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一年的剩菜,办一场有面子的婚礼

2018-05-11 17:07:00
8.5.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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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014年,哥哥准备结婚,婚礼就定在12月。

在我们镇上,婚事一定是要热热闹闹、风风光光的——要办得昂贵、办得好看:找一队豪车,订一家五星级酒店,请专业的婚庆公司一路摄影,还有统一服装的兄弟、姐妹团——这些都是不可或缺的“标配”。

在我印象中,镇上的人,不管有钱没钱,结婚都是这么大操大办的。至于人家一场婚礼具体要花多少钱,从来都没人去在意。我们家也是直到哥哥要结婚了,才第一次算起这笔账。

首先,婚房必须得解决。那年2月时我们就把房子买好了。为了凑齐40万的首付,父亲母亲把大半生积蓄全部拿了出来,哥哥也把工作几年存下的钱和公积金都凑上,最后还问亲戚借了几万块,总算勉强度过了第一关。

然后便是准备新家具、钻戒对戒、彩礼,最关键的,则是12月那一场婚宴的费用,这些全部加起来,怎么也得13到15万。

这对我们家来说,绝不是个小数目——父亲只是个当地社区医院食堂里的厨师,月薪2700;母亲则在一家房地产公司里扫卫生,月薪1800;哥哥在银行上班,年薪8万左右,可入职至今,一直都只是个窗口业务员,没有关系和背景,升职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我,大学还没毕业。

如此算来,从3月到12月,即便不算生活支出,我们全家的收入加起来也不到10万块。买房已掏空了全家的存款,我们就算不吃不喝,也还要再跟别人借钱,才能顺利操办这场婚事。也是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那些跟我家家境相似的邻居、亲戚们,之前办起婚事来看着豪爽,实则也同样是捉襟见肘。

可谁也没想过不要大操大办。

2

缺钱——成为我们全家那一年的主题。为了应对这个困难,也为了可以少借点钱,我们一家四口采取了各种力所能及的“开源”方法:每天晚上,父亲都会到一些餐馆帮忙炒菜;母亲则在打扫卫生之余,做起了回收纸皮、废品的生意;哥哥也开始四处兼职写稿、接一些私活。另外,父亲还坚持每周购买3次双色球福利彩票——如果这也算投资的话。

然后,就只剩下极尽所能地“节流”了。

从那时候起,家中的三餐都由父亲从食堂带回来。他工作的那所社区医院,平日里有大约30多人吃午饭,全由父亲一手包办。本来医院想再招一个主厨和一个助厨,每人月薪1000多,父亲跟医院说他一个人就可以全部搞定,所以医院就决定只留他一个,让他拿双份工资。

厨房的工作量很大。父亲每天早上6点起床去市场买食材,回到医院食堂后马上开始煲汤、洗菜、切菜、炒菜,午饭时再负责把饭菜分送给每位员工,等他们吃完,还要刷碗洗盘、搞厨房卫生,一个人忙得热火朝天,直到下班,片刻都不得休息。

父亲在采购食材时,总会多买一点,以便把多余下来的“剩菜”带回家给我们吃,有做饭剩下的食材、也有做好没有分完的熟菜——当然,他也会尽量控制着采购费用,使之不超过医院标准。全家人每天中午和晚上吃的都是同样的菜,没吃完的就用保鲜膜封起来放进冰箱,第二天加热后继续吃。

如此一来,吃饭钱就都省下了。

不仅如此,母亲还在楼下开辟了一个小菜园,种了萝卜、菜心、冬瓜、葱蒜姜等,菜园的收成自然也是我们的盘中物。

我并没有仔细计算过不去菜市场买菜到底能为我家省下多少钱,也许并不多。但我也同样意识到,其实并非省钱的效果让人可喜,而是省钱这件事本身,给我们全家——尤其是给父亲母亲带来了一种莫名的精神安慰。

我知道他们心里是开心的,每吃一顿饭,他们都会因为“又省下钱来了”而窃喜。在他们看来,牺牲了最基本的饮食享受,尽最大的努力省钱帮助儿子结婚,这是他们为人父母尽责的方式。

3

那年暑假,我在家住了两个月,很快就对千篇一律的饭菜十分腻味了。以前家里的饭菜虽然也不算丰盛,但起码也有三菜一汤。父亲是煲汤的高手,色香味俱全,每次吃饭,汤对我来说都是惊喜。而现在,这些都成了奢望。

