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我不想成仙,只想离开你

2018-06-13 19:15: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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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豫了很久,我还是给父亲打了个电话:“北大分数线出了,我过了。”

“好。”电话被挂断。

其实我还想问的还有好多:你当年真的是因为我妈是“神”才追求她的吗?你们真的是一群人在山洞里练功吗?你是从哪天开始后悔让我妈生下我的?你现在还后悔吗……

父亲曾说:“你妈妈年轻的时候确实有些本事,后来就没了,她走火入魔,成了个神经病。”说完这句话,他的双眼变得呆滞起来,一定是又想哭。

和父亲的谈话,沉默永远来得比哭泣早,哭泣又来得比答案早。所以时至今日,我知道的都很少,或者说,我知道的只是一些他们的“幻觉”。

1

1995年秋天,我出生在一家镇级医院。一两岁的时候,听说父母抱着我流浪了好些地方,最困窘的时候,他俩还在重庆擦过皮鞋。

迈入新世纪,我刚好念小学。

小学之前,一直是母亲在家里教我,识了些字,会算基础的加减乘除,我只记得她培养我记忆力的方法,她会给我随机念几件日常的事物:天花板、桌子、太阳、云朵、衣服……一念完,我就要立马复述。她一边说词,我就一边造句:天花板下有一张桌子,今天太阳不错,没有云朵,适合晾衣服。词汇的数量随着练习从五个直至增加到九个,读到大学后我在教材上看到了这种记忆练习,不禁感叹我母亲的确非常聪明。

托亲戚找的关系,没有户口的我竟然轻松通过小学的入学考试,第一次见到了那么多同龄人。那时,我年纪比同学都小,家里又穷,受欺凌是难免的。

那几年,家中有长辈分到了一处家属房,我们才得以住在一个不错的社区,有时候,别人家一个月的水电费可能都比我们全家的生活费还多。生活难以为继,婚姻摇摇欲坠,让母亲变得愈发偏激尖锐,幼年的我挨她打是家常便饭。

如果没考到“双百”我是不敢回家的,但还是要回,因为迟了回家也会挨抽。母亲认为针扎后泡艾叶澡可以不生痱子,因此,也会在认为我该受罚的时候,用针扎遍我的全身。

后来母亲病倒了,她躺在床上,说不上是什么病,但就是连开门的力气也没有。好几次放学回家,我都是跑去邻栋请医生帮忙踢开家门。

我总会想起母亲生病时的脸,虚弱、温柔,躺在那里听我说话,有时候似乎又听不见,我让她一直看着我,不然就会觉得她死了。

就在那时候,我决定学做饭,我喜欢吃母亲炒的酱油饭。当我踩着凳子登上灶台的时候,只知道要把酱油和饭炒热。我紧紧握着几乎拿不起来的锅铲,不停翻炒,加了无数遍酱油都觉得味道不对,可是不服输——妈妈还等着我照顾。最后我抱着一小碗黑饭,跪到妈妈面前,哭着说:“妈妈,对不起。”

母亲后来告诉我,那一天是小年。夜里响起了焰火声,她教我踩在一个高高的凳子上,从厕所的小窗向外看烟花。母亲后来说,“真是太委屈你了”,但她不知道,那天我踮着脚尖、把脸挤进铁窗栏里才能看得到的烟花,比任何时候的都好看。

二年级结束,2002年,父母订立了离婚协议。他们商量的时候我就在门外等着,他们签好后拿出来给我看了一眼,我在心里感叹:终于,苦尽甘来了。

2

小时候,每当听到家中长辈们说“劝一下你爸爸妈妈”,我都是点头眨眼示乖,心里却想:他俩没希望的。我就还真一句也没劝过——哪怕是看见他俩要提刀互砍,看见电视机从二楼砸下去,看见家具被一把火烧掉。

