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室楼下的忘年交

2018-05-10 17:35:38
8.5.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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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付雨潇是个有毒的人。

我是在寝室楼下的奶茶店里认识他的,这货是店主。那家店在学校里挺有名,买杯饮料经常要排队半个小时以上。当然,究其原因,并非饮品口味独特门庭若市,只是他做饮料时手脚太慢,让每个人都得等上一会儿。

这也不打紧,关键是那天,我排了二十分钟,好不容易轮到了,付雨潇的外卖却到了。转头就听这货说——“你等等,我先吃个饭。”

我曾在学校学生媒体的文章里看到过,说这家店的老板是个“优雅从容、非常淡定”的人,做事“不急不缓,很有魅力”,我当时将其归纳为“有钱任性”,可我真的没想到他可以这么任性。

吃饭便罢,三两口扒拉完,后边还那么多人等着呢。他不,他竟慢悠悠地打开投影——让店里十几个人排队陪他看了半小时《武林外传》。

饭吃完了,剧还有十分钟。我说:“哥,你不会还要再等这集看完吧?”

这货眼睛一亮,问:“可以吗?”

可以吗……以吗……吗?!我的脑海里荡起一阵回响。

我试图联合其他顾客怼他一发,结果回头一看,不耐烦的早都走光了,而那些耐着性子等的,则各自找了位置坐下一起看剧,好像都习惯了。

店不大,三张小桌子,七八个人坐了就挺挤。别说,还挺热闹的感觉。

他们是习惯了,我可不习惯。我之所以还留着,是因为觉得等了快一个小时,如果这时候走,岂不是显得很傻X?可令人头疼的是,半个小时之前我也是这么想的……还是年轻了。

“常来坐啊。”我走的时候,付雨潇说。

我呵呵一笑比了个中指,回去就打了个电话给校媒的同学,说我要檄文讨伐一下这位店主——干,惹我们玩笔杆子的人,黑白颠倒玩不死你?

校媒开心坏了,还安排个小编来,说“阿哥我们再做个访谈?”

总之,两千字洋洋洒洒扔过去,炸了。

我炸了。

公众号底下的评论清一色倒向付雨潇,大有一种微博底下水军洗地的架势。诸如——

“看到这篇文章不知道该拿意大利炮还是意大利面。”

“老板可爱,想 X。”

“潇哥就是这么优雅从容的人啊!嘤嘤嘤……”

我都没眼看,赶紧去找小编说,你们快把文章删了吧。小编说:“不行啊阿哥,我们公众号很久没破一万阅读量了,校媒一万阅读量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

作为一个写手,我心态崩了,一时间搞不清楚,到底是自己文章写得好,还是付雨潇的“人格魅力”爆炸。

总之,隔天下楼去买零食的时候,我看到付雨潇店前的队伍还是排了好长。长到什么程度呢,直线不行,弯一折也不行,队伍绕起来,隐约摆出一个心形……付雨潇远远看到我,说:“哥们!嘿哥们,你过来一下!”

我一脸懵逼。

进到店里,我挤着一大堆人,走到柜台后面、付雨潇身边,仿佛有种万众瞩目的感觉,披着妹子们抛出的嫉妒目光——嫉妒使她们面目全非。

付雨潇单手支在嘴边,小声说:“最近很忙,你考虑来帮我一下?”

WTF?为什么是我?

不懂,他也没说。总之,他当时那个说话方式有点像周星驰在《赌侠》里问“同花打不打得过敷罗啊?”的调调,我整个人就迷茫了。

“给钱哒!”他说。

我心一动,但面上依旧不露声色。

“‘一点点’——小时工的两倍!”他又用那种很贱的调调勾引我。

我的身体比我的大脑诚实了大概一万倍:“行吧。”

2

付雨潇的店说大不大,说小真就有点小——打我发了那篇文之后,队常要排到外头去。

我的寝室在学校的老东区,大家都说西区是城里,东区是郊外,老东区就还要偏还要旧,换古代来说就是乱葬岗。这里的建筑都上了年纪,店面也都是很旧的小平房。

奶茶店装修一般,好在每天夜里店里都有橘黄色的光,隔着很远就能感受到暖意。这一片外边是没路灯的,天黑后全靠几家店面的灯光给学生指路。所以总是会觉得外面影影绰绰一堆人,像是一众黑帮围着店干架——还好,我们师范学校女生比男生多一万倍,这也是付雨潇至今没被人打死的原因之一。

