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原捡垃圾,哪有浪漫可言

2018-03-22 18:17:10
8.3.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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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当我申请来这儿做环保志愿者时,机构要求申请者提交体检报告,为通过筛选的志愿者购买保险,并要求父母签字同意。

这个流程透露出一股危险气息,女面试官告诫我:严重的高原反应如没能及时治疗,可能会死——而且,高海拔并不适宜写作,因为缺氧,人的脑子会钝,“写多了就头疼,到‘底下’,脑子动得快一倍。”

“志愿者的工作也不提供过多新鲜感,每天的工作都是重复,人很快就会觉得无聊。”她继续说着,还给我演示了一遍多数志愿者的心路历程:第一周,像仓鼠出了洞穴,对着什么都眼睛放光;第二周,像树獭一样平静,动作懒洋洋;第三周,像猴子一样烦躁,想离开“新笼子”速速下山。

上保护站前,我需要在‘底下’的城市呆至少三天两晚作为过渡。我出现一些感冒症状,喉咙干,嗓子轻微地哑。在高海拔感冒,容易引发肺水肿,我不敢马虎,环保组织的人立即要求我去找一位医生:“医生如果说你可以上保护站,你才能上去。”

医生是个精神的老太太,藏族,个子小小的,梳着辫子。她拿出自己做的糖饼给我,那是一种类似甜面包的食物,和她所说的话一样让人感到安慰:“你身体很好,上去可能头疼一天就好了。之前有个上海的姑娘上去也有很严重的高反,吃了药,两天就好了。”

我来保护站的第一晚,和医生口中的上海姑娘阿影成了室友。阿影说高反几乎是她的噩梦:“每天都吐,什么都干不了,含氧量低到60%。”组织要求她离开保护站。她不干,硬扛,“都来了,不能走”。居然也就好了。

我到达时已是凌晨,阿影给我开灯,告诉我身边就有氧气瓶:“如果不舒服你可以吸氧。但是别多吸,会上瘾。”

我下定决心不碰那个蓝色的、一米多高的钢瓶。尽管在来时的火车上,我就感觉心脏有些不舒服,像是打结梗住了一般。

第二天我睡到10点多才起床。坐在床边,有轻微的耳鸣,像有一条线在发声,类似手术室的提示器,之后是银铃一般,像夏日的昆虫演奏。严重的时候,感觉脑袋里有一个时钟,藏了一颗炸弹。又像是潮水,一阵一阵涌来。几秒之后,它们就微弱了。我摸到额头上的青筋,它突突突地跳。

我穿上了新买的冲锋衣,它有锋利的燕尾,我希望切开一段新生活。

2

保护站是为了保护当地生态建立的,新生活的主要工作是捡垃圾。垃圾曾是这儿最令人头疼的环境问题。保护站的历史宣传板上曾有一张图片:触目惊心的垃圾堆在桥下、马路边,几乎把这片土地掩盖。几十位大学生志愿者徒步接力几百公里,捡拾公路两侧垃圾。那无疑是段艰苦的日子。现在垃圾回收机制已建立,环保组织希望推动政府实现垃圾分类。

3月气候寒冷,很多野外工作并不适合开展,垃圾调查就成了日常工作。

每天早晚,我们都要外出做垃圾调查,给垃圾分类称重,并将可回收垃圾收集运回保护站。

走出保护站,我才知道这是个很小的镇子。主街道是这儿最繁华的地方,两旁是各色餐馆、旅馆、超市和加油站,来回步行走上一躺也不过15分钟。镇外就是无人之地,只有柏油路和一望无际的草原,这几百米的街道就像一段旅程里的喘息。每晚出去做调查时,街道两旁的店一家一家亮起灯来,颇有些寂静的温暖。

垃圾调查的工作没什么浪漫可言。我们用冲锋衣、毛线帽、围巾和防风口罩将全身包裹,带上劳工手套去几十个垃圾箱翻捡塑料瓶、易拉罐,将纸板箱拆开折叠放进车后斗。

作为领头人,明哥包揽了多数的活。有的饮料瓶颜色不正,是长途汽车司机的尿液;加油站边的雪堆是过路人和野狗的排泄区,明哥会淡淡地说一句:“太脏的就不用捡了。”