等我后来得知他俩结合的原因,更加庆幸当年没有劝他们。

母亲出生在矿山,外公是一名失职的矿工,外婆年轻时很美,有过一位做干部的前夫。后来因为娘家的成分不好,前夫勇为人先地抛弃了她。我的外公工作危险、性格古怪,对于外婆而言,他唯一的可取之处就是还缺一个老婆。后来很多年,外婆就做着三四份零工,不仅要养活丈夫和女儿,还要负责一直生产直到儿子诞生。

外公外婆一共有六个孩子,我母亲就是计划外的第五个女儿,令人忍无可忍的那一个。一系列堕胎土方都没有战胜母亲,她一身伤病地出生了——左胸畸形,常年拉稀,百日咳之类的婴儿杀手几乎无一错过。这个弱小可怜的小妹并没有得到姐姐们的疼爱,母亲从小就在她们的欺凌中长大,有可能是因为她生得比她们都美,有可能是因为穷困之家衣食太稀少,也有可能只是母亲长大后想要把自己的不幸归罪给别人,夸大了姐妹之间的矛盾与压制。

母亲十五岁那年,外公把外婆活活打死,然后便自杀了。母亲领了一笔“未成年孤儿抚恤金”,去外地学校学了她最不擅长的英文,“当然,什么都没学到,终于出了趟家门而已”。

回到矿山后,母亲接受了一个男孩的追求,住进了他的家里,想逃离姐姐们的家。可由于她的真心早就另有所属,加上未婚同居带来的巨大羞耻感,她的恋爱很不顺利。吃药被洗胃,跳河被救起,站上马路中间司机踩了急刹车,几次诚心诚意但不得命遣的自杀,串起了她的青年时代。

那几年她走过许多地方,穿着入时,美丽端庄,在山河四处地留影。但,在这些好看的照片背后,她也曾在车站被偷空一切,学着别人蹲在街边想讨点应急费用时,又被人当成站街女羞辱了一番;后来她爱上了一个向她施善的小伙子,却得知他早有女友,本应该好聚好散的时刻,还差点被他强奸。

也就在这时,气功开始风靡全国了。

母亲讲,当她提出要去学习气功时,大姨极力反对,但看她那时整日魂不守舍恍如枯尸,大姨也只能带她去见了当地小有名气的练功人。我母亲说她一接触气功,就变得神采奕奕、如获新生,大姨只能放她远游学功。

而在几百公里以外,我父亲的情形就要简单许多。父亲生在一个小山村,因为穷,先天不足,17岁就从重点高中病退,关闭了读书闻达的命数。家中长辈给他安排了铁饭碗,但他却是一个相信自己有天命在身的人。

直到20多年后的今天,我的父母仍陶醉在当年布下的精神迷乱之中。

3

他们当时练的“气功”,准确来讲叫“中功”,早就被划为邪教组织。

我的父母第一次相遇,是在青城山的一个山洞里。当时我母亲因为“天赋”,已经成了一名“气功大师”,而我的父亲,还只是一名默默无闻的跟从者。

关于母亲的地位,我幼时看过的照片可以大略为证。照片上,她正在舞台中央,带领数十人表演“功舞”。她告诉我,这些舞蹈她是不用学习的,只要进入“功态”,她就能自然地跳出来,比其他人跳得都好,于是她便成为了领舞。

“当时我们‘中功’第一人是XXX,一般人都见不到他,但他曾在功态中要我去找他,而且还暗示我应该和他在一起,但我没有去。不过——”母亲话锋一转,“他知道其实我比他厉害,想要巴结我,或者至少是和我合作。”

在山洞里,他们要“辟谷”十五天。我母亲才不会乖乖遵守,偷偷在一旁吃东西,而我父亲一定是有命则遵的老实人。

我父母两人“浪漫故事”的开端就源自后来的“开天眼”,母亲说,父亲是在“第三只眼”里看到她骑在一头麒麟上,于是认定她是神。

“我们练功,叫做‘学打找打’,会有很多阴性的东西找上来,你爸斗不过,就很怕。有一次他去上厕所,感觉有鬼要索他的命,他叫观世音都没有用,一叫我的名字鬼就跑了。从那天起,他每天就像个跟屁虫一样跟着我。”