总之从那时起,我就成了这家小店的劳工,其实日子还不错,并不是时时都很忙。付雨潇太懒,早上都睡到十一点。下午两三点学生们上课,也没那么多事,偶尔有几个人在那看书,喝点小饮料吃点小蛋糕,这工作做的,美滋滋。

店里有个小小的书架,武侠小说摆了两排。付雨潇说他喜欢看书,喜欢看武侠,热爱了小半辈子。我就搓搓手说:“我也是武侠作者啊,你看是不是再加点工资?”

付雨潇顿时不说话了,第二天便把那些书收了起来,摆了一排成功学。

店里还有个围棋棋盘,客人们时常拿来下五子棋,单付雨潇一人的时候,他会自己一个人下围棋玩,他曾邀我,可我不会,他倒也没有死乞白赖要教我陪他下,就自己一个人耍,有点独孤求败的味道。

于是我又写了篇文,给老板征个棋友,要那种很闲的、能常来的,能每天把老板按在地上摩擦,摩擦到他这辈子都不想下围棋的。有很多妹子来应战,奈何都不太会下棋,磨了三磨,终于有个人脱颖而出——无巧不成书,这人就是隔壁隔了三间店的小卖部老板彭敏。

彭敏其实不叫彭敏,他的老婆叫彭敏。彭敏也有毒,死活不肯告诉我们他的名字。我们之所以用他老婆的名字称呼他,是因为买东西用支付宝付账时,收款人叫彭敏。有天我问他:“钱都进老婆兜里了,日子还过得下去吗?”

他说了一句特别经典的话:“你不能当我就是彭敏吗?”

一时间老泪纵横。

彭敏和付雨潇凑成了好玩的一对儿。

付雨潇可能二十岁,可能三十岁,他也不说,QQ 上的年龄去年是十二岁,今年也是十二岁。但是彭敏是个老实人,贼老实,QQ 上是二十七岁,真是二十七岁。为什么要强调他二十七岁呢?因为他的一句特别经典的话:“今年二十七岁,还有梦想,明年就二十八岁了,二十八岁就没梦想了……”

说着点根烟,有种落寞的感觉。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彭敏是个程序员,在我校从本科读到研究生,毕业没留学院当助教,倒跑来开小卖部了。

“代码在哪里不能写?我去跟那些虚头巴脑的人浪费人生?”

不过有句话他没说,“小卖部一年流水要上百万了嘞”。

但是付雨潇看懂了他的内心独白,就说:“净收入就不算了,一年当你赚一百万,你能拿到几块钱?”

这时候彭敏就会很配合地再点根寂寞的香烟。

付雨潇就说:“啊,还是单身好。”

鬼都知道这是羡慕嫉妒恨,嫉妒也使他面目全非。

回过头来说彭敏,这老哥虽然试图脱离体制,但终归脱离不了他们学院的“控制”。网站维护啊,服务器崩溃啊,数据库搭建啊,掌上 APP 开发啊,领导们不会做,教授们不爱做,学生们没法做,就都有人来探访他。来者跟他两个人手一搭,袖口底下确定个数字,彭敏一点头,这活儿就算成了。出卖灵魂赚点零花钱,这年头谁也不容易啊。

我问彭敏:“你出去好好当个程序员,简直年入百万啊,为啥这么憋屈?”

彭敏又点根烟,说:“我老婆不希望我秃头……”然后他老婆就真的出现了,把他嘴里的烟一摘扔地上踩了,说:“我也不希望你肺癌!”

这突如其来的秀恩爱让我也嫉妒得面目全非。我一直在想,要不要写篇软文推广一下彭敏,心里还想着,就见彭敏来到店里,说要跟付雨潇下围棋。

两个人邻居蛮久了,偶尔也搭话,买东西啊什么的都认识,但都不知道对方原来也是围棋同好。有点像《功夫》里,洪家铁线拳、五郎八卦棍、十二路谭腿,三个人在包租婆的寨子里住了半辈子,最后要走的时候发现,原来大家都是同好,早知道这样,就不会那么寂寞了。

付雨潇被彭敏按在地上摩擦。

开心!

