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游戏“黑奴”的大学生

2017年9月份，因为网贷，我陷入了资金困境。身为大学生，我并不想依靠家里人，况且这件事情本身也是我的责任。于是，我决定自己找一些出路。

9月底，我在学校附近的餐厅找了份兼职，当服务生，但还款日期并不允许我等到第二个月发工资。当我难得歇口气，打开手机里的某款音乐游戏时，猛然想到，可以去做“游戏代练”啊。

这款手游算是款半粉丝向游戏，除手游外，还有成套的动漫作品，玩家投入时间或是金钱，多是为了某个卡牌角色，而不是为了游戏本身，所以一定会有人懒于刷数值、或者花大量的时间在打“活动”上。

来到游戏贴吧，果然，很容易就找到了“代练交易”帖。

不过让我惊讶的是，代练的报酬比我想象中的低了不少。由于这款游戏需要根据音乐的节奏，在屏幕上按下指定位置的按键，所以不存在开“自动模式”一说，而在手机前一动不动地打一个小时，顶多也只能赚15块，有时候甚至只有5块钱。

但是用帖子里的话来说：“蚊子腿也有肉。”——15块省一省，也有两天的伙食费了，这么想着，我参考着大家的出价，定好了自己的价格，开始试着接单。

从开始接单至今，我遇到过近百个“老板”。由于“老板”太多，我便按照添加的顺序，给他们分别取了代号。

初二家里管得严，不然也不会找你了

和之前的12位老板不同，与“代练13”的相处总让我感到几分不悦。

说话幼稚倒是小事，提出不符合实际的要求才是最尴尬的。但看起来对方又不是在故意找茬，我只能耐心地解释“无法完成”是客观决定而不是我的能力不够，最后说服她修改要求。

她在手机那头大概也有些不好意思，发消息给我：“抱歉啊，我可能不太懂。”

出于好奇，我还是多问了一句：“你现在高几啦？”

“我才初二呢。”

我有些惊讶。见她似乎对我的询问没有反感，索性和她聊了起来：“初二就玩这游戏？我初二的时候连智能手机都没有。”

她回复说：“我都已经玩了两年啦，手机我们班都有呀。”

“你家里人知道你花钱找代练吗？”我假装随意地问了一句。

“为什么要让他们知道？”

“啊不是……你找代练不是花父母的钱吗？”

“是啊，但就算不找，我花在其它方面也是花父母的钱啊。况且家里管得严，不能时时刻刻碰手机，要不然我也不用找你了。”

我哈哈笑着结束了对话，继续“埋头苦干”。

后来我将这段聊天记录发给一位朋友，朋友感叹：“初中生天天挥钱如土，大学生天天还得吃土。”我苦笑着回复：“感人肺腑。”

我不得不承认，事实确实如此，提出“代练”要求的大多都是高中生，特别是高三学生；而天天喊着“求求你们给我单子”的，多半是“无聊没事干”、或着“最近真的超吃土”的大学生，甚至还有不少人是，“我想在xx游戏上氪金，求求你们请给我单子吧”。

我与这些“跪求”的大学生一样，为了一点即刻可以获得的报酬，无法割舍这份“生意”。

你们大学生都这么穷、这么闲吗

“代练27”也是通过“交易”帖找到我的。到现在为止，她已经给过我不少单子，说话爽快、也很体贴。

有一次“交货”结算的时候，她大概是犹豫了一下，隔了一段时间才发消息过来：“我小声告诉你哦，我觉得你可以稍微提提价，你这价钱有点太‘黑奴’了。”

我不由一惊，价钱一直是参考其他人的出价，虽然觉得有些廉价，但也并没有觉得不妥。在贴吧里，我已经看到过很多次“求个黑奴”或者“这里小黑奴求你们看看我”之类的话，不过还是决定趁此机会好好问一问。

“‘黑奴’啥意思？我看你们一直都在说。”

“就是那种为了钱，不管自己（付出的）劳动力，出价特别低的。不过说实话，我觉得现在帖子里普遍都是‘黑奴’了，以前出价都不是这样的，大家都抢着接单于是就抢着压价，压着压着就变成现在这样了，甚至还有‘老板’觉得就该是这个价钱。”