“你妈年轻的时候确实有点本事,未卜先知,这种功能有些人好好修炼也是可以达到的。她本来有个好底子,但被她败坏了。练功要心诚,但她满脑子都是私欲……”

“她当时未卜先知了什么事情?”我问。

“以前的事不要提了……”父亲为人毫不强势,但他不想说的话,一定问不出来。

如果依我母亲自己所言,她当年未卜先知的事情,都是些定乾坤的大事。比如,她说某一年将有一颗脱轨的行星撞到地球引发灾难的传闻是真的,但之所以最终没有发生,是因为她调动了一颗彗星把那颗脱轨的行星给撞飞了。

“那颗彗星被命名为XXX,你可以上网查一下。在科学家发现之前我就知道了,还告诉了当时身边的人,让他们不要紧张。噢,你爸爸应该就在场,你可以去问问他。”

“你的意思是,宇宙中的事情你都可以掌控?”

她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拿捏到没到告诉我更多真相的时机,然后说:“我是创世之母,第一个人类,宇宙中的事情哪怕我不能全部掌控,其他神明也会和我合作。”

4

我母亲曾进过一次精神病院,她说,她是被一起学功的人害得神志不清,并不是自己疯了。那时候我父亲也一定是全心相信母亲没有问题,因为他曾在家书里写道:“我遇到了一个神一样的女人。”

至于母亲为什么会接受父亲这个她原本讨厌的男人,她有好几套“命该如此”的回答:

最浅显的,她说,那是因为他们在一起游玩时看了“淫秽影像”,已尝人事的她被诱惑了。她“经过权衡、迫于无奈”做出牺牲,“那时候一直有一个声音跟我说,我必须和他在一起,不然他马上就会死,我是为了救你爸爸一命。”

后来,她找到了一个更宏大的解释:“最早的时候,世界上只有我一个女人,我犯了一个错,万恶淫为首……我生了一个儿子,和他在一起了!因为这个错误,我投胎了好多次都没有还清自己的罪孽,这一世终于要结束了……这就是我为什么又遇到了你爸爸。”

“当时我知道自己犯下大错后,非常痛心,想要重新做人,我就把我的精元都打散了,最大的那一份给了那第一个儿子,你爸爸就是他的转世。这么多世以来我收回了很多精元,就是在重建我自己,这一世安排你爸爸和我在一起,让我能收回最后这最大的一份,我就变回原来的我了——噢你不懂为什么可以收回精元是吧?你想想聊斋里怎么演的?对对,这些书有时候写的是对的,有的他们又不懂。”

“这么多世,你不知道我经历过什么……当然了,也正是因为我经历了那么多,以后才能更好地统治世界,准确来说是治理,由我们一起治理,你成为我的女儿是有原因的。”

“我已经在和上面合作,开始进行‘筛选灵魂’了。这么久以来,我都没有采取严厉的手段,是因为我相信我的子女们是能慢慢改过自新的,但是你看,人类变得越来越坏了,我必须狠下心来……做人类之母不容易啊,权力越大,责任越大,你以后也要帮我……”

“你看我每天在床上躺那么久以为我在睡觉是吧?其实我没睡,我是在天上办事呢!但这样还是忙不完,我要把这件事情一直做下去,所以我不能死……”

“你说不死就不死?”我反问。

“这是命中注定的,如果你表现好的话,我也可以教你怎么长生不老,但现在不能告诉你。你要为人类做贡献,我才可以教你,不然我就是滥用私权……”

“……那你想要我做什么?”当时只有十三岁的我越听越冒冷气。

“你可以做我的发言人,你在台前,我在幕后。现在的人都不懂这些东西,我直接出去是不会被认可的。但你不一样呀,你干干净净的,你可以走以学识服人的路,现在这些人不就信这些吗?你搞阳的,我搞阴的,我们俩配合……”

“可是我不想做这些……”

“你现在不着急决定,等长大一些吧!每个人,尤其是我们这样的,都有自己命定的责任,因为你还小,一直没有跟你说这些,今天第一次说了,你一定要记得,这些事情天机不可泄露。你现在发誓!”

