,一个月下来,“自己的生活费至少是够的”。后来,我又遇见她一次。我们彼此打了一声招呼,看起来,她心情比以前好了很多,只是左手上还戴着以前那只黑手套。

最爱抢活的女人,累死了

成三英五十岁了,从头到脚都胖胖的,虽然身高不足一米六,但在厂里无人敢得罪她。她在浙江待了将近二十年,年轻的时候是在流水线上做装配,岁数大了,改用压机加工产品零件,时间还不到三个月。

有一天,成三英去找老乡玩,听老乡说,操作数控机床比压机赚钱多很多。她所在的工厂只有压机,于是,她便辞职去找了一个有数控机床的工厂。

新工厂的车间主任说,因为女的做装配比男的要快,所以就叫她做装配。她在流水线上做了一个月的装配,工资两千五百块钱。下班后,她跑去找主管,说她进这个厂的那天,老板说保底工资是三千块钱,最后就算没有三千块钱,也会给她加到三千块。

下次发工资的时候,她竟真的收到三千块钱,不多不少。

当成三英再次打听到,操作数控加工产品零件的人,工资比装配工的要多很多时,便又去跟主管说,她以前“用了将近六年的‘数控’,对数控机床非常了解”。老板并不知道她只做过装配和用过压机,竟然就同意了。

一般情况下,刚去操作数控机床的人都是专门有人培训的,教新手的人,工厂里的人称作“师傅”。“师傅”的工资是包月的,一般在五千到六千之间。因为成三英撒了谎,数控车间的主任便对“师傅”说,这次来的工人是一个对“数控”非常熟悉的人,不用教了。

车间主任给了成三英一些要加工的原料,可她看着那些机器,无从下手。她偷偷看旁边工人怎么用,她就学着怎么用,结果上了一天班,装配线上的人要用她加工的零件时,发现全是坏的——这事当然不能让老板知道,因为老板知道后只会骂车间主任和“师傅”——员工做错事,老板只找员工的领导。

成三英对车间主任推脱责任说,从开始到现在,“师傅”就没有去看过一眼她加工的零件,“就算是熟悉机器的人,也会做错返工吧,更何况我这才开始做”。

车间主任说,你不是跟老板说用数控机床已经用了六年多了吗?成三英说,不是每个厂的数控机床都是一样的了。

车间主任最后也拿成三英没什么办法,只是那天没给她计工资而已。

干了一个月后,成三英便对数控机床的操作熟悉了。

她开始每天天不亮就去厂里干活,等早上别的工友到厂里的时候,她都已经挣了五十多块钱了。一个月下来,她的工资是工人们中最高的,七千多块。

差不多每个工厂的夏季都是淡季,每到这个时候,领计件工资的员工之间就常常因抢货打架。打不过的,第二天就把老公或儿子叫去。

成三英的工厂除装配线上的人抢货外,数控机床车间的人也抢货。成三英不跟她们抢,她就是早早去上班,一般情况下,凌晨三点就到车间了,夏季货少的时候,也是十二点钟下班。

她这样的次数多了,别的工人就觉得这样不公平,跟老板反映。老板强调了统一时间上下班,可成三英还是和以前一样,货不做完不罢休。有时候,晚上若赶上车间主任把第二天要做的货准备好了,成三英干脆就不下班了,直接通宵做。其他人看见了,就都跟着学。

于是,车间上班变得乱了套:白天往往没货可做,工人们就睡觉,晚上来了货,大家就通宵做,如果晚上的货没有做完,大家白天又接着做,直到做完为止。等手上一批货做完了,有时候要休息两天才有新货。

那些年轻未婚的人,倒是无所谓,有货就干,没有就出去逛逛街、看看海。而那些结了婚有孩子的人,天天因为抢货而吵架,那些家里孩子上学的,抢货更是拼命,有时候那场面就跟打仗一样。

成三英家里虽然啥负担都没有。但她抢货比谁都厉害。她跟工友们说她儿子就是因为在厂里跟人家抢货,没有抢赢,悄悄叫人把对方打了一顿。

夏季一过,便迎来了旺季,厂里越来越忙了。

成三英在工厂待了这么多年,当然要在生产的产品中挑单价最高的来做。

冬季有一部分工人要回老家,货多人少,是工厂里是最忙的时候。员工们以为这个时候成三英会按时上下班了,结果恰恰相反,她更忙了,特别是遇到单价高的产品的时候,她连饭都顾不上吃,吃饭喝水用去的时间对她来说,都太浪费了。

浙江的冬天特别冷,早晨起来水龙头都拧不开,给水龙头浇点热水才能化掉冰。天气一冷,有的人上班天天迟到,可成三英还是三点钟就去车间了,最迟的时候四点半,还是跟以前一样白天夜里都不停地干活。

有一次来了一单单价最高的产品,成三英趁晚上工人们都走了,就把这货藏起来了,后来有个工人去找着了,她站起来就给人家两耳光,打得那人鼻血都流出来了,第二天就辞职不干了。

等临近过年,厂里更忙了,所有人都在加班。一个星期天的晚上九点钟左右,成三英把她加工好的零件抬来放在堆放点后,就坐在她面前的机器旁睡着了。

下班的时候,除了上夜班的人外,其他人全走了。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她旁边的工友看见她倒在地下,就对她说:“你别说昨晚你没有回去睡觉啊。”见成三英没有反应,工友边伸手去把她弄醒边说:“在这里睡觉怎能有在床上睡着舒服?”

可她发现,成三英的身体冰冷僵硬,当时就吓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她吓得跑去装配车间,喝口水缓过神后,才急忙告诉流水线上的人,“成三英现在好像不行了”。

一会儿,那里集满了人,一会儿又全散了。那天工厂里的员工都很安静,聊天声音小了,没有人抢产品了,还相互谦让起来了。

老板联系到成三英的家属,他们来把尸体弄回去了,验尸的人说是累死的。家属要求老板给赔偿金,至于老板给没给这笔赔偿金,工厂里没有人知道。

后来工厂规定,上班最多可以提前十分钟,晚上下班最多可以推迟十分钟,去早了的就辞退,到下班时间拖着半天不走的人,第二天就不要去了,直接卷铺盖走人。

编辑:许智博

题图:VC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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