通过垃圾调查,我似乎窥见了小镇生活的一角:每天清晨,小酒馆旁的垃圾箱总能吐出几十个啤酒瓶;道路中央则是“红牛”易拉罐的天下,连夜赶路的货车司机要提神。

还有许多自驾的游客,若是遇到往东走的,我们会邀请他们带走一袋垃圾,并合影发微博。有回一个年轻男生自驾经过这,他后备箱空空,带走了五六袋垃圾。等送走他,明哥才突然意识到什么,咕哝了一句,“带得太多了”。

请游客带走垃圾是一种宣传,与游客互动,鼓励他们关注环保。保护站实际上并不缺少运力,部队的物资车下高原时总是空驶,他们很乐意带走垃圾。

但没有多少人知道保护站的这层心机。有次,一个交警押来两位违反交规的货车司机,安排他们运送垃圾作为惩罚。明哥担心司机会在路上丢弃垃圾,但又难以明说,只得捡最大的瓶子装了两个蛇皮袋,“我们没有大袋子了,就装这些吧”。竟是一副舍不得的样子。

垃圾“库存”明显浅了一层,但它很快又被填充起来:当地牧民开着车来了保护站,积攒了几个月的易拉罐装满了一车,“哗”地一声倾倒而出,像是丰收。一车垃圾可以换走食用油、面粉等价值相当的食品。这种交易是站长次仁牵头做起来的。

小镇上的主道经常会因为下雪堵车,身长三四米的巨型货车在道路中央挤成一溜,明哥总要寻找空隙逃出包围圈,带我们去菜店屯上三五天的蔬菜。常去的菜店有一只肥肥的白猫。我们给垃圾称重时,它总会粘着我们的腿,给我们留下一腿白毛。

“你看它是公的母的?”有一天,女主人突然问我们。大家都喜欢这只猫,它像是一种珍贵的抚慰。面试官说得没错,新鲜感消失得很快。

3

野外考察开始了,其中一项重要任务,是拍雪豹。

带队的站长仁次,长得不像藏族人,倒像阿拉伯人,但等他开口说话,又像个东北人,他会带着一丝顽皮向我们问候:“干啥呢老妹儿?”《乡村爱情》,他追到九季了。

他说自己跟着哥哥去拉萨布达拉宫,哥哥容易就进去了,检票员却总要拦他,说“你要买票”。次仁只好斜他一眼,用藏语说:“买票?”检票员这才肯走开。出来时,又会遇到兜售佛珠的人,上来就问:“买不?”

除了次仁,站里还有一位负责野外考察的藏族管理员桑吉,这是个热爱听歌的潮流青年,出发时,他猫着腰鼓捣了好久手机蓝牙,就为了让车载音响播放他收藏的歌。桑吉听歌很杂,喜欢“中国好声音”的李嘉格,那姑娘是个淘宝店主,桑吉想买些东西,看了半天,都是女装。桑吉以前拍到过雪豹,他在一处山岭扎营4个月,拍到了9只雪豹,他的那份观察报告阻止了一座水电站建设。

我们先拜访了一位年轻姑娘,她用橘红色的织物装点帐篷,阳光照在帐篷上,有种奇异的明媚。她羞涩地用手机蓝牙连上一个小音箱给我们放歌,给我们切牦牛肉,盛上酸奶,倒酥油茶。我和阿影努力地喝,杯子一次又一次地被加满——那时我们不知道,藏族的习俗是,如果不想喝了,就把一杯一饮而尽。

我们在一座山的山脚下见到一位卓玛(藏族对女子的称呼,意思是“度母”,一个很美丽的女神)。她有两位丈夫。她曾生活在还是一妻多夫和一夫多妻的年代,通过“钻帐篷”的风俗谈恋爱:若哪个小胡子喜欢上一个姑娘,夜里钻进她的帐篷,没被姑娘赶出来,或没被姑娘父亲的猎枪打死,就算成了。

这位卓玛的第二个丈夫成了我们的向导:拍摄雪豹,需寻找合适的山岭,这些信息当地人才熟。他曾在附近山上看到过雪豹,他说,雪豹当时离他大概一张桌的距离,雪豹看了他,嗅了嗅,就走了。

他领着我们上山,步子快而密,我们跟在后头,走几步就要喘气歇息。最终选定放置摄像机的那座山上,有许多狭窄的岩缝,适合遮蔽,可攻可守:雪豹缺乏安全感,喜欢在岩缝中穿行。通常情况下,雪豹都是单独行动,只会在发情期成对。母豹怀孕后,公豹会离开。雪豹一胎产仔一到三只,小豹子长到三四个月,母豹也会离去。