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就自己去市场买了肉和菜,回来做了一道菜想给大家“加点料”。没想到,不仅家里人都不开心,母亲还一个劲儿问我这个肉多少钱、那个菜多少钱,“这个肉买贵了,唉!市场肯定骗你们这些小孩子”。接下来的一整天,她都为了我买菜的那几块钱心疼个没完。

后来,我再也没有去市场买过菜了。

过了几天,镇上一个小区搞活动,商家把很多鲤鱼扔进小区的游泳池里,让业主们去捞鱼,但每一户只能捞一条。

父亲听到消息后,连忙打电话给他住在那个小区里的朋友们,果然,他们要么没空,要么根本就不屑于做这种事——这样最好不过了,他们捞鱼的“资格”全都归了父亲。

想着可以有6条大鲤鱼,父亲心花怒放。他兴致勃勃地往小区游泳池跑,登记签名,下水捞鱼。我站在游泳池边,看着父亲拿着簸箕捕鱼的背影,身手十分敏捷、动作麻利迅速。但很奇怪,我还是觉得他老了,有点可怜。

10分钟后,我们用塑料袋把6条鲤鱼装好,交给保安清点。当我们提着鱼准备回家时,父亲忽然拉着我,往游泳池侧面的一处花丛里走去。

他的神情有点紧张,还不时回头看看保安在哪里,等到附近终于没有人的时候,父亲伸手从花丛里又捡起两条鲤鱼,迅速装入袋中——原来就在刚才捞鱼的时候,他偷偷把两条鱼扔到这里藏了起来,想着趁没人注意时再过来捡走。

回到家后,8条鲤鱼全都被父亲晒成了鱼干。这些咸鱼干我们连着吃了一个多月,只要饭菜不够的时候,就会拿鱼干来凑数。父亲则将这些鱼干视若珍宝,谈起鱼的由来,更是眉飞色舞,仿佛占了天大的便宜,或者做了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

一天,我把鱼干搬到太阳底下晒(父亲不在家时,晒鱼干都是由我负责的),傍晚去收鱼干时,发现挂在花坛旁边的那些鱼干上布满了蚂蚁,形状扭曲腐败,我便把这部分鱼干统统扔掉了。

没想到父亲回家后却大发雷霆,狠狠地骂了我一顿,差点还动手打我。我也很生气,赌气对他说:“不就是几条臭咸鱼吗,小不小气?全扔了也不可惜!”

父亲更加恼羞成怒了,用更难听的话骂我:“臭咸鱼也比你有用,你一个钱都不会赚!”

“钱钱钱,我以后赚一堆钱,全甩在你脸上!”

那晚,我们父子大吵了一架。虽说是我有错在先,但他这样说我,也让我十分伤心。事后没多久,我就回了学校,不再关心他们的剩菜和鱼干了。

等几年过去后,当我再次认真回想这些事,总觉得父母的心态多少是有些扭曲的。一方面,他们决不允许自家在儿子的婚事上“失了面子”,另一方面又的确没有能力在短期内改善家里的经济条件。因此只能再吝啬一点,或者贪点小便宜、到处省钱,一点一点地寻求内心的平衡感——好像省的钱越多,家里就越富裕了一样。

可能,这样真的会让他们好受一些。

4

到了哥哥结婚前一个月,婚礼各项事宜基本都已安排妥当,缺的那部分钱,也问别人借到了。

就在这时,突然发生了一件令人始料未及的事。

11月中旬的一天,表哥家添丁,请客吃饭,我们全家都去了,包括我还有半个多月就过门的“嫂子”——如果那天她没去,可能也就不会那么快看到我们家窘迫的一面。

晚宴上,母亲跟她多年不见的叔叔重逢,两人聊起陈年旧事,心情甚是愉快。临走时,母亲专门帮叔公打包了桌上没吃完的菜肴,还专门去到附近几桌,把叔公喜欢的几个菜又多打包了一些,还特意吩咐我帮忙提着,送到叔公的车上。

在母亲身边的父亲,脸色越来越难看。通常来说,在外面打包剩菜这种事,父亲是不好意思动手的,一向都是母亲做,而这一次,母亲不但没有及时给自家打包,还只顾着给别人打包去了。

父亲坐在那里对母亲使了无数个眼色,母亲却一点儿都没注意到。直到桌上的剩菜所剩无几,附近几桌也都杯盘狼藉时,母亲似乎才想起来,问服务员拿了几个饭盒,开始给我们家打包起来。

