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门里一心寻死

2018-06-10 18:59:53
8.6.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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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里有句俏皮话,“去儿科想当妈,去产科想结扎。”

大家多将产科称为“生门”,无数小生命在此处“出生门、见众生”。可鲜有人意识到,此处既是生门,却也是许多产妇的鬼门。生产一次,无异于在鬼门关挣扎一回。

而过这鬼门关,有时也并不以生产结束而画上句点。

1

添了壶新的冲洗液,我正推着治疗车准备进入下一个病房,却听见电梯那方骤然传来车轮急速滚动的声音,裹挟着的凌乱脚步声,似踩在人的心尖上一般。

“急诊送来的产妇!快来人接一下!”

话音刚落,一辆挂着输液架的平车已被推至护士站前:“你们产房在哪边?!”

“我是负责产房的助产士!推到这边来!”产房的木门被大力推开,我的实习带教老师程玉一边往墨绿色的手术衣外边罩上白大褂,一边高声回答。

急诊护士和医生快速调转方向,将躺着孕妇的平车往产房推,嘴里急急地交代病情:“这个孕妇怀孕39周,初产妇,送来急诊的时候已经破水了,麻烦的是她是臀位(一般胎儿是头朝下,臀位胎儿是臀部朝下)……”

“臀位?!”程玉眉间拧成川字,“那不行!一般臀位都顺产不下来,拖久了产妇和胎儿都有很大危险,得直接送到手术室去做剖宫产!”

急诊护士一脸急色:“但她宫口已经开全了啊!”

“那只能先臀位助产了。”程玉面上血色渐褪,快走两步上前来,与急诊医护人员一起将平车拉进产房,冲着护士站吼了一嗓子:“快去叫张医生过来!”余光扫到我时,语气更是急躁,“你还站在那儿看啥子!快点进来跟急诊护士交接病人啊!”

“噢,马上!”我手忙脚乱地把治疗车推到一旁,一路小跑跟着他们进了产房。

进入产房内部一共需要通过三道弹簧木门。众人在门口换好消毒拖鞋后,程玉在前方开道,其余几人推着平车紧随其后。室内刷的是绿漆,墙上三五人影晃动,弹簧门在身后砰砰作响,车轮急转时与地面的尖锐摩擦声混杂着孕妇的痛苦低吟。

一进入生产室,程玉立即脱下白大褂,手脚麻利地往产床铺上中单和护理垫:“赶紧抬上来!”

众人合力将孕妇小心翼翼抬上了产床。宫缩造成的剧烈疼痛扭曲了孕妇的清秀面容,她整张脸几乎快拧到了一起,发际线处的碎发均已濡湿打结,豆大的汗珠自额头一路下行,沉沉坠入了黑发中。

程玉正往孕妇肚子上抹耦合剂准备监测胎心时,穿好了墨绿色消毒手术衣的张医生跨着大步推门而入:“臀位吗?宫口开全了?”

程玉手上不停,很快回答她:“宫口开全了,只能先臀位助产,幸好胎儿不算大。”

两人快速交代着孕妇情况,我则一边整理出“知情同意书”这些需要家属签字的资料,一边跟急诊护士做病人的交接工作:“请问孕妇的家属在哪?这里有一些文件需要他们签一下。还有最好让家属准备一点热水和巧克力……”

“没有家属。”急诊护士出声打断了我,“她是自己打车过来的,身边没有家属跟着。我刚刚问过她,她不肯说出任何亲戚朋友的联系方式。”

“那咋行?”我这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裸生”的,瞬间有点懵了,“那她什么都没有带吗?孩子的衣帽裤袜,奶粉那些……”

“都没有。”急诊护士叹了口气。

张医生正要跟程玉一起去刷手准备助产,闻言我和急诊护士的对话,转过头来对我沉声说道:“费用和需要签字的文件等生产完再说,实在不行就孕妇自己签字。”停顿几秒,她又将视线转向急诊护士,“对了,你们急诊那边给她抽血了吗?”

急诊护士很快回答:“血已经抽了,但输血全套结果(包括HIV,梅毒,乙肝等)得等到明天下午才能出来。”

按理说,医护人员给患者做任何手术或助产前,必须取得患者的输血全套结果。但现在这种情况,显然不能等到查血结果出来再予以助产。

时间紧迫,且别无选择。张医生看了一眼入院资料上产妇的身份信息,快速走近产床,微微佝了腰,眼睛一瞬不瞬盯着汗津津的孕妇:“黎欣,你之前有没有做过任何手术?有没有对任何药物过敏?”

“没有……”孕妇声音轻飘飘。

“有没有任何传染性疾病,比如艾滋梅毒这些?”