我们在选好的岩石缝隙里插上铁棍,挂上红外相机,16G的内存,12节南孚电池够用3个月。相机有热量和移动感应功能,有情况时才会拍照。

相机在那里放了好几个月,拍到了一只雪豹进食的场景:它捕获了一只体型庞大的公羊,吃了一个星期。在第三天的时候,有一只狐狸偷偷过来进食,被雪豹发现,被赶跑了。

我喜欢呆在野外,这儿的土地广袤无际,每回见到野驴、藏原羚从眼前掠过,我总有种策马过草原的冲动,但桑吉不再敢带我们骑马了,之前他带一个志愿者骑野马,摔了跤在拉萨躺了两个月。从那以后每次有新志愿者来,桑吉就成了反面教材:不能跟他去骑马。

4

几乎每天早晨,明哥都蹲在保护站的侧门根儿抽烟。这个保护站副站长戴绒线帽,穿冲锋衣、皮靴,从上到下没有一处缝隙可以漏风。距他两米有一个温度测量点,温度通常在零度到零下十度间浮动。如果前一天下了雪,温度计会被冰冻住。

明哥在保护站执行着那些分明而细碎的规则:

在这里,楼梯是用铁皮铺就的,很容易放大声音。我们上楼梯时,总要稍稍踮脚,以控制鞋底和地面的摩擦声。有回我和新来的志愿者可可一块上楼,墙那边传来敲打的声音。楼梯旁就是办公室,那是明哥严肃的提醒。

卫生间门贴着纸条:门要轻关。上完厕所,不管弄脏与否,都须用拖把拖一遍。站外原本设立了卫生间,但被废弃作为储藏间。保护站只有一层的卫生间可供使用,不分男女性别。淋浴间同样也设置在这儿,女生洗澡时,总要将卫生间锁上。实际上二层的单间配有独立卫生间,但它并不开放使用。我们曾偷偷用过几次,晚上水管的声音太响,作罢。

“太尴尬了,你还得猜隔壁是谁。”可可说,我们都笑起来。

在保护站,或许最大变数就是志愿者,每个月都有一群新人来,每人一个月,不同期的两个人,中间会有半月的重合时间,早来的志愿者带新来的。可可和小琪一起来的,可可是应届生,之后会去美国,“我来这儿想清楚一些问题。”她严肃地说。

每晚垃圾调查结束,明哥和当日值班的志愿者都会在办公室工作。志愿者要将当日测量的温度数据录入电脑,通过邮件抄送给几个负责人。打头的是机构创始人谢川老师。

明哥告诫我们不能偷懒做假,因为有时谢老师会问,这些数据为什么是这样?

谢老师承担着指导工作,对保护站的情况总是了如指掌:当一个数据出现异常时,谢老师指示明哥去查打印纸是不是用光了,果真;当排水系统出现故障时,他报出一些技术人员的名字,指示明哥打电话请教。

明哥是个不错的执行者,在每日日程汇报那一栏,他回忆今天所做的工作,并事无巨细地汇报。有回他看完汇报内容,提醒我:你们今天给下一批志愿者换了床单,写上。

这种精细令我诧异。我想起《黑镜》里眼睛底下的芯片,它忠实地记录下所有动作,并提供回看。但即便明哥将所有工作都处理得细致,他似乎仍然害怕出错。每周组织都会召开视频会议,每个人都要向谢老师报告工作进度。我看到明哥拿着他的工作本子,手指总是不停地蜷缩。

5

谢川老师是一个高度严格的人,在饮食上,他极为节俭。外出驻地时,每日做繁重的体力活,但早餐只供应馒头,粥,一枚鸡蛋也是奢侈品。曾经,有一块肉皮炖了两餐的汤,等晚上吃完饭,谢老师发现它没了,颇为严肃地询问:“谁吃了?”

这种不怒自威的气质多少让人紧张。当有消息说谢老师要来指导下一期项目时,保护站的规则开始发生变化。

明哥会在咖啡室门上贴了一张时间表:每日早晚开放2小时,其余时间关闭。过去,拥有暖气的咖啡室是志愿者最常待的地方。垃圾调查工作只在早晚进行,每日下午志愿者可以坐在咖啡室做自己的事。

规则颁布后,志愿者下午必须待在邮局,等待接待偶尔来的官兵或游客。邮局装有摄像头,不能做什么娱乐活动,多少让人有些不适。

明哥说,“这是规矩”。他自觉过去的管理太过松散,正努力将其拨回正轨。有天,他突然告知我们,每天要将垃圾调查的数据全部录入电脑并汇总。

“ 那之前的数据呢?”有人问。

“补上!”

