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弟弟,我都不能放弃

2018-03-13 17:20:24
8.3.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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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015年,夏至刚过。

6月下旬,我接到弟电话,说自己咳嗽胸闷了几天吃药也不管用,到医院就诊后医生怀疑是结核,需要住院,想让我过去帮忙办理入院。

我撂下电话请了半天假后直奔医院。医院门口,弟拉下口罩,精神很差,脸色苍白,面部有些浮肿,他捂着胸口说:“我回寝室取了证件后打车过来的,司机走到离医院1公里的地方,说周边太堵,让我下车自己走过来,态度超级差,我差点走不过来。”

“医生让你马上住院,你跑回去干嘛?有什么我给你准备就好了啊!”

“本来以为来捡一点药就可以了,谁知道要住院。我充电器、证件都没带,再说男生寝室你去也不方便。”

说着话到了诊室,医生看见弟颇为吃惊,“上午就让你办理入院了,怎么还在这里?开的检查你也没去做。你不要到处跑了,血压再高,怕把脑血管冲爆了。确定床位后,你就躺着不要动,让你姐过来找我,我给你先处理胸腔里的积液。”

询问医生弟需要住多少天院,得到“可能要一周”的回答后,我只能给父亲打了电话,让他来蓉城照顾几天——那段时间我工作比较忙,不容易请到一周的长假。

老家里正忙着修房子,不过天大的事都比不上儿子病了这件事紧急。父亲和刘妈连夜收拾行李,拿着仅有的7000块钱,往蓉城赶来。

入院手续办妥后,门诊医生很快过来,给弟从背部做穿刺,导出胸腔积液。我在病房外透过玻璃看着,血红色的积液顺着管子很快就灌满了导流袋。弟呼吸困难的症状稍有缓解,但仍然无法平躺。

我折回出租屋给弟做饭,买洗漱品,回来碰到医生,被训了一顿:“他吃了降压药血压都那么高,非常危险,家属需要寸步不离,你还敢到处跑。我今天值夜班,血压一旦高过160就要立刻来找我!”接着开出一张病危通知单,让我签字。

直到这一刻,我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那天晚上我一夜未眠,一直握着弟的手,眼睛紧紧盯住监护仪,生怕有什么闪失。

弟面部越发浮肿,说话都费力。血压几次飚红,医生重新调整了降压药,直到后半夜才勉强控制住。第二日,弟尿量骤减,一大群医生围到床前会诊。会诊完毕,专家建议转至肾内科。

中午,父亲和刘妈赶到医院。父亲看着病榻上的弟,笑道:“儿子,我们过来看你。”

那一刻我们都觉得,年轻人身体一向都好,不可能得什么大病。

2

弟的血检报告出来,显示血液肌酐已经高达1200μmol/L。护士询问尿液是否像肥皂泡一样,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医生过来沟通病情,顺带又开了一张病危通知单:“怀疑是急性肾衰竭,需要在腿部静脉紧急插管,进行血液透析,减轻肾脏负担,看肾功是否能恢复。”

然而,透析几次后肌酐始终维持在较高水平,医院最终诊断为尿毒症。

因为心衰、电解质紊乱、高血压、胸腔和肺部积液,医生连下了几次病危通知,并说即使弟度过了危险期,病情稳定后仍需长期维持透析,不能劳累,很多东西都不能吃,尤其是钾含量高的。

弟还不到25岁,未婚没有女朋友。父亲焦急地问:“我儿子以后还能结婚,有生育能力吗?”

医生答:“能保住命就不错了,你现在还有心思想结婚生子的问题啊?这个病以后并发症很多,你们有条件的话最好尽快换肾!”