“没有……”

一番简单询问后,张医生当即拍板:“把产包、产钳、缩宫素这些准备好!静脉通道打上!马上准备臀位助产!”

2

半小时的兵荒马乱和刀光血影后,随着婴儿响亮的一声啼哭,众人悬了许久的心才终于算是落了地。

程玉将混杂着羊水、血液、粪便和尿液的几张护理垫团起来扔进了旁边的医疗垃圾桶,又匆匆扫了张医生一眼,指着她穿着消毒拖鞋的脚小声提醒道:“你鞋上怎么沾了羊水和血?脚上没伤口吧?要不要赶紧回去洗洗?”

“没事儿。”张医生不在意地笑了笑,眼里尽是如释重负后的喜悦,“有个小伤口,不过产妇又没啥传染病,不用担心的。”

孩子没有衣服裤帽,张医生只得将他擦拭干净后,用一张墨绿色手术单把婴儿包裹好,随即将孩子放在了体重秤上,“嘿,6斤8两!”称完体重,张医生将婴儿交给我打疫苗,然后把褂式手术衣一脱,便出去洗手换衣去了。

给婴儿打完疫苗后,我将孩子抱到产妇床边,冲产妇笑了笑:“黎欣,看看你孩子吧,长得挺可爱的。”其实这句话倒是违心,刚生下来的婴儿多是皱皱巴巴的一小团,委实称不上好看。可所有母亲看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自然都是怎么看怎么欣喜的。

黎欣缓缓睁眼,侧过头看了看我怀中的婴儿,黯淡的眼中有一小簇火苗曳曳升起,却转瞬即灭,所有情绪归于沉寂,最后,只剩大火燎原后的沉沉死气。她闭了眼,没有说话。

我以为她是太过疲惫,或是一时不能立即适应母亲这个角色,便将婴儿轻轻放在她臂弯处:“你现在可以给宝宝喂奶了,早点喂奶有利于建立母子情感呢。”

黎欣再次睁开眼看着我,羽睫扇动了几下,旋即露出了一点极浅的笑意。她解开前胸的几颗纽扣,缓缓将乳房凑到了婴儿的嘴边。

我轻吁了口气。

产后观察两小时后,我们就该将产妇及新生儿送出产房了。

我刚把黎欣和孩子推进病房安置好,其他产妇的家属就立即兴致勃勃地凑上前来,围着孩子左右端详。

“哟,生个小子啊,胖墩儿胖墩儿的,长得还多有福气嫩个!”

“耳垂也大,是个福相!”

“嘿,娃娃咋个没穿衣服呢!”一个大妈捏着有些硬质的手术中单,急急说道,“刚生下来的娃娃皮肤娇贵得很,裹个单子咋得行哦!”话音刚落,她转身在自家床位储物柜里鼓捣半晌,捡拾出了一整套雏菊花色的衣裤袜帽,“我们家娃娃的衣服你们先拿去穿嘛,莫把娃娃弄感冒了。”

这番雪中送炭来得正是及时,我再三道谢后,跟大妈一起麻利地替孩子穿上了衣服。

“谢谢。”黎欣盯着我们看了会儿,嘴里缓缓吐出两个字。我再看向她时,却依旧看不出任何情绪。

十分钟后,黎欣的床头柜上堆满了其他产妇家属送来的生活用品:婴儿尿不湿、抽纸、水杯、护理垫……

“你们现在这些年轻人哦,也不晓得咋个想的,生个娃儿啥都没准备。等你老公来了我要好生教育教育他!”64床产妇的婆婆一脸责备地扫了黎欣几眼,又提着开水壶给她倒了杯热水,“女人坐月子就得好生照顾着,不然呐,以后落下病根儿就麻烦了……”

黎欣侧着头轻抚着怀中的婴儿,并不理会耳边的絮絮教诲。我略加思忖,还是忍不住低声对她说:“黎欣,你给一个家属联系方式呗,总得叫个家属来照顾你啊,你父母什么的都行……”

“没有家属。”

说这句话时,她的眼里渐渐浮起一层水雾,萧索的眼神溺于这片水泽中,再看不分明。

第二天一早,忙完一台顺产后,我随程玉一起巡视病房,为产妇做产后护理指导。黎欣依旧不言不语地躺在床上,与周遭热闹喜悦的氛围格格不入。她静默如一方枯井,外界风云变幻,她只波澜不惊。

回到护士站,我正点开医嘱单准备打印,旁边一个身材丰满的行政护士瞧了我一眼,突然出声问道:“诶妹儿,62床是咋回事哦?”