我已经习惯母亲要求我发誓了,于是听命发了一个。她说这不够重,这是大事,要发毒誓,我就又发了一个很毒的誓。

时至今日,我早已忘记我发的是什么誓,大概从那时起,我就做好了背叛的准备。

5

10岁,我和父亲生活在一起。离开母亲后,他变得更“有意思”了。

在父母还有来往的时候,在母亲的介绍下,父亲信了基督教,从此找到了新的信仰方向。

父亲去的基督教堂位于市区深处。拐进无数个小巷,越走越脏,地上的油面积水越来越厚,墙体颜色越来越深,最终在一幢灰秃秃的小楼夹角处开了一面小门。教堂只有三排座位,凳子上的漆掉了八九成,足够一个小孩抠上几十分钟。讲经的时候,有些人怀里都没有书,却在听到“有福了”时,猛地站起来,喊叫作揖。

我父母在他们中间,却又不在他们中间——母亲是来借鉴一下耶稣是如何收服众人的,父亲则是在探索如何做一名称职的人间使者。可那时候,我的户口还没有解决,他们总觉得腾达之日将近,会有人把这种东西奉送到我们面前。

到我念小学五年级时,父亲开始了自己的“研究”。他设计了一幅画,作为祈福传福的载体。

这幅画整体看来是一个“礼”字,左边的“衣补旁”的文字多采自《诗经》,右边的这一笔由几个不同颜色的实心圈组成(代表光),分别代表祷告的几个境界。这样说起来好像不错,但他对于话语的理解都是断章取义的。例如他觉得写上“逝将去汝,适彼乐土”这句话,这张图就会和通往天堂之路产生联系。

他还认为李白的诗里有修仙的秘籍:“李白可是‘诗仙’呐,他的诗怎么可能是随便写写的呢?你们在学校里学的都是些最浅显的内容,没有人开导你们去探索里面的奥秘。你看看这个‘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一个镜子怎么可能飞上天呢,这里面就有法术。”

那一年,他独自带我生活在乡下,试图把我培养成一个会说文解字、同时被耶稣眷顾的小孩。我们吃了一整年的素,而且还要在每日睡前进行祷告。

父亲说:“祷告的时候如果你能看到光,就说明你是块料。”

我们的祷告姿势是跪在床上,头枕着手臂,这时候眼睛受压,黑暗中很容易感知到轻微的眩光。小时候的我虽然对此懵懵懂懂,但暗暗觉得这并不是什么神迹,而是我自己可以造出来的效果。于是我每天晚上都会弄出那个效果,然后告诉父亲我看到了什么颜色的光。

不同颜色的光在他那里有不同的意思。大多数的光都是好的,有一种颜色却意味不好,我为了均衡,也说过几次那个颜色的光。父亲每每听到,都会大事不好地抓住我的双臂,严肃又关爱地问:“你快点回忆一下,今天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而如果看到白色的光,“要是纯白透亮的,还比较大,圆得没有瑕疵”,就表明修炼到家,离看到圣体不远了。于是我准备了几种“次白光”,一步一步进化到他想要的样子。到了后期,我几乎每天都能看到最优质的白光,父亲因此特别喜欢我。他不会质疑,毕竟我是他的女儿,受到耶稣的眷顾不足为奇。

放学后,我不和同学们跳皮筋,而是早早回家,在那房檐低矮的二楼,闷热又闭气的房间里,跟父亲一起研究《三字经》。

父亲认为,《三字经》这么伟大的书,一定有伟大的奥秘,但著书者不一定有本事完整地把奥秘说出来。这样的话,他就能够解释为什么自己有时候看不懂《三字经》——其实那是因为他写错了。

