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帮导师收病人红包

2018-05-25 18:03:13
8.5.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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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在,我考上了长春医科大。我家里世代行医,算祖传,算熏陶,我从小竟也迷恋上了治病救人的成就感,或者说,我更求媚于病人的感恩戴德换来的虚荣心。那个时候还没有人告诉我“劝人学医,天打雷劈”,这种对虚荣的追求让我迷失,以至于我根本不知道学医本硕连读要8年。

医学生的日子很苦,要准备很多考试,要买很多资料,要背很多东西,总之我和我的同学们在实习以前过得很“高三”。8年来花钱多挣钱少,处处当孙子处处要谨慎,经历的世态炎凉都是人生路的铺垫。

时间飞快,我在长春的一个医院开始了实习生涯,跟着导师来回跑。在众多实习学生里,算是有“背景”有“后台”的,我的导师也是我父亲的朋友,各个方面来说,我没有受到多余的苛责。

实习期间自然要和导师一起进出手术室,一边递手术刀,一边听着教诲。导师近乎是一个全科医生,除了神经科和放射科,样样精通。很多时候,手术过程漫长但并不枯燥,导师会结合案例给我讲课。作为一名医生,时间久了样貌上也似乎慈眉善目温雅可亲起来。在我看来,我的导师就是这样的老大夫,行医问世,救的人多了,也就有了福报,耳垂就厚了一些,眼眉也长了一些。

实习一年多以后,导师第一次把我带进了问询室。

病人在手术前,病人家属都会被叫到这里,医生在这个时候会拿着医疗报告和会诊结果,告诉家属:这次手术会有什么样的风险、大概会出现什么样的事故、手术过程中突发事件怎么处理、大概的结果。有的时候,手术进行好几个小时了,也会突然把家属叫进来,每次都会让家属签字——毕竟人命关天是大事,风险责任是要分清楚的,所以问询的医生一般会把结果说到最严重,让病人家属做最坏的打算,哪怕是几乎没风险的手术,也要吓唬吓唬人——当人有了最坏的打算以后,无论再迎接什么结果也都算是好消息了。

病人家属一般把问询室理解为医院推卸责任的地方,这样的叫法让我们很尴尬——有些病人,病到一定的严重程度,医院是不建议手术的,因为对于病入膏肓的人,再好的医生也回天乏术,世上真的有九转还魂丹不成?

问询室一般是不许实习医生进来的,手术室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救人,每一句每一字都要有用,没经验的肯定会乱了手脚。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一般这个地方,也是病人家属给医生们送红包的地方。

能进问询室,也说明我得到了导师的“特别信任”,我知道自己不可能被安排和病人家属描述手术过程,我的任务只可能是收红包。有的时候,我会适时向病人家属撇下一句:“诶呀,您家这个手术方案,我们可是好几个专家忙了几个大夜才商量出来的最佳结果……”这样的话,其实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因为为一个生命重获健康,医生再怎么费心思是值得的,但这话一说出来,就难听了,是明摆着要钱了。具体收多少、怎么收,仿佛一切都约定俗成,没有一丝羞怯和尴尬。

病人家属一听也就明白了,治病和给儿子买房结婚一样,是不能在乎钱的,这时候钱不是钱,是爬出地狱的梯子。红包里,一万往上的有,五百、一千的也有,来长春治病的大都是附近小城市的居民,跨山隔海来省会治病,一路上人吃马喂,旅途周转,再搭上人情钱,多殷实的家底也会被掏一个大窟窿。

当然,富的还是会舍得多给些,图个心安,贫一点的家庭,则很复杂了,很多老百姓,小病小灾是不去医院的,感冒坚持到肺炎,再不好就吃药,靠着消炎药终于熬到了肺结核,才舍得来医院看病。所以家境不好的病人,往往会错过了最佳治疗时期。

可这类病人及家属又普遍要求最多,总在向医生寻求“最优解”,跟他们讲病情和治疗方案,“看不懂,听不清,又不明白”,医生们无奈,护士们烦。可是当你看见这些穷苦的一家子挤在一个五十块一宿的宾馆小屋里,你又能怪罪什么?