晚宴后我们回到家,母亲刚把打包的饭菜放在餐桌上,哥哥和嫂子正走进屋准备换鞋,忽然,就见父亲把几个饭盒高高地举过头顶,狠狠地往地上砸了下去。

一个、两个、三个……父亲就像一头疯狂的困兽,对着饭盒宣泄着所有的不满。很快,屋里到处都是撕破的塑料袋、洒落的饭菜,还有颜色各异的菜汁,父亲站在这一片狼藉上,不停地踩踏,把饭菜踩扁,再踢远,嘴里还反反复复地咒骂着,看上去他已经彻底失控了。

嫂子在旁边吓坏了,整个人怔在原地,哥哥也手足无措起来,只能不停地对父亲说:“你、你是不是疯了,疯了……”

好在母亲头脑还算清醒,她赶紧让哥哥把嫂子带走,先送她回家。而我则看准时机,冲到父亲身后,紧紧抱着他的手。看父亲好不容易安静下来之后,我赶忙拉着他下了楼。

那一夜,我和父亲围着小区走了几十圈,他慢慢地恢复了些理智,但嘴里还是不停地咒骂着母亲。他的不满,无非也就是“就知道给别人打包”、“我都暗示了多少遍了”、“打的都是什么东西,好的都给别人了!”,夹杂了一些难听的脏话。我默默地听着,什么都没说。

等我们上了楼,母亲已经把屋里打扫干净了,除了还隐约有一股饭菜味外,几乎觉察不出刚才发生了什么。

母亲也没说什么,只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的脸上,也没有流泪的痕迹。

第二天,哥哥开车送我回学校,一路上我们的话不多,其中跟昨晚的事有关的,只有几句。

“没想到电视剧上才会有的剧情,在我们家发生了。”哥哥说。

“嗯,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没钱吧。”

“是啊,如果我们能赚很多钱,让他们放心,也就不会这样了。”

5

婚礼很顺利。

豪华车队,五星级酒店,专业的婚庆公司,精神抖擞的兄弟、姐妹团,我们都实现了。闪亮的钻戒,幸福满满的婚纱摄影,红地毯、香槟美酒、气球礼炮、50桌佳肴,整个过程堪称完美。嫂子一双手挂着8个金手镯,脖子上还有条很大的金猪项链,那是她的父母亲、姐姐姐夫们送给她的,看着又风光又阔绰。

婚后不久,嫂子生下一对双胞胎女儿。母亲不再做清洁工,也不再侍弄小菜园了,就在家帮忙带孩子,虽然累,但脸上总是挂着笑容;父亲还是做厨师,但已从社区医院了换成了当地的电信局,工作更轻松了。

很多事情都变了,但没变的是,父亲母亲还是习惯吃剩菜。父亲还是习惯每天从食堂带回饭菜来,吃不完的菜也还是会放进冰箱里。

这几年来,家里已经没怎么做过丰盛的饭菜了。对父亲母亲来说,吃饭逐渐变成一种任务,走走形式,凑合着一下就行了——反正吃什么都一样,吃饱就好,还能省点钱。

我也曾劝父亲不要再带剩菜回家了,可他永远都是那句:“那多浪费啊。”

还有一次,父亲对我说:“你还没结婚呢,我们省一点,以后用钱的地方还多呢。你的房子,还有你的婚礼,我们打算……”

我惊讶于父亲对婚礼大操大办的执念,嫂子回娘家,说了我父母亲在家吃剩菜的事,她的娘家人都觉得不可思议:“堂堂一位大厨,怎么在家不好好做饭呢?”

而更多的事情,都已无法解释了。比如父母亲对我的影响——大学毕业后,我一个人在外地工作。每天吃完午饭,我一定会做一件事,就是把食堂没吃完的饭菜打包一点,等晚上再用微波炉蒸热来吃。

父亲问我平时晚餐怎么解决,我告诉他我吃剩饭。他很开心,笑着说:“你们公司真好,中午还能打包。”

后记

坦白讲,我无法评判父母这样刻意的节俭,究竟是对是错,生活本身的压迫感无处不在,节俭可能真的是一种自我安慰的方法。

文化的俗成、世俗的眼光、爱和责任,压在心头的东西越多,我越不敢相信自己原本的判断。于是,我也开始舍弃享受,营造出一种自己“为了生活”必须做出某些牺牲的状态,好像这样,很多问题就都能得以解决。

那一年吃剩菜的事对我的影响很大,我理解父母的无奈和无力,还有他们的心结。而如今的我,也开始不让自己过得那么洒脱,虽然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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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饮食男女》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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