这项工作被遗漏了两个月。

同样被遗漏的还有每天早上的大扫除:志愿者们要分区域拖地,拖三块地砖,拖把必须清洗一次。工作排得越来越密了,唯有“做饭”这一条是反着来的,过去志愿者要轮流做饭,管理者偶尔帮厨。一天明哥突然宣布:今后由管理者轮流做饭,志愿者只负责帮厨。

我们没有询问太多。谢川老师快要上保护站了,明哥的弦绷得很紧。“真有什么,你脾气也别太硬。”阿影告诫过我,她曾见过明哥和上一届的一位男性志愿者发生争执。“明哥觉得他做事不仔细,他觉得明哥挑刺,两人就杠上了,互不理睬。后来他快走的时候,明哥找他聊了一次,好了。”

我没能践行阿影的忠告。一天早上大扫除结束,我在厨房喝水。明哥走进来,在厨房站了一会儿,指着水渍说:“你没擦干净。”

“我昨天值日擦过一遍了。”

“你昨天没擦干净。”

我本想说那可能是早上留下的水渍,但没开腔。不管这是谁的责任,总得有人擦。我拿起抹布蹲下身,从头到尾擦了一遍。明哥站在那儿没挪身,像是等待检验。

“怎么样?”

“没擦干净。”

我又擦了一遍,比先前更用力:“现在呢?”

他站在那儿不说话。

我洗干净抹布,又擦了一遍。

“可以了吗?”

“你觉得可以了吗?”

我盯着他的眼睛:“我觉得可以了。”

我放下抹布,走了出去。

那之后我几乎没再和明哥说话。我快离站了,没什么和他单独接触的机会。工作差不多都交接给了可可他们。

他们相处得并不融洽。某天晚上,可可在房间里哭着和她母亲打电话:“我知道我娇气,那也没不干活。他要嫌弃女生干不了活,别招我们进来啊,这是什么态度?”

几天后,小琪也跟明哥吵了一架。她曾是明哥坚定的拥护者,认为他工作尽心尽力,但他的态度让她伤了心。明哥责骂她时,总会要挟说:“你们再这样就别去野外考察了!”小琪则回顶上去,说不去就不去,她很烦明哥的这种要挟,“我又不是为这个来的!”

过去有人曾问过明哥来这儿的原因,他说自己厌烦了城市和枯燥的工作,渴望去野外。可实际上,他总是驻站的那一个,每日的工作也难免重复和琐碎。

6

离开保护站的时候,只有明哥开车送我。可可想送,被他拒绝了。那辆火车只在凌晨发车,出行不便,他还得接新来的志愿者,可可若去,一辆车坐不下。

开到火车站门口,他熄了火。从窗户里头向外看,火车站的栅栏似乎还关着。过了一会儿,他开了口:“你要提前拿身份证去登记。”

我下车打开后备箱,抬起箱子往上走。那阶梯很长,我提几步就歇口气。等进了大厅,所有人都转过来看着我——这儿只有我一个年轻姑娘。

记得在来时的列车上,我问列车员几点到站,那个可爱的大叔扫了我一眼:“一个人啊,黑灯瞎火的,丢了咋办?”我笑着说:“有人接的呀。”第二天我在日记里写道:“明哥就在车门外,是个细心,周到的大叔。那时下着雪,路滑。他给我打了手电,替我抬箱子。”

我又回想起那些平和的日子:

凿冰取水样那天,我们凿了一个小时的冰也没出水。大家说着“这次怕是凿到石头了”的玩笑话,却没人肯放弃。明哥回去拿了锤子,敲着铁棍一点点向下,终于凿碎了冰层。眼看着铁棍卡在里头出不来,明哥、次仁和桑吉蹲下身,一同抓住铁棍,嘴里唱着“一直摇摆”摇晃,大家都笑起来。

回程的时候,太阳快落山了。桑吉肩膀横着扛着铁棍,就像孙悟空。次仁在一旁配音:“大师兄,师傅被妖怪抓走了!”我看着他们的背影,似乎终于有了一些安定感。

那大概是我在这段奇怪的生活里,最开心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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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转山》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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