父亲急了,豆大的汗珠往下流,愣了几秒才回过神追问:“医生,我儿子就废了吗?我的肾能给他吗?换肾需要多少钱?换了肾能不能恢复正常……”

“你们儿子还年轻,换比不换好,而且越快越好。肾脏是24小时工作,透析是隔天做一次,相当于器官长期泡在毒素里。亲属换肾顺利的话10万左右,非亲属需要在医院交资料排队等,什么时候有消息我们也不清楚。如果手术顺利,费用在20到40万的样子,后面抗排异的药每月也会有一定费用。你们可以再了解一下。”医生很忙,边说话边往电梯走,父亲在后面紧紧跟着。

“你们选择‘血透’还是‘腹透’,医院走廊有相关介绍,了解以后尽快回复我们。好了不要跟了,我要去手术室了。”医生冲父亲摆手,话音未落人已经不见了。

看完墙上的介绍,父亲整个人就像被抽空了一般,他只知道,儿子的肾坏了,得了个喝水都能要命的绝症,这辈子算完了。

从1997年母亲去世以后,父亲长期处于情绪崩溃的边缘,记忆力严重受损。之后家里接连发生变故,爷爷奶奶相继病逝。如今面临中年失子的可能,父亲彻底懵了,医生交代的事情,前脚说完,后脚就不记得了。

打听了很多换肾的信息后,父亲与我重拾了些许信心。我们三人血型一样,起码第一个条件已经满足。父亲笃定:“既然可以亲属换肾,把我的给他就好了,老子给儿子,这事儿百分百能成。换了肾,如果家里经济条件改善,儿子有生之年还是有希望讨个媳妇成家的。”

我没敢告诉他,就算是亲属也有很大几率配不上,而且父亲的身体状况成否承受给一个肾出来也还是未知数。所以我只是说:“爸,如果万一你的配不上,也别焦心,还有我呢。”

“不可能配不上,肯定可以。换肾这事儿,就我了。你弟已经这样了,我不能再让你有什么闪失。这家以后还要靠你,不能动你的。”

几日的功夫,46岁的父亲头发已然白了一半。

3

直至7月1日,弟的心衰情况仍不乐观。

弟执意要父亲去宿舍给他拿一些换洗衣服——这样可以省点钱。我则是想去看看他宿舍是否有跟公司签署的劳动合同。弟的医保刷不上,我问他怎么回事,他答:“入职时公司承诺买社保,但后来一直拖着没买,已经断缴了。”

因错拿室友衣服,父亲写的致歉信 作者供图

2010年,弟从厨校毕业后,辗转于几座城市工作。两年前从蓉城某国企食堂跳槽到这家公司。刚换工作时,听他说这是一家很大的餐饮连锁集团,开业多年,口碑不错。我没有追问他五险一金的事,这年头公积金不是每家企业买,但是社保是强制性购买的,不买涉嫌违法,几千人的企业不可能连基本规范都没有。

然而,这事偏偏就发生了。

两年来,由于门店经营冷淡杯(蓉城的一种夜宵)和排挡,弟都是下午三四点上班,经常在高温高湿的厨房工作至凌晨三四点,中间喝口水的时间都很紧张。

公司严格打卡,迟到早退要扣款。试用期工资1800元,转正后2000元,后月工资涨至2300元。上白班的人先休息,待他们回到寝室,鼾声四起,很难入睡,长期睡眠不足。门店人手紧缺,本来一个月可以休4天,实际上能休2天就不错了。弟弟年轻,好说话,门店要求加班,从来不推辞。他想再熬个一两年,手艺精进一点,就出去单干。他不介意门店的加班压榨和低工资剥削。

尽管很愤怒,但我深知,在收集到尽可能多的证据前,不可轻举妄动。

我跟父亲坐了一个小时的公交,来到弟位于蓉城蜀汉路某小区的集体宿舍。不到70平米的房子里住了十几个人,进入房间,放眼望去全是高低铺,霉味和老鼠屎味扑面而来。一周没住,弟弟的床上全是老鼠屎,父亲不由眉头一紧,眼眶红了。

弟弟的宿舍 作者供图

几番寻找,并没有找到弟的劳动合同。打电话问弟,他说可能是丢了,可能是在公司,他记不清楚了。

那天深夜11点,餐饮集团门店的经理带着人,揣着门店员工捐助的7000多块钱以及门店自己拿出的2000元,来医院探望。父亲感动至极,连连道谢。

经理腆着肚子,握着父亲的手说:“抱歉,实在抽不出时间,只有这个时候客人少一点了才过来。你们保重身体,祝李耕早日康复,大家都很关心他。他人勤快,人缘好,扫地大姐1000多的工资都捐了100块!”说完凑在父亲耳边小声说:“麻烦你跟我到走廊,李耕行动不便,公司有些程序要走,你帮他签一些资料。”