红包大小没有上限下限一说,但是分配上就有讲究了。若是病人直接找到单个医师商议病情,那这钱就不会摆在明面上,别人也就没有眼馋的资格了。而多数通过问询室来的大红包,则是依次由主刀开始到麻醉师,大概齐分成三两份,小红包就是见者有份了,再小的,就大家一起下了班吃个饭算了——反正是天上掉下来的浮财,大头给了“长辈”,剩下的根据“辈分”分割,只要不差太多斤两,大家都过得去,谁也不会计较的。

可实际上,从专业上来说,医生收不收红包,几乎不影响手术质量——谁也不会因为多拿几百块钱就给病人多缝几针——开刀做手术,该怎么样就怎么样,病人家属总觉得不给红包不踏实,一厢情愿的做法成了风俗,其可怪也欤?

2

踏进问询室,我就这样开始了吸血鬼一样的生活。

一开始我是不忍的,虽然我从小也见过父亲收红包,也见过病人家属的谄媚表情,但是多数时候我反感的。每一个医学生都是用希波克拉底誓言发过誓的,救死扶伤,本分而已,要钱就坏了本质了。

但是导师是你进入这个行当的第一个灯塔,你把灯塔砸了,以后的路怕是也没办法走了。我只有默默地受着,也并不需要过多的灵魂谴责——收来的钱,也不是给我的。

第一个月收到的第一笔账,来自一个67岁的肝癌老人。负责这个老人的看护和查房的一直是我的导师,我也就天天和他见面。

那是一个虽然癌症缠身但是精神矍铄的老人,每天早上起来吃过饭就去楼下公园散步,一两个小时才回来。后来病情加重,用药剂量加大,老人不再出去,开始每天听戏,一顿能喝一大碗粥(这对于一个病人来说其实很不容易了)。每次子女来看他,他总是说要回家,自己没什么事了。

老人的子女一直没有告诉父亲得的是肝癌,根据老人的病情,医院不建议化疗,可老人的精神状态保持得很好,子女都怕他知道真相,没了心气会过早地被病魔打败,所以选择手术。

手术安排在老人入院后一个月,那一天专家会诊就比一般的时候长很多,有专家一直怀疑老人的癌细胞扩散了——如果扩散了也就没有手术的必要了,可是如果癌细胞扩散了,老人的精神状态怎么会这么好?这又是不符合常理的,主观意识上,谁都觉得扩散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所以,手术还是值得试一下的。

下午1点左右,老人被推进手术室。到了门口,老人站起来摆了摆手,要自己走进去,老人坚实的右臂戴着医院的手环,左手留着软注射器,以方便每天的多次用药。他进手术室的每一步都很不稳,又透露着坚毅,就好像孙悟空将要顶破五指山一样。

手术预备阶段,照例要去问询室通知病人家属,老一套,有模板的:年迈的人心脏肯定不好,血压也不稳,这样的老年病谁都会有,重点提一下就好,最后引出导师的不容易,其他的就看家属的悟性了。

一切都很顺利,谈话结束时,老人的儿子拿出了一沓包好的钱,我在边上站着还没有发声,麻醉师李姐就推了回去,说:“如果您这样,就没有意义了。”

我并不明白她说的“没有意义”是什么意思,她可能并不知道这钱是给我的导师的,也可能是慌乱之间说出来的,来回推了两次,连说了两次“没意义”。

李姐是很正义的人,说完这些话,就拿着厚厚的病例,进了手术室。我站在一边很不自然地、像小偷一样拿了这钱——我想,在病人家属看,我们医生应该是一个体系,如果不要那就是不要,可是开始说了不要了,又收了钱,这虚伪很令人发指。

我收下了钱,没有说过多的话,老人的儿子也没有要把钱拿回去的意思,大家在很懵的状态下结束了谈话。我走进了手术室,像完成任务一般嘘了一口气,导师递给我一个眼神,我回了一个眼神,就这样完成了一次对话。

手术如期开始,麻醉剂起效以后,一切都进入了正轨,心率血压一切正常,该补液的补液,该注射的注射,一切都像方案规划的一样。但是检查到肺部,问题就来了,大家都不愿看到的情况出现了,癌细胞扩散了,而且肺部已经感染——必须得赶紧去问询室通知病人家属这个情况。

本来应该是我去通知,但是我实在没有脸面去,但是没想到的是,李姐急匆匆跑去了——天,还不如让我去!