3

金庸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老东区就是一片江湖,付雨潇的店就是江湖。人红是非多,店火也麻烦。有人不长眼,非要到付雨潇的店里撩妹。

把老实人彭敏补刀补到死的付雨潇,作为一只孤愤的单身狗,怎么可能允许有人在他店子里撩妹呢?

但是付雨潇向来口是心非。他拍拍我的肩膀,说:“三木啊,咱们这地界,再怎么说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你懂得伐?”

我说:“我不懂,我觉得单身蛮好。”

店子里总共那么大点地方,三张桌子,左边摆空调占位置,只有一张,右边两张。左边那张桌子背后是书柜。

有个少年人,偏不长眼坐在那张桌子上,看书。他要光看书就好了,他每天来,来十几天,不怎么跟老板搭话,但是和过往妹子就挺有的聊。

“不行啊,这种人一看就是出来钓鱼的,咱们得为全校女同学的安全负责。”付雨潇给我说。

我以为他骨子里真是个很武侠的人,就信了他这鬼话。当夜我就写了个文,去校媒投稿提醒大家注意不法人士,结果第二天傍晚,我打校门口买卤料回来,就让人给围了。

要说读初中那会儿我还挺生猛,五个人按着我打,我还能奋起反抗,生揪着对面一个人的脑袋砸,结果把那人打进医院做了一周的病友,一人一张床躺同一间病房里。

可是人长大了,就要学会认怂,学会认清现实,学会把刺收起来,最大程度地计算利益得失,让亏损最小化。

于是我问:“这位大爷你有何贵干?”

那个在店里撩妹的少年人抬头就照我脑袋一巴掌,说:“你笔杆子不干净。”

我没忍住,说:“我 X 你娘的,小说看多了吧?现在打架说话都这么隐晦?”

一群人便围上来,也不多,四个人,比当年还少一个,可我怎么也不想和他们一换一,于是我做了一个我人生中最正确的决定。

“救命啊——!”

人怂起来的时候那是真怂得不行。结果就叫人给打了。

可挨了一拳之后,好像什么事就都变了——突然就不怂了。当时买卤煮,手里兜了两瓶朋友送的苦荞酒,还准备开封喝呢,直接就送那少年人洗头了——敲了他个玻璃渣混血酒满江红。

别说,一瓶子下去,手感还真挺生猛,把我自己都震麻了,一时有点懵。果真是伤人一千自损八百,我还懵着没反应过来,就又被人按到墙上打了起来。

好在自己那声“救命”挺牛 X,彭敏听见了,喊了付雨潇出来,两边对峙。彭敏块儿头贼大,往那一站他们真就不敢动了,嘴炮打到没意思了,各自扶着伤员打道回府。

我看着付雨潇,心里大概明白了前因后果,我说:“付雨潇,你是真能给我惹事!”

付雨潇还真就有点不好意思地搓了搓脸,偏头看别处。彭敏点了根烟,说大家也没想到事情能闹成这样。

“报警吧?”付雨潇问。

“老子把人脑袋都开了还报警?阿哥你可真别玩我了。咱们结工资吧,以后各走各的路行吗?”

人说语言是蛊惑人心的鬼,我在付雨潇眼里看到一丝落寞。那大概是我不长的人生里少有几次看到的、真实可感的落寞。

彭敏脑子不错,但是显然没什么情商,也没怎么从中调停,友谊的小船本来就不知道怎么上的,然后就翻了。

后来,我和付雨潇就有好几天没见,甚至工钱都没去领。

事后冷静下来,我也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你说你被打的时候第一时间能出来帮你的兄弟,这年头还会有很多吗?甚至有一天夜里喝醉了,还自己琢磨,如果有一天我出事了,有几个人会无条件地出来帮你呢?想了半天就一两个老死党,还都天南地北的好久没联系了,就过年碰一下面。

可我是个文艺青年玻璃心啊,让我去认错,没道理吧?但付雨潇也是啊,让他来找我?更没道理了。

无解!