来到走廊,经理说:“考虑到李耕生病需要用钱,我们就帮他把离职办了。离职日期为他住院当日,离职协议你代签一下。这个月李耕休了两天,我们没有算,等于是多给了两天的工资。我们店上本来就缺人手,他病得急,我们这边人手不够,忙得脱不开身。行政部原本是要扣款的,我给挡了。”

“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父亲赶忙道歉。

听到病房喧闹,值夜班的护士闻声赶来呵斥,让探望的人马上离开,不要打扰到其他病人休息。父亲赶紧跟值班护士赔不是,并将经理一行人送至楼梯口。回到病房,为感念弟弟同事的善举,父亲连夜手写了一封感谢信。

次日我下班来到医院,父亲将感谢信递给我,讲了昨晚的事情,并交代:“大家都是出来打工的,挣点钱不容易,这么帮助我们,我们现在也没什么东西可以回报,你把这信送过去,亲自道个谢。”

我拿着感谢信来到门店交予经理,同时以报销“新农合”保险为由,找经理要一份盖鲜章的劳动合同复印件及单位工作证明。经理询问行政部门后,回复我工作证明不开,劳动合同就能证明关系。要拿走劳动合同复印件须手写一份承诺:仅用作报销“新农合”,不作他用。

劳动关系证明拿到手,在收集更多证据之前,还有件更紧急的事情——住院费欠费。

弟住院十余天费用已达4万,出院后还需一周三次透析,一个月要近1万。父亲给全家人买了一份“新农合”,透析费可以在特殊门诊报销70%,三个月报一次。

得知弟患重病,我单位的领导组织了捐款,亲自到医院探望,嘱咐我安心处理好家事,工作上的事可延后处理。

几方筹措,我们终于凑齐了弟的住院费和第一个季度的透析费用,算是解了燃眉之急。

4

我查阅了一下,2015年前后,弟工作的这家餐饮企业规定,按外地农民工最低标准给员工缴纳社保,一个月350块左右,不买社保可补贴100块给员工作为补偿。

虽有规定,但门店的员工有很大一部分人都没有购买社保,弟曾问过经理,经理的解释是:“一般来说,门店的服务员、‘墩子’等,工作时间不满两年不购买社保。”

工资低,劳动强度大,待到两年的人少之又少。

在正式起诉前,我准备就不购买社保及加班问题,找他们讨个说法。他们若是通情达理,能协商解决就不走司法程序。

父亲一听,当即反对,甚至有点生气:“人家公司够有情有义的,及时结算了工资,捐钱还专程看望。再说,我离职协议都给他签了,你没必要去找人家麻烦。你去闹,不是显得我们特别没有良心。”

我一听怒了:“什么时候签的?这么大的事,你都不跟我和弟弟商量一下?”

“签就签了吧,没什么大不了的。”得知被解雇,弟没有太惊讶,很平静,甚至一度站在了父亲这一方。高一便辍学进入社会的他一直认为,打工只是一时之计,终有一天他是要单干自己做老板的,所以对劳动法从不去看。

“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人病了,不能再上班。我是父亲,做主代签,没什么不妥。”父亲显示出一丝威严。

“离职协议书呢?”

“没有,就一份,经理拿走了。”

“捐钱是捐钱,情义我们要感念,这是同事给的。违法是违法,是企业的事情。哪有人还没脱离生命危险,企业就跑来解除双方劳动关系的?最起码要等到国家规定的医疗期结束,并支付相应的补偿才可以!只有你们那么傻,连自己的基本合法权益都不懂维护,还觉得自己被善待了!”我气急了,忍不住冲父亲大吼。

同病房的人听说后,同情弟的遭遇,纷纷帮腔,给父亲普及相关知识。

工作之余,我见缝插针地安排时间跟门店经理联系。在与经理的交流中,我发现他并不知道作为主管人员,不给员工购买社保,有可能会被有关部门问责。他甚至觉得自己很冤枉:“我才倒霉哦,我只是个打工的,工资也不高,要是社保局扣钱追责,我也不干了。”