我确实见过那种接不到单的，因为一定会有人比他出更低的价钱，甚至还会有第三个、第四个，以至于单价最后从30元压到了15元，低得连我都看不下去。

“所以我该说这些初高中生是太喜欢花钱了，还是该说他们太吝啬了呢？”

“我不知道。不过我也不知道我该说大学生是太穷了，还是太闲了呢？”没想到“代练27”回了我一发“地图炮”。

“不过，确实有那么一部分大学生大大低估了自己时间的价钱吧，我也是其中一员。毕竟总是喜欢见效快的东西，包括赚钱也是。真让我们好好学习，长期投资自己，大概都会觉得自己明天怕不是就吃不起饭了。”

一小时八元，太贵

当“代练33”告诉我他的需求后，我一如既往接了单。有一天，他突然问我其它“业务”的价钱，说“想了解一下”。

我告诉他：“一万游戏点8元人民币，凌晨的话9元。”

他回复我：“略贵。”

我心底一颤。事实上在“代练27”之后，还有一两位好心的“老板”私底下告诉我，我出价确实太低。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说贵。

我小心翼翼地回复：“我觉得还好吧，帖子里还见过12元的呢……”虽然那位出价12元的“同事”已经几乎接不到任何单子了。

在这个供大于求的“市场”，保持“底线”迟早会被其他人冲出交易圈。那位“同事”也曾在帖子里抱怨过“现在压价现象太严重，自己接不起单子了”，但没过多久又把帖子删除了，背后的无奈可想而知。

不过这些话我没和“代练33”说，我已经意识到，他多半就是“代练27”提到过的“还有老板觉得就该是这个价钱”的这类人。

果然，他回复我说：“我之前找过一个，一万游戏点7元人民币，10万70元，两天就能刷完，我觉得还行。”

每刷一万游戏点大概需要一个小时，这一个小时里需要一直盯着手机，一动不动，注意力还得保持稳定，我做不到。于是回复他：“那还不错，不过我出不了这个价钱。”

为了给游戏氪金，我还欠着网贷呢

尴尬的是，遇到“代练40”之后，我就被自己之前在“代练33”前说过的话打脸了。

当“代练40”把号交给我后，我才知道到他是活动排名前五的大佬，瞬间一股“荣誉感”涌了出来。

他提出的要求很高，晚上11点时告诉我，要求明天早上之前刷六万游戏点，不过他并不介意9元一万。权衡了很久，我决定试试。

那天，我竟然真的做到了一动不动打了六个小时游戏，直到凌晨五点才睡。一想到这一笔就能赚到54元，而无论打游戏的过程多痛苦，我竟有几分心满意足。甚至还在考虑要不要找回“代练33”，告诉他我改变主意了，愿意出65元两天刷十万点。

那几夜，我着了魔似地打着游戏。第二天晚上，“代练40”又来找我，我一咬牙刷了八万点，早上七点才爬上床睡觉。第三个晚上也是这么拼命地刷了八万点。

第四天是活动的最后一个晚上，我欣喜地计算着：如果再刷八万，这几天一共就能赚270元。虽然比起我所欠的债务，这只是个太小的数目，但好歹也能缓解一部分生活压力。

但事实上，那时候我的身体已经扛不住了。走在路上都像随时会睡着似的，无论是用冷水洗脸，或是努力跑几步试图让大脑清醒，都不管用，最终我在刷了三万后没有撑住，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我猛地醒来才意识到自己误了事，赶紧打开QQ，看见“代练40”已经把号拿回去了。“凌晨睡着了吧~”他留言说。

不知为何，我莫名觉得拼命通宵赚钱的自己，在他句末那个波浪线前显得十分狼狈可笑。

“嗯，抱歉实在是不好意思！”

“没事，工资我明天下午给你哈。”

在那之后我还为“代练40”通宵过几次，有一次他账号上的金币用完了，我告诉他之后，他一下甩了500元进游戏，充好之后又还给了我。

他个人资料显示他现在18岁，而我20岁，他大概真的很有钱吧。

这样的看法一直持续到某一天。

因为缺钱缺得紧，我又联系了“代练40”，向他推出“办卡业务”：先借500元或者1000元，代练还。借500元相当于600元的代练，1000元相当于1250元的代练。

但他告诉我，他自己一个月也没多少生活费，每个月月初就用完了。这与我对他的印象严重不符，我惊讶地问他，“那之后怎么办呢？”