一天晚上下楼买泡面,看彭敏拿着笔记本电脑在鼓捣。

我曾经偷偷问过阿姐,说是早年彭敏这家伙编程成痴,五十七个小时不睡觉不吃饭,差点挂了,从那时候开始,他老婆就不让他搞这些破玩意了。

所以他当着他老婆的面再鼓捣这些东西,就真有点离奇。我忍不住去问怎么回事儿。彭敏说:“付雨潇店里有监控,知道打你那货长啥样,我查查谁乱搞你。”

“怎么着,还想打回去?”

彭敏就笑:“我和付雨潇加起来五六十岁的人了,哪能做这事儿?”

没想到,彭敏直接点进了那个人的校园信息门户,用自己的后台权限把他成绩全改了。算一算,学分绩正好平均 74——在我校,没 75 分的平均学分绩,毕不了业的。

说起来这事儿也真是有缘——理论上学生成绩只有任课老师和各院教学秘书可以修改,但是整个信息门户平台是彭敏搭的,后台维护也是彭敏做的,学院的人搞不定或者不愿搞的技术问题,就来找他——所以他手里捏着各类权限,以权谋私简直为所欲为。

这时候付雨潇过来,正要说话,看到我,又要怂回去。

我说:“老板你还欠我工资啊。”

付雨潇就滚回去了五分钟,回来“啪”把一叠钱拍桌上了,彭敏看得眼睛都变成了人民币符号。

这就有点恩断义绝的意思。小爷我是文青啊!这时候能说软话?

本来准备钱也不拿甩脸就走的,不过钱好像有点多,我还是决定把钱拿了再甩脸就走。

后来,找我麻烦的少年人不仅没拿到学位证,而且没准时毕业——这就有点意思了,按彭敏后来的转述,这应该是付雨潇动的手脚。

我们学校的学分有两种,一个是绩点,正常学分,还有一个是形势与政策相关的素质学分,有心理健康、社交礼仪之类,要修满了才能毕业。而两种学分是分开系统统计的,连登陆地址都不一样,平日里很少有学生会去看素质学分,况且理论上来说,大学生心理健康这种东西人人都是及格以上。

但是付雨潇这个人是显然是很腹黑很有料的,他跟彭敏说,你改了人家的毕业清查学分,等回头毕业前核对清查的时候,肯定能被查出来改回去。你把他那素质学分也改了,就没几个人能查出来了。

后来打我的少年人四年大学生心理健康都是四十分,直接耽误了毕业。

不得不说有点不道德,但是……好爽啊!

4

付雨潇摆了个绝交的架子,但背地里为我做了这么多事,我也不能不领情。

但是人就是贱,非要等一个契机。我就跟彭敏偷偷商量:“这打算跟付雨潇和好的话该咋整呢?”

“你直接去给他说撒。”

“不行啊我面子上磨不过去。”

结果彭敏真真是个老实人,我跟他说这事儿就想让他当个传声筒,结果他一听我说面子上磨不过去,那就真要照顾我面子,完全没跟付雨潇提这事儿。

我还愁着怎么跟付雨潇开口呢,结果他就出事了。

那时候,老东区这一块的所有店面,但凡是做餐饮的都要关停。彭敏就去了解了一下,到底是什么情况,有知情人告诉他:“这事儿啊,有鬼。老东区的那个食堂里边的人跟上头也不知达成了什么交易,他们销量不行了,就拿别人开刀,把老东区卖吃的的全都干了,尤其是那奶茶店——老东区食堂卖果汁奶茶那个店,完全被挤兑下去了。反正是想一家垄断,能量很大。”

我听到这事儿心说,这不是扯淡吗?这三四家店能把你食堂挤兑下去多少?

彭敏就查呀——原来,真的是有人要整付雨潇。

还是那个撩妹不成聚众打人的少年人,他家在食堂包了半个区经营。能在学校里开食堂的人,都和某些学校高层有不可告人的关系。食堂通过学校找到了门面房的房东疏通关系,房东转身就警告店主们,“你要开这店,我就不租了。”

这事儿彭敏也遭殃,他那小卖部的烤肠和关东煮也不让卖了。彭敏就拿个小锅煮关东煮,人拿着一碗一筷子稳坐锅边玩手机。检查的人来了,就说:“我们一家老小自己煮点东西吃都过分?”别个也没话说,他就搁那儿拿个碗坐一宿,生意兴隆。

可付雨潇不行,奶茶店每天都半拉个门,以往的夜里那丝温暖的光找不着了。

一天我下楼买泡面,彭敏喊:“你小子别这么寒碜了,过来一起吃锅子。”

这话不太像他说的,果然没多久,付雨潇也过来了,三个人围着小锅坐下,一言不发,有点尴尬。有个学生过来买关东煮,彭敏指着我俩说今晚不卖:“你没看这边都要打起来了?还吃关东煮?”