“咋个?”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她说的是黎欣。

“那个产妇不是你们昨天收的吗?家属也不来,住院费也没交,看她的穿着也不像一分钱没得的人呐。”行政护士一边在电脑上做着表格,一边絮絮说着,“昨天一整天也不吃饭,还是隔壁床的一个大妈心疼她,下楼去给她买了份盒饭和红糖鸡蛋。”

“更奇葩的是,她去上厕所,居然就那么光着脚去,这刚生完孩子,又是大冷天的,也真舍得糟践自己……看着也真是叫人可怜又可气。后来一个实习妹妹实在看不下去了,下了班去超市给她买了拖鞋啊什么的,又给她提去病房。”

“不知道精神有没有问题,也不爱说话,整个人木木的,哎……”

3

等我再次走到病房门口时,正好看见黎欣躺在床上给孩子喂奶。

午后阳光的枝蔓爬进了病房内,一切都温暖宁静。孩子在黎欣怀里怡然地闭着眼,小嘴慢慢吸吮着乳汁,黎欣轻轻地摩挲着孩子的手,恍惚看去,她脸上像是被阳光镀了层细密的温柔。

虽然,没有家属陪伴,没有任何用品准备,没有太多言语,可这些都并不妨碍她成为一个母亲。

程玉脚步匆匆走进病房时,见到的画面与我并无二致。她却面色如尘,生硬打断了这温馨美好的一刻:“黎欣,你那什么,先别喂奶了,赶紧跟我来医生办公室一趟!”又转而对我说:“你替她抱着孩子,一起过来!”

办公室里只坐着主任和另外几名医生,见我们进来,另外几名医生目光沉沉地瞧着黎欣,主任则示意黎欣坐下。

甫一坐定,主任倾斜身体换了个坐姿,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并拢,缓慢而无节律地一下一下敲着木椅的棱角,似乎在斟酌措辞:“你……之前没做过产检?”

黎欣慢慢掀起眼皮,无波无澜地觑了主任一眼:“做过一次。”

“那产检医院的医生没告诉你?”主任的语气带了几分沉郁,“刚刚检验科打电话过来了……你有艾滋!”

主任话音刚落,我的心脏似乎猛地一下被死死攥住——艾滋?在那极短的时间里,我脑子里飞快想到了张医生脚上被血液污染的伤口,想到了黎欣一直以来的怪异,想到了她怀里这个孩子。

如果她有艾滋,那张医生怎么办?孩子怎么办?

哪成想,黎欣却依旧是一副风云难扰的样子,镇静得令人胆寒。

主任等了半晌也见她不说话,只得出声重复了一遍:“咳,我刚刚说,你有艾……”

黎欣嘴唇翕动了几下,终于缓缓答了句:“嗯。”

说完这个嗯字,她便再没有多余的话,垂下眼睑,让人看不清神色。

主任看到她这副样子,差点没跳了起来:“你这反应说明你自己知道是吧?那入科的时候为什么骗我们医生说没有传染病?你知不知道,给你助产的那个张医生被你的羊水血液污染了脚上的伤口!听到检验科打电话过来说产妇有艾滋,她差点没晕过去!人家也是有家有室的人,就因为你隐瞒病情,结果平白无故遭了这场横祸!”

我眼眶有些发红。就算没看见张医生当时的反应,光是想想,已经令人心碎了。如果黎欣在生产前坦诚告知自己的艾滋病史,助产的医护人员则必定会按职业暴露标准,穿戴上护目镜、双层手套、长筒胶鞋。

医护人员在职业暴露的情况下,感染上艾滋的几率是千分之三。及时服用阻断药物,则能将这个几率再降低一些。可,就算是几十万分之一的几率,放在任何人身上,也会是毁灭性的打击啊。

半晌,黎欣抬起一张没有多少血色的脸,瞳孔漆黑,像是凝了一方寒潭。她语调平缓,吐出的话却字字锥心:“只能算她倒霉。”

主任本就气急,听她这样一说,几乎暴跳如雷:“你!你还是人吗?!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合着我们帮你生孩子还是我们的错了?!”

黎欣冷哼一声,不再说话。空气消毒机的噪音一寸一寸撩拨着我的耳膜,室内一片死寂。

几分钟后,主任勉强缓了口气,声音里依然带着怒意,又指着我怀里的婴儿对黎欣说道:“你不把医生的命当回事,总得顾着你儿子的命吧?你怀孕的时候没吃阻断药,生的时候又瞒了医护人员,生下来之后你还给孩子喂母乳了,”主任越说越气,“就因为你隐瞒病情,把你自己的孩子也置于险境!”