他说一般都是靠舍友活下去。

“能冒犯问一下，你一个月生活费大概多少吗？”

“4000元。”但他马上又说：“氪完游戏就没能剩下多少了。”

老实说，一个月4000元生活费对我来说已是无法想象的奢侈。我锲而不舍地问他：“真的借不了吗，500元都不行？”

“我还欠着别人钱呢。”说着，他发了一张网贷app截图给我，上面显示他的一共欠了5000多元，每月要还400多。

突然之间，我觉得很可笑，也很讽刺。

我曾为了网贷费尽周折，总算将债务从网贷转为个人欠债，以合理的分期方式慢慢偿还。没想到那个我认为“很有钱的老板”，竟然也是陷入网贷却还在挥霍的学生。

我无言以对。

谁不都是拿着父母的钱，还琢磨着出去借

“代练43”不是我在贴吧约到的，而是通过微博偶然遇到的游戏同好。

那天，我一边打着游戏，一边余光看到“代练43”问我，待会儿大概要给多少钱。我结束了一局，想了想之后才回复：“大概25元？”

事实上，如果是在贴吧约的“老板”，我是绝对不敢提这么高的价钱的。我承认这样不公平，但客观来讲，这个价格确实会让我的劳动显得更有价值一点，哪怕只有“一点点”。

意料之外的是，对方竟然十分惊讶地回复我：“什么？这么便宜的吗？我还想着如果要200元的话，我买演唱会门票还需要借多少钱呢……”

我忽然像是找到了一个情绪的发泄口，一股脑把自己这么长时间的见闻、以及亲身经历全讲了出来。看似语气平静甚至带着嘲讽，但事实是，我在手机这头，眼泪都留下来了。我告诉他，我在贴吧看到的所有可笑幼稚、又有些残忍的事实，同时却又失礼地想着，“代练43”明明也是同样的拿着父母的钱、想着可能得200元、但还是决定找代练的人。

“代练43”也就是个高二学生，听完后虽愤愤不平，但也没有办法。最后，我帮他多刷了一点，告诉他给我40元就好。

“我以为你要说50……真的好便宜啊。”

“你如果不介意多给点小费的话，50也没问题呀？”

“给你转账45啦，辛苦啦。”

“哇天呐感谢天使啊啊啊！”

“以后要是还有这样的需求我还找你，你出价再贵我都找你，你们‘黑奴’起来太吓人了，我真的心里过意不去。”

“谢…谢谢……我也不知道是‘老板’不懂事还是我们这些‘黑奴’不懂事，大家或许都不懂事吧，包括我也是。”

“毕竟那样的交易场确实低龄占据主动……不过也太吓人了。你要注意休息啊。”

“我尽量吧……”

一个人肝不动了，就一群人接力吧

到了学期末，我结束了自己在餐厅的兼职工作。临近寒假，我决定加入一个“代练组”，以求相对稳定的接单来源。

单子没那么多时，我认真地把贴吧里的“代练贴”从头翻起看了一遍——个人代练出价较低，但风险较高，譬如代练人拿到号之后不进行任务，反而修改账号密码再倒卖出去；而组织代练出价较高，但风险较低，特别是一些信誉较好的组织，就算出价稍高，“生意”似乎也不错。

但是现在“黑奴”现象太过严重，就算是组织不给自己压价也几乎无人光顾。所以现在的“代练组”基本上只是不同程度的“黑奴”们聚在一起，抱团取暖，或是接一些任务较重的单子，互相帮忙，共同完成。

加入“代练组”后，我见过游戏活动期间，群里大家相互抱怨各类“老板”的刁钻；见过大家互相攀比这次活动谁接的单更多；见过活动最后一天，所有人都是一副，“我感觉快要死了……肝不动了，让我补觉吧”的狼狈模样。

寒假期间，有一位活动排名前列的大佬加入代练群，并提出了一个高难度的要求：需要整整两天，48小时连续不断地为自己的账号刷游戏活动数值。我又见证了几位核心成员是如何约定各自分工、“无缝接力”，那样的压迫感持续了整整48个小时，就算在凌晨，每隔几小时也会有人在群里问，“换班吗？”

当看到一款游戏，满脑子却只有“工作”、“交易”和“单子”时，游戏早已不再是“游戏”了。

但直到今天，他们都还没有从这个游戏代打圈中脱离出来，我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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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VC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