说话是《功夫》里周星驰一脚踩爆孩子们的足球时说的“还踢球?”那个调调。

场面就越发诡异了,彭敏是不看周星驰的,更别说这种调调说话——但是付雨潇看。

场面又尴尬了。

彭敏搓脸,开酒,说“吃饭吃饭”。

我们仨话都很少,提起筷子就吃,举起酒杯就喝,结束了就散。散了之后我回寝室,瞅着外边儿付雨潇走远了就又折回去找彭敏。那天晚上,付雨潇的店子门都关了。

我说:“付雨潇这店子是真开不下去了?”

彭敏说:“那咋整呢?人家有钱为所欲为啊。”

“付雨潇也很有钱啊!”我说。

“还有个东西叫木又。”

“啥?”

“他妈的,权!”

彭敏就点烟,神情落寞。

彭敏这次是真有点落寞,和我臭骂付雨潇决裂那次的情绪太像了。那种感觉,大抵是随着年岁增加,已经明白必须和世界妥协了,并且也实操下去了——但是内心里积极地面对着生活,面对那些看起来混乱黑暗的一切,乐观地保有自己的一方乐土时,突然被人骑在头上拉屎,却又没什么办法可以防抗时,无力又无奈的落寞。

5

一觉睡醒的时候,小树林的桂花早随着那些叮当碎裂的梦飘落落一地,沙响着任随风摆弄。

我去找彭敏,说:“你给我弄只蟑螂来。”

“啊?”

“我去那孙子家里包的食堂吃饭,饭里扔个蟑螂再打电话给食品安全投诉,玩不死他——我们知识分子这么好惹的吗?”

“我 X,你这么社会的吗?”

我就很尴尬,这种事儿我也没做过,但,人生苦短,何妨一试?

我跟彭敏正式开始操持这件事,第二天我就去找他要蟑螂,结果这货正拿着刷锅的铁线圈抠铁碎。

“蟑螂是真的逮不着,除非拍死不然这货死不了,喷雾又不敢用,那蟑螂给你扔饭里有毒,不管拍死还是毒死都太明显了。”

我有些吃惊于他的这套操作:“不是,老彭你这么腹黑的吗,我以前怎么没注意到?”

“我这是注意细节好吗?你以为程序员那么好当?成千上万的代码刷下去几百个 BUG 能玩?你拿这种刷锅的铁丝去,我觉得稳。”

“你这么牛 X,有没想过监控咋整啊?要是他们死不认账调监控怎么办?”我问。

“他的系统要是联网的话咋整都能整,要是不联网……”

“嗯?”

彭敏敲完键盘,说:“靠,真的不联外网啊。”

沉默了半分钟,他突然咋呼道:“但是不联网我们可以剪线啊!”

彭敏抓了只老鼠,不得不说,这兄弟真是个人才。

“那食堂一楼的监控线是从二楼接下去的,弄断它,我们在一楼可以为所欲为。”

“剪线就过分了,切口平整肯定会查出来,妈的,用老鼠!”

“你特么还要训练一只老鼠去搞事?”我心想,这兄弟不是个程序员么,怎么脑子里的想法也这么天花乱坠的?还是个犯罪达人?剪线怕切口平整被人看出来?

彭敏就蔫了,问:“那咋整呢?”

我说:“你在学院里不是还有么些藕断丝连的关系吗?找人去,让他们找借口给食堂监控换系统,一天半天的没开监控就行,恁死他们这群孙子。”

异想天开有时候真能成事。给人点根烟,人就把这事儿给你包圆了办了!——当然理由肯定不能真就说出来——彭敏就跟院里的一哥们假称,食堂委托他升级监控系统,可是他怎么都搞不定,“阿哥你牛逼,你来帮我搞搞呗?”