我在脑海里闪现了无数种可能性:老人的儿子可能喋喋不休,可能破口大骂,可能质问为什么收了钱还治不好……亲爹要死了,病人家属是不讲什么道理逻辑的,什么都可能发生,而李姐还不知道我收了钱,可能会和他辩驳,可能……

5分钟以后,李姐回来了,和她一起去的3个助手,一脸慌乱。

李姐说了一声“家属同意了”,意思就是,放弃手术,缝合切口,维持治疗。缝合就不用导师亲自动手了,是助手们练手的时候了。可是我的心又开始忐忑起来:这钱怎么办?对于医院来说,癌细胞扩散的可能性是存在的,本来就是两手准备,所以手术不算失败;但是对于家属,这就是失败的手术,开膛破肚的,却什么都做不了,红包送出去了,命却回不来了,这个时候肯定还有对于医院的愤恨,对于导师的愤恨,对于最后拿走红包的我的愤恨。

3

我很想去和导师说,既然手术没有达到预期,就把红包还给人家,但导师已经换下了无菌衣,换上白大褂,走向了自己的办公室,仿佛什么事都和自己无关,毫无愧疚。

对于导师这把岁数的医生来说,经历的生死多了,对于病人的情感就有些无所谓了,类似于屠夫切下牛羊身上的腐肉一样,手起刀落而已。人们常说医者精诚,其实也不是很绝对,非让每一个医生都有大爱之心,就太难为医生了,不过,如果说传术者多、传道者少,还是很确切的。

“钱终究不是自己的,这件事不该归我管。”我这样安慰自己。

老人缝合以后,被推进了ICU,正常的流程也该是这样,第二天差不多的时候,老人就会回到原来的病房,恢复差不多也就可以回家了——那么我只要刻意回避一下,就不用和老人和他的家属打照面了——不为别的,我只是觉得每一次见面都会是僵硬的,每一次都仿佛在照镜子,而镜子里是丑恶的魔鬼,魔鬼的眼睛是钢镚,开口说话露出金牙,吐出的浊气是我的尊严,脚下踩着的是作为一个医生的本分。

不能见面啊!绝对不能再见面了!

老人术后恢复得不太好,大伤元气,不像以前那么矍铄了,开始浑身变黄,一天比一天黄,一天黄过一天。肝癌病人身体开始发黄,也就是劫数快到了。

一天凌晨我查房到老人的病房,迟迟不敢进入,但是为了完成工作,我硬着头皮踏了进去。

老人靠在靠垫上,坐着睡着了,鼻子插着鼻饲管,只能用嘴呼吸一呼一吸,张着的嘴唇干干的,尿袋半满。老人的女儿趴在老人腿上睡着了,老人的右胳膊搭在女儿的背上,仿佛还是父亲保护女儿、想让自己的女儿在自己的羽翼下成长一样。

我把老人的尿袋放干净,就急忙忙出来了。

抱歉,抱歉,实在抱歉!

又过了5天,老人出院了。隔天老人的儿子来医院办理医保报销,找我的导师聊了很久,说老人回到家的那一晚便走了,他后悔给老人治病,后悔手术……我确信,他也一定聊过红包的事,但我可以确定的是,他除了从我导师那里听到了很多宽慰话和人生哲理以外,什么也没拿走。

老人的儿子出门的时候,偶然看见了我,从看见我,到和我擦肩而过,一直在死死的盯着我,仿佛是要用眼神杀了我,就算扑上来打我一顿,我也不觉得意外。

这样直愣愣的寒光眼神,让我记了很久,冷了很久。

不到一个月后,李姐被安排去了病房做主任,没有再怎么进过手术室,具体原因不详。

这只是我第一次收红包而已,手忙脚乱,没有经验也罢,羞怯也罢,更多的,是感叹:都说医生难做,就这个样子,医患关系怎么可能好啊?去小城市!回小城市!小城市的医疗水平低,在那里治病救人才是真正的治病救人!我要回去,学成以后回去!做医生,不是想黄金万两,是真真切切地想治病救人。