他最后也把责任一推:“你要求补缴社保,补发(违法解除劳动合同)4个月的工资,还有什么加班工资。亏我们费尽心力给李耕发起捐款,你这样做实在是太让人寒心了。我只是一个门店经理,你找总公司吧。”

进一步交涉无果,总公司不准备支付违法解除劳动合同的劳动补偿费用及加班工资,相关的社保问题也不予以解决。走司法程序维权,成了唯一的路。

5

8月初,弟病情基本稳定,并找到固定的医院进行规律透析。安排妥当父母及弟弟的生活后,我着手准备仲裁申请的事情。

找不到免费的法律援助渠道,就写申请书,到市仲裁委提交仲裁申请。仲裁委要求到工商部门调取企业信息,同时到劳动监察局先进行举报,拿到受理通知,根据要求准备资料。

经过一番周折,耗时近1个月,总算备齐了仲裁申请所需的全套资料。

11月底开庭。那天下着冻雨,路面湿滑,路人都缩着脖子揣着手,嘴里哈出白茫茫的气,直往冻红的鼻尖上窜。仲裁庭空荡荡的,风从走廊和窗户缝里灌进来,更觉寒冷。我和父亲很紧张,担心弟冻感冒。医生嘱咐过,弟需小心照顾,心衰没好,感冒要命。

由于不懂流程,我没有在开庭前提交授权委托书,委托我作为弟的发言人,所以我只能旁听。弟不懂法,而对方则有专业的律师团队。

仲裁员问弟对离职是否知情,弟回答知情。父亲在旁听席上坐不住了,离职的事情直到我问起父亲才说出,这之前他没告诉弟。弟也没跟父亲提起过他知道离职的事情。没有发言权,我和父亲只能大眼瞪小眼。

调解员认为弟弟没有在离职时当即提请仲裁,而是在是两个月后仲裁庭才收到申请书,即使是不知情也可默认为知情离职。公司在医疗期内解除劳动合同虽做法欠妥,但当事人知情就不算违法。

医疗已无法补缴,只有养老保险可以补缴以后用,然而并没什么意义——调解员没有往下说,显然,弟看起来活不到领养老保险的年龄。所以,社保是否让企业补缴,调解员让我们自行决定。

餐饮公司的律师指出:“你们诉讼对象找错了。”劳动合同上公章公司名称跟他们在工商局备案的名称有“两个字”的区别。从法律层面说,弟和他们不存在关系,他们甚至可以不予理会,甚至不出庭。

弟怔住了,他没想到公司会否认彼此的劳动关系——如果能找到同事证明在门店上班就好了。但问题是,离职的没有联系,在职的哪有人会冒着丢工作的风险来为他证明?

随后对方律师话锋一转:“当然,我们还是承认存在实际的劳动关系,否则今天就不会过来了。”

至于我们提请的加班费用,公司借口打卡机坏了,拒不提供打卡记录,仲裁庭无法认定加班情况。

由于弟签署的劳动合同不规范,没有标注清楚具体工资构成。律师便据此把弟2300块工资解构了,提出弟工资应是1850元,其他部分如涨薪、岗位补贴、工龄工资等解释为奖金、提成和其他,不属于工资构成。解除劳动合同的补偿只能按1850元/月的标准执行。

仲裁员劝我们放弃:旷日持久的官司下来也争取不到太多利益,不如跟公司协商一个金额和解。她作为中间人,跟企业再谈一谈,为我们尽量多争取一点钱。

弟祈求父亲和我:“算了,赶快了结吧。我喘不过气,想快点回家。”

在调解员的调解下,弟与单位签署了一份放弃追诉以及不补缴社保的协议,拿到了一小部分加班工资和两个月劳动补偿。

出仲裁庭时,律师等在门口,主动过来握弟的手,面带微笑:“李耕对吧?对不起,祝你早日康复。”

弟对律师礼貌性地咧嘴笑了笑:“没事。”

在路上,我忍不住抱怨弟不关心自己的仲裁,准备的材料开庭前一点没看过:“法盲,不会说话,还跟个小孩子一样幼稚。”

弟心情奇差,横眉怒答:“我的错,好了吗?你也不知道准备授权委托书呀。都过了就算了,吃亏就吃亏吧,以后也不会跟他们打交道了,你别说了行不行!”