HIV阳性的女性并非不能生儿育女,但不做任何干预措施,HIV母婴传播的概率可高达15%至45%。所以,艾滋母亲必须从怀孕初期就要接受严格的医疗手段来进行母婴阻断,其中又包括怀孕期服用抗艾滋病毒药物、生产时避免侧切或使用产钳、生产后禁止母乳喂养三个手段。

而黎欣,则完全避开了这三条干预手段。

看着我怀里睡得正香甜的婴儿,主任缓了语气,眉头却锁得更紧:“现在这孩子已经算是HIV暴露高危了,得马上给孩子做检测,并且得马上给他服用艾滋阻断药……”

“不。”黎欣的声音透着泠泠寒气。

主任有些没反应过来,张着嘴半天才重新发声:“你说什么?哦……你是担心钱是吗?你放心,这个药物是国家免费领取的,不要钱的……”

“不要钱也不要。”

我们几人都难以置信地瞪着黎欣,主任更是气得额角青筋暴起,差点破口大骂:“你他……你是不是有毛病?!自己孩子的命也不珍惜?!我已经跟你讲得很清楚了,他有很大可能感染上艾滋!新生儿的免疫系统并不完善,感染上艾滋的话是活不了几年的!你的不负责任已经将他置于危险之中了,你现在还要剥夺他最后一点生存希望?这可是你十月怀胎的亲生孩子啊!”

激烈的争执声惊醒了婴儿,黎欣在孩子啼哭时从我怀里一把将他抱了过去,走出办公室前只轻飘飘地扔下一句话:“有什么大不了的,死就死了,本来之前也是打算打掉的。”

深秋十月的寒意未抵达中枢前,我已如坠冰窖。

4

自那后,我们轮番给黎欣做思想工作,她只一口咬定:不吃药。监护人不同意,医护人员便无法擅自做主给孩子喂阻断药。

就算明知孩子很有可能会或是已经感染上了艾滋,就算愤怒于黎欣的所作所为,我们最终还是在理智的压迫下,屈从于荒诞的现实。

再次见到张医生是在两天后的夜班。当时,我正单手提着一只明黄色医疗垃圾袋站在处置室门口,穿堂风嗖嗖刮过,窗外灯火通明,有鸣笛声和欢笑声隐隐从街上传来。

垃圾袋里,装的是一个成型的胎儿。胎儿呈蚕豆状蜷缩着,整个四肢和头部泛着浮肿的灰白,身上还残留着羊水和血,早已死透,是自然流产。

程玉说,这是自然界的优胜劣汰。死胎产出后,产妇家属立即表示交由医院处理。在产妇哭得声嘶力竭几乎快晕厥之前,程玉将装着死胎的垃圾袋塞到我手里,催我赶紧扔进处置室。

我站在门口,有些茫然无措。

处置室内放着几只大的医疗垃圾桶,分别装的是生活垃圾、感染性废物、玻璃等易碎药瓶以及锐器。怎么看,这几只垃圾桶都不该是胎儿的归宿。

“把他放在垃圾桶旁边就行,一会儿有专人来收。”隔壁准备室门口出现一个穿白大褂的身影——是张医生。才两天没见,她却像被抽走了神魂一般,眼窝凹陷,嘴唇苍白。心理上的巨大压力,阻断药物的剧烈副作用,正在一点一点将她从内里摧毁。

垃圾袋口上沾了点儿羊水,那股湿黏的触感从手指一路向上,直抵我的心门。

“专人来收?送哪儿去?”

“跟这些针头、输液器、各种垃圾一起,送去环保部门处理。还有些私人医院,是直接把这种死胎扔进河里的。或者让家属出几十块钱,雇个人把死婴和胎盘一起埋树下当肥料。”

“人命啊,真是贱。”她低低喟叹了句,不知在说这个死胎,还是在说她自己。

那一刹那,手上的重量竟似压在我心上一般,让我喘不过气。我想到了黎欣的那个孩子,我甚至觉得此刻手中垃圾袋里提着的,就是那个很可能已经感染艾滋的孩子,他体内的艾滋病毒啃噬着他小小的躯体,他的皮肤被废弃针头和锐器扎得千疮百孔,他随着各种医疗垃圾一起,被运往未知的终点。

他的生与死,从来都由不得自己。

5

所有的夜班都是难熬的,产科尤甚。

晚上十点半,我从配药室头重脚轻地走出来时,另一个上夜班的实习护士从病房那方走了过来,眼神有些怪异,对我说:“62床那个产妇好像跑了,找了半天都不见人,问了同病房的家属,他们也都说没注意。”

“跑了?!”另一名护士听到她说的话,语调瞬间拔高,“我X,她住院费一分钱没交啊,我们又要被罚钱了……”

我心脏骤然紧缩,将手里的输液瓶交给另一个实习护士后,急急扔下一句“我去找找”,便马不停蹄地沿着走廊两侧的安全通道搜索起来。

最终,我在五楼肿瘤科的一侧走廊窗户旁,找到了黎欣。她抱着儿子,穿一身浅蓝色条纹病号服,立在风口。见我快步走来,她脸上难得浮现出一丝诧异,随即勾起嘴角,露出一点浅浅笑意:“你们以为我跑了?”