听到有人说自己牛逼,那哥们能忍得住?我不知道,反正换我我忍不住。

于是那天,我揣着铁屑就进了食堂,彭敏也跟我混进了食堂。彭敏那边一说监控搞定,我这边点了个炒饭,就把铁屑扔里头了,拌一拌,嘴里还哼着歌。含泪吃了一口,用力咀嚼,把嘴搞破了。然后开始拍照,留存“证据”。

然后?然后我就写文呀。我们这种玩笔杆子的,那个少年人的话怎么说来着?不干净。不干净就不干净吧。我嘴也不干净。

文章扔到了校长邮箱,也扔到了校媒,校媒发了三小时迫于某些不可抗力被删了,但还好还有学生自媒体。

炸了。

这次反正不是我炸。

6

后续的处理不想再过多叙述了,施压,谈判,赔钱,道歉,施压。我连毕业证学位证都敢不要的人,还怂你?

我只是头疼:我和彭敏搞了这么个大新闻,老东区食堂被关了好几个摊位审查,可付雨潇的店子还是没保住。

——主要是付雨潇自己不想开了。

他说:“换个地方吧,换换心情。其实没想到会遇到这种事,心里挺压抑的。”

还是在彭敏的小店前吃火锅。有人来问卖不卖关东煮,彭敏说:“去去去,没看到这里要出大事吗?”

话依然不是很多,就喝酒。喝到最后付雨潇哭了。男人没有眼泪,酒喝进去就有了。

付雨潇说:“有你们这俩朋友真不错。”

我又有点头疼。我到底该不该陪哭,显得大家兄弟情深?塑料兄弟花那好歹也是花啊。但是我真的哭不出来,就是心里堵得慌。我一个写武侠的,终究没能像故事里那样看到正义伸张。

付雨潇说:“你有病啊?这种东西你以前不都不说的吗?假大空的,这年头谁能理解。”

我说:“我要是不能理解,我为啥还写武侠啊?干!”

付雨潇就笑,笑得比哭还难看,说:“你手段也不怎么光彩,正义个屁。”

我说:“行吧。讲点接地气的,正义伸张不伸张跟我没关系,我就是稀罕你付雨潇他妈的被人整了,我就要搞死那些人。但是我肯定得说我要伸张正义啊,不然心里怎么过得去?”

彭敏点烟:“你俩算了吧,啊。我他妈是最无辜的,你们俩看武侠的,我又不看,我何苦?”

他又说金句:“但是我们仨加起来七八十岁的人了,能让人给欺负了?”

真哭不出来了。大家都在笑。他老婆也在笑。

后来的后来,我还是哭了,半晌都停不下来——那绝对是因为火锅酱麻了喉咙,或者是因为醋加多了鼻子酸。

付雨潇说,以前开店,店小,没什么人来,卖力做,做完了人家拎着东西就走了,店里实在是太清冷了。所以他做得很慢,慢慢地,就会有人要排队,有人排队,店里就好像有那么些人了,热闹点。做得慢,也能和那个来买奶茶的人聊聊天。大概有这么孤独。后来以讹传讹就说店主又优雅又从容,反而还小火了一把。

付雨潇又说为啥要跟我做朋友。说那天他是故意吃盒饭,故意说“客官您等等嘿我吃个饭嘿”,其实就是为了维持那个“优雅又从容”的人设不崩,所以,外卖来了就是吃饭为重。

可我不知道——但是我在等,等了二十分钟加三十分钟加十分钟。

付雨潇说:“我觉得你也挺孤独的。”

我不太敢告诉他,我没走是因为不想让别人觉得我是傻 X 。但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严密推理出来的逻辑因果?就是凑巧,就是机缘,就是这样彼此误解,但是最后成了朋友。

缘,妙不可言。

后记

大概过了两个月,付雨潇给我说,他在对面的大学盘了个新店,有空常去坐坐。

过去起码要走一个小时,我就说:“干!你要我命。我一个可以在寝室里呆半年、全靠外卖活着的人,你让我走一小时去你店里坐坐,然后再走一小时路回来?我他妈有病啊?”

“是啊,你他妈有病。”付雨潇说。

我叹气。

行吧,有病就有病吧。

(付雨潇系奶茶店老板化名,三木系笔者化名。彭敏为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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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gol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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