发完脾气后,他脸色一下就白了,捂胸口说胸闷。我赶紧噤声,跟他道歉。

事后,门店经理给弟发来一条信息:兄弟,对不起,请你原谅。我也是个打工的,各为其主,我也没有办法。希望你调整好心态,注意保养身体,祝你早日康复。

弟没有回复,看完短信直接删除了。

6

2007年,父亲与同村丧夫带着一个女儿和数万外债的刘妈结婚,同年我考上大学,弟离家出走执意辍学。大学毕业两年后,弟才跟我说,当年知道家贫,佯装叛逆,其实是想放弃自己,给家里减轻负担,让我有机会上大学。

我和弟就像两根平行线,各自沉默地顽强生长,一路我都不曾庇护过他。如今,他人生中的美好还未及展开,却要戛然而止。

劳动冲裁结束,父亲与我开始筹谋未来的出路。

几番商量,我们还是认为弟得换肾。做了手术以后,弟跟父亲回老家生活,喂点猪种点菜,维持基本生活。我努力挣钱,照顾一家人。

12月,弟心衰情况缓解,可以承受换肾手术。父亲配型结果很成功,但随后的体检却查出父亲有慢性肝炎伴0.3厘米大小的小结节病变,并且肾小球滤过率也不合格,不能供肾。

得知结果,父亲说:“不能给你弟换肾,我活着简直没有价值。”

亲属供肾失败,配型费用1万块不能报销,又查出了肝炎,父亲很焦虑。

询问医生后,小结节可能是硬化的小病变,问题不大,但需定期复查是否恶化,做抗病毒治疗。医生还告诉父亲,有些县可以办活动性肝病的本子,吃药可以报销,但具体指标各有不同,“可以回去打听打听是否符合政策”。

来到县医院,县医院的医生告知父亲,他的DNA病毒含量没达到政策线,办不到本子。并说:“不要吃抗病毒的药,依耐性大,你现在病毒含量不是很高,吃了药,病毒跟肝细胞打起仗来,对肝脏的损害更大。”

本来一个月近1000块的抗病毒药品就不能报销,父亲听到医生这么说仿佛拿到了特赦令,跟我说他不吃药。我知道乙肝是慢性病,可能活到老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便没再强迫。

我悄悄到华西医院做配型。因为未婚,医生不同意供肾,建议等我结婚生子,孩子满一周岁后再考虑。父亲替弟弟在蓉城三家可以换肾的医院递交了资料,登记排队等肾。

剩下需要做的就是努力挣钱,准备换肾费用。

老家盛产水果蔬菜。父亲思来想去,贷了4万元买了一辆1万出头的二手小货车,做起了水果蔬菜生意。

十几年前,父亲曾开农用车和三轮车做小生意,驾照过期后没有继续申领,重考驾照,实习期不能上高速,蓉城到老家高速3个多小时,父亲开车翻山走国道要8个小时。

父亲从蓉城返回老家拉货时,会进些老家没有的货让妹妹妹夫在县城卖,两边都不落空,即便一边卖得不好,油钱至少能挣够。

卖货期间,妹妹的债主上门催债,俩口子便悄悄把货物拿去抵给了债主。清账时,父亲发现前后一个半月共计有约1万4的货款缺口。父亲问起,妹夫说他不知情,钱是妹妹在管。父亲又问妹妹,妹妹让他找妹夫还钱,男人负责养家,不要找她。

周转资金不足,进货速度跟不上,贷款利息还需要还。市场料峭如寒冬,生意难做,没钱租铺子,街头卖城管撵,父亲跑来跑去,一天下来挣不了几个钱。

2016年的春节,父亲和我是在零下几度的蔬菜市场度过的。为了生意,家里两亩地的李子树没管理,长得不好,再加上初夏一场冰雹,颗粒无收。

一个妇产医院的人了解我家的情况后,介绍刘妈到医院打扫卫生,可因为不识字,不会签字、写记录,干了一个月刘妈便被行政开除。弟弟得病后,刘妈一宿宿地睡不着,头发大把大把地掉。后来因琐事跟父亲闹了误会,突然离家出走,两个拼凑起来的家庭,差一点被撕裂。