我不置可否,只冷着脸问她:“你没事儿跑这儿来干嘛?出来散步也不跟我们护士说一声。”

“楼上到处都太吵了,想出来清净清净。隔壁床有个大妈说肿瘤科这儿最清净,我就下来了,”黎欣微微侧着头,视线转向了走廊另一端,“而且,听说肿瘤科里多数都是一些要死的人了,所以我想来看看。”

“你说,我是不是也快死了?”黎欣收回目光,定定地看着我。深秋的晚风从暗处袭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搂着婴儿的手臂微微收紧。

我很想骂她活该,骂她害人害己。可看着此刻的她,我却骂不出口了。

“我这种人是该下地狱的,我知道。”她眼眶微红,“可那个男人,更该下地狱。”

“哪个男人?”

“传染艾滋给我的那个男人。”

她缓缓开口:“我们是在一次朋友聚会上认识的。他长得不错,唱歌也好听,我很快就被他迷住了。所以他跟我表白,我立即就答应了……”

“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虽然不长,我却知道,我是爱他的。验孕棒测出两条杠的那刻,我真的好开心啊。我以为他会跟我一样开心,我以为接下来我们会结婚,会生下孩子,会组成一个幸福的家庭。那天我没有立即告诉他,而是自己打了车去医院,想进一步确定怀孕……结果就在那天,检查出HIV阳性。”

“那一刻我才知道,天旋地转是什么感觉。我痛哭着拿着检验单去质问他,他却无所谓地笑了。他说,要不是我太好上,他根本没机会传染我……”

“后来我又偶然发现了他在艾滋病贴吧的大量留言,说什么‘女人都是贱货’,‘得了艾滋后真他妈爽,出去叫鸡或者约炮都不用戴套了’。呵,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他只是把我当鸡在嫖,也是在恶意传播艾滋……”

“一开始我真的好恨,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是我……”

听到这儿,我终于忍不住出声:“那你为什么不揭发这种烂人?反而这样糟蹋你自己?”

“揭发他?”黎欣轻轻地笑了,眼里盛满萧瑟夜风,“他这种人,已经算半截身子埋进土里了,无论对他做什么都没用的。我自己已经被毁了,也没有那个闲心和公德心去为民除害。”

“那你为什么还要生下这个孩子?而且,拒绝母婴阻断?”我实在难以理解。

“孩子……有时我在想,这个孩子可能是老天给我的最后一点恩赐吧,让他陪我走完最后的人生……我活不了几年的,也不想靠着药物苟延残喘。如果我死后要留下这个孩子孤孤单单一个人在世上,还不如让他跟我一起走。我活多久,我们母子俩就一起活多久。”

我被她的这套荒诞又自私的逻辑震惊得久久不能言语,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父母呢?他们知道吗?跟家人好好沟通沟通吧,别想得太极端了,你还这么年轻。”

“就让他们当我已经死在外边儿了吧。”

第二天傍晚五点四十分,我来科室交接夜班。

上白班的护士却突然告诉我:“62床那女的真跑了。X,住院费一分没交,还差点把艾滋传染给张医生,居然有脸就这样跑了……”

黎欣是真的走了。她只带走了孩子,其他家属送给她的生活用品,全被她胡乱塞在床头柜下层。唯一能证明他们存在过的,只有病床上有几处斑驳的褐色污渍和婴儿的尿渍。

三个月和一年后,张医生分别做了两次检查,结果都是HIV抗体阴性。后来她精神看起来倒是恢复了,也还像以往那样经常接收着从急诊转来的孕妇,只是手术时比之前更为谨慎,做完手术洗手的时候,会强迫症似的反复检查自己暴露出来的皮肤有没有细小伤口,在急诊孕妇的血液检查报告出来之前,她会一直心神不宁。

有次医院拍医护人员职业暴露的宣传片,找张医生拍时,她背对镜头,一直在哭,说起担心被黎欣的血传染艾滋病的那段时间,“觉得特别对不起老公和儿子,很想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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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消失的女人》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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