这样的想法始终在我的脑海里萦绕。

4

在我实习期将满的时候,接诊到一个出租车司机,姓刘。油腻的脸,稀碎的胡茬,长时间的日晒让他的脖子和外露的胸脯明显俩颜色,腋下总是被汗浸透,很典型的靠身体换生活的人。

刘大哥在年前检查身体,发现肠道里有息肉,大大小小,有十余个,一直没当回事。到了夏天了,听人说息肉弄不好就是癌,才特地跑了一趟大医院来治病。可是检查结果说,如果手术,肛门可能保不住。

这一句话就把刘大哥难住了:“肛门保不住啥意思?缝上了?以后拉屎咋拉啊?还是再开一个洞啊?这可咋整?以后吊个粪袋子,我咋出去跑出租啊?”

我一边宽慰他,一边对于他的幽默感忍俊不禁。我告诉刘大哥,正常的息肉手术,在十几年前算是难题,大致要从肛门或腹腔开刀,纯靠医生的肉眼和造影一个一个扒开切除,对医生的技术和耐心是极大的考验,对于病人的伤害就更大。可即便如此,也常常不能彻底根治,如果息肉过多,开刀不慎重,就要截去一段直肠,让粪便导出体外,也就是吊一个“粪袋子”,但是近些年来,纯靠激光微创手术,就可以达到最佳效果,手术程度类似做一个肠镜那么简单。

在我很费力的解释以后,刘大哥放心了,让我帮忙安排,我就只能用正常医院的流程,让刘大哥一步一步走。

在手术的那一天,刘大哥掏出一个黄色信封在我手边晃了晃,用下巴指了指我——这样的微创手术医院一年上千台,几乎是没有风险的,不用我导师出马。但是市侩的刘大哥,硬是觉得,这几天他各种检查,我帮了他不少忙——如果以前收钱,是替人受过,那这次就完全是给我的钱了,收一个大老板的钱,不怎么心疼,可是这一脚油门一脚离合踩出来的钱,我怎么好意思收……可是推推搡搡间,这钱还是在我的怀里留下了。

刘大哥一脸轻松地去准备做微创手术了,我把信封悄悄装回了刘大哥的包里。

可能是觉得手术没什么风险,刘大哥连一个家属也没来,事实上,这么几天的交往,我也没有见过刘大哥的什么家人。

术后刘大哥趴着在病房里叽叽歪歪地骂街:“大爷的!真他妈疼啊!”“这病啊!这个遭罪啊!”骂到了晚上,也就不骂了。

第二天早上,刘大哥颤颤巍巍站了起来,肚子已经瘪下去一半了。他扶着墙出医院时,正赶上我来上班,我去扶他,他便和我拉话,一口一个小兄弟,甚是亲热。

到了医院门口,他突然跟我说:“什么他妈白衣天使,都玷污了,我给你钱,我也知道规矩,我更知道我这点钱不可能都在你手里,你们这些人肯定得分,一分就没多少了,小兄弟啊,要做白衣天使,可不要做黑天鹅啊!”

说罢他拍了拍我的后背,一步一斜地走了。

我咧咧嘴笑:你这个比喻不恰当,什么白衣天使、黑天鹅?你给我的钱我可给你还回去了!再者说,你不给钱就不治你的病了?有钱没处花吃饱了撑的!活该你得息肉!

回了医院,挨个病房地查,挨个病人地问。快了!就快了!实习期一过,我就离去小城市更近一步了!

累了一天,晚上回到办公室,靠在椅子上回想白天的事情,心中仿佛又浮现起了小时候对于医生的热爱。要吃一碗桶面,犒劳一下自己,自己很累了,不能累坏了,小城市的劳苦大众等着我呢。

拉开我的柜门,看见紫色的泡面桶上赫然放着一个黄色信封,厚厚的,上面有指印,出汗太多印上去的。是刘大哥!傻透腔的傻子,难道不给钱我们就不治病么?!

我抱着泡面和信封,抬着头闭着眼,冥想着,想哭,但是哭不出来,对面墙壁上挂着锦旗,是“拾金不昧”,而不是“悬壶济世”。

干嘛啊这是,不给钱?不治病么?不要你的钱,不要你的钱!我慢慢地哭了出来。

外面走廊里还有一个男人在恸哭,他的声音比我大很多,听起来,他是健康的那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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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感动生命》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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