弟反复心衰,后因扁桃体发炎住了几次院。我工作几年的积蓄悉数花完,弟的透析费用差一点交不起。弟知道家里的情况后,泪光闪烁:“姐,你跟爸说我一周少透一次,省点钱。”

弟的身体不可能承受得住一周只透两次,这是一开始就跟医生确认过的事。纵然再困难,我和父亲断然不会同意。

蹉跎一年,铩羽而归的父亲决定保守一点,他回到老家,就近打起零工,早上6点出门,晚上7点收工回家,一天挣150到180元的工钱,有时一个月能做几天,有时候能做20天。歇工时,顺便修整家里的李子树,并种一些土豆等作物增收。

在父亲想办法寻找出路的时候,从没正经谈过恋爱的我则着急把自己嫁出去,生个孩子,给家里留个后,然后给弟换肾。

这是我唯一能走的路。

7

2017年初夏,家里李子树收益4000多块。父亲打零工之余又喂了两头猪。我努力工作,工资见长,结了婚,生了女儿。弟病情稳定。

父亲听同村的人说,阿坝州来年天暖以后有工程,工钱比较高。他想着可以出工挣一份,刘妈给大家做饭挣一份,小货车开着拉点东西也能挣钱。乐观一点估计,每个月挣个一两万也是可能的。

乐观估计,父亲的4万贷款年底就可还上。家里情况转好,父亲准备年底杀了猪,再备一些土特产,回赠给曾经帮助过我们的亲朋好友,以示感谢,满怀热情地等着来年驾照实习期满大干一场。

然而这一切期待都停在了2017年11月。

10月底,我休产假回老家,要求一直回避去医院的父亲跟我去体检。父亲拗不过我,答应去抽个血。

到县医院,肝部B超结果很快出来了,医生发现肝部有一个3厘米大的“低回声团病变占位”,让我们拿着结果找门诊医生看。门诊办公室里挤满了病人和家属,医生看了一眼就丢下一句:“建议尽快到上级医院进行加强CT检查,县上没条件做。”

走出办公室,父亲嘟嘟囔囔:“需要去上面查吗?上次在省医院照的也是这么大。”

“比原来大了10倍好吗?听医生的建议,跟我一起回市里检查。等你不舒服就晚了。”

“我的身体我知道,再说工地上离不了我!”

“工作没有身体重要。你倒了以后都不能挣钱了。”

我感觉医生有话没说完,借口上厕所,悄悄返回门诊办公室,医生眼皮都没抬:“考虑有乙肝病史的话,百分之七八十是肝癌。”

这是我不曾想到的结果。

走出门诊大楼,父亲远远看见我,向我招手:“你刘妈刚打了电话,问我们弄完了没,她在家等着一起吃饭。”

我竭力掩饰住慌乱,慢慢走过去。

回家的路上,我继续游说父亲跟我回蓉城检查。到家后,刘妈也劝,终于说动了父亲。

11月初,父亲在华西医院做了加强CT,等待最终的检查结果。

就在这个时候,弟接到省医院移植科的电话,说有肾源,让办理住院。父亲高兴坏了,一夜未睡。尽管知道这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情,弟却不配合,说他不去换,怕配上了,加大家里的经济压力。他觉得自己病情稳定,可以再等两年。

救父亲和救弟弟一起摆在我面前,我知道我一个都不能放弃。

说服弟入院后,全家忐忑不安地等待手术通知。配型结果很成功,但伴随而来的还有一个坏消息:供体患有梅毒,手术只得作罢。

尽管花了几千块配型、检查,我和父亲依然很开心,希望比什么都重要。

8

弟办理出院后,我带着父亲再次来到华西医院。专家看了报告,当着父亲的面,淡然告知是(癌症)肿瘤,需要马上做手术。然后让我拿着单子赶紧去预约床位,并准备4万元手术费。

挽着父亲从门诊大楼出来,在人来人往的路中间,一直沉默的父亲再也忍不住了,噙着眼泪对我说:“我真是一点用都没有,肾不能给你弟,又挣不到钱,到现在,自己手术还要花钱。我真是活得一点价值都没有……”

我紧紧握着父亲粗糙的手:“钱没了我们再挣就是。你要是没了,我们家的天就彻底塌了。”

4万元的手术费,对于目前这个家庭来说实在是太难了。

了解我家庭境况的朋友同事,见我死抗,着急不已。领导还专门找我谈话:“大家终究能力有限,你发个众筹吧,我们圈子里的人经济条件都可以。我们给你转发,为你认证。”

我之前一直没动过这个念头,众筹一定程度上消费的也是人情。人情是易耗品,讲究礼尚往来,我不愿贸然伸出手。

轮番劝说下,我发起了众筹。依托身边的朋友同事,像投石入水一般,1块、2块、5块、10块、50、100甚至1000……捐款纷至沓来,很快解决了父亲的手术费及康复费。

父亲看着大家的留言,常常眼泪婆娑,激动得坐卧不安。我跟父亲商量好,以后家里李子到了果期,捎一些寄给大家,作为感谢。

2017年11月16日,父亲正式入院。入院那天,对面病床一个31岁的男人被确诊为中晚期肺癌,需要立刻手术。他是瞒着家人来就诊的,拿到结果,小伙子情绪崩溃,跑到走廊角落嚎啕大哭。哭完,将检验报告扔到病房,不辞而别。

手术前,需要很多签字。我问医生,如果情况坏到需要肝移植的地步,由我供肝,需要准备多少钱?医生已经了解了我们家的基本情况,回答:“亲属移植至少准备30万,现在还没有到那种地步,而且你没必要考虑移植——首先对你有影响,其次,你们这种情况不建议做。”

肾移植还可以报销一部分手术费,而肝移植则都不能报销。后续的治疗和意外防患也需要一笔不小的备用金,这确实不是我能承受的。

入院第二天晚上,父亲做了肿瘤切除手术,从此身上多了一条近40厘米长的L形伤口。

下手术台后的父亲全身散发着一股药水的味道,皮肤发白冰冷,意识初步恢复,手指已能微微活动。握住父亲的手,我凑在他耳边说:“爸,你受苦了,手术完就好了。”

父亲含着胃管,费尽力气才挤出几个字:“让你操心了。”声音小得只有挨着他的嘴唇才能听见。

一周后,父亲出院。医生要求一个月以后复查,如无复发则每三个月复查一次。因为父亲在省级定点医院救治,4万手术费“新农合”报销了35%。

那个原本住在父亲对面床的31岁的小伙子,直到父亲出院,都没有再出现。

尾声

小时候,父亲和母亲开着三轮货车做生意时,我家小日子蒸蒸日上,成为十里八村令人羡慕的万元户。如今几经变迁,父亲两次因病返贫,在人生轨迹上不停转圈。

对父亲来说,艰难的或许并不是疾病本身,而是他再也无法为我和弟遮风挡雨。未来他还有多少时间,都是未知数。肝硬化在不断发展,复发只是迟早的事。

父亲病倒后,刘妈一直尽心尽力照顾,未有怨言,事事以父亲的身体为先。一路走来,父亲一直是刘妈的主心骨,刘妈则是父亲的好内助。父亲不止一次地在我面前说过:“你刘妈也是个苦命人。”

父亲的病并非仅仅意味着家里又失去了一个劳动力。作为维系一家上下三代人的核心人物,刘妈、刘妈的母亲、刘妈继父与我们之间的关系,都靠父亲来维系。父亲一旦倒下,这个家庭终究会面临解体的可能。

两年前,因为过问挪用父亲生意款项一事,妹将我所有通信都拉黑删除。她认为挪用钱,是她跟父亲之间的事,我无权过问。而钱花到哪里也不关父亲的事情,他们以后还上即可。

大家不欢而散,两年时间没有联系,钱也没有了下文。

手术以后,我心绪难平,总是在惶恐和伤感中难以自拔。父亲宽慰我:“老大,看淡一点。人生来来去去,就是那么一回事。该走的留不住。咱们的未来规划得变一变,再发展一点柑橘果树。我要是走了,生活还得继续。”

“红萝卜,蜜蜜甜,看倒看倒要过年,过年又好耍,萝卜煨嘎嘎,又吃面,又吃蛋,又吃汤巴,又打毽……”还有多少个年关能一起度过,我不敢深想。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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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Mia Jiang ;图片网站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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