父亲把修订《三字经》视作我和他之间的一项神圣任务。之所以需要我的参与,父亲说是因为小孩子具有成年人所没有的灵感,其实大多数时候,我们只是将经中的个别字进行替换。

很长一段时间父亲都自称“三传者”,在《三字经》的原文中,“三传者,有公羊。有左氏,有谷梁”这句话,本是指《春秋三传》里的《公羊传》、《左传》、《谷梁传》,但我父亲则认为这个“传”是“传经”、“传福”、“传道”的“传”,而“公羊”,则代表《圣经》中上帝的子民,因此他称自己为“三传者”。

《三字经》处理好后,父亲将主要精力又归到了那幅画上。我上初中时,他每天都会背着画出门,就好像忍者背着他的刀。他整个人开始弥漫着一种“一看就不像正常人”的气质,总是戴着一顶顾城那样的毛线帽,下面是一颗浮肿的脑袋,上面还有一双因甲亢而前凸的大眼睛。

这十多年来,他把那幅画改了无数个版本,哪怕只是将画中的光圈微微调整下距离,他都会赶到影印店里重新印一张。不仅是作画,他还写了一篇文章,主题是:返老还童,长生不老。我念中学的时候,父亲要求我为他“修改文章”,到了大学,变成为他“发表文章”。

多年过去,文章还是一页纸,他行文有两个特点:一是语意不连贯,二是胡乱用典,简直就是在用经书里抄来的句子在填空。每每我问他这是要传达什么意思时,他就答我:“天机不可泄露,懂的人自然会懂。这就是缘分。我传播它,是为了让更多有可能懂的人看到。”

6

父母订立离婚协议后,并没有办理正式手续——他们搞丢了结婚证——不过当年结婚证也是非法办的,因为我爸没有到法定年龄。以至于后来在他不想负责任的时候,就会说,他当年太小了,才22岁,不懂事,都是我妈拿着腹中胎儿逼他才结婚的。

离婚后,两人也四处打过零工,但家里还是常年处于赤贫状态。我被这里养一养、那里养一养,小学就换了四所。由于没有出生证,直到读小学三年级时,亲戚才走后门给我上了户口。

这段时间,母亲交往了一个小她17岁的青年,和我父亲的清修生活形成鲜明对比——母亲每次提到这位有着另外一种宗教信仰的青年时,就会流露出一种酒足饭饱的神情。

我初一快上完时,母亲才离开那个青年,回到我的身边,在度过血浓于水的第一个月后,我就后悔了。

我因为带了本杂志去厕所里看,被她来回抽了两巴掌。那时我胆子也不小,直接说:“妈妈,要不然你别带我了吧。”之后又被打了一顿,然后听她诉苦。

她一遍一遍地告诉我,她为我做了多大的牺牲:“我是为了来带你才离开他的,你就不能体谅妈妈一点吗?”

为了让我明白他们爱得有多深,甚至会对我描述他们的性生活,而后来“性”的匮乏,就成为她欲望节制的里程碑,用来证明她的圣洁伟大。每当她叹惋过自己的隐忍委屈,她都会和我进行这样的对话:“我真的是一个好妈妈,对吧?虽然表面不成功,别人都看不起我,但我做了一个伟大的母亲,这是一个女人最重要的。对吧?”

诸如此类的,她还给我灌输了很多:如果不是因为我父亲软弱无能,不踏实工作,我们家不会到这步田地;我奶奶是个会巫术的老太太,我之所以一回乡下就生病,就是因为奶奶在我身上做了法。

“你妈妈是不是会那一套?你说给女儿听!”她还找来我父亲作证。

“说那么多干嘛?”父亲承认了,但不想谈。

“你女儿不懂啊,我让她小心一点,也不知道她是哪里得罪你妈妈了,要不最近就别回去了吧?我虽然治得了她,但她已经下了手的事情我又能怎么办?”

我父亲居然又默认了。

自然,母亲灌输给我最频繁的,还是她的“能力”,她称之为“功能”,全称“阴性功能”。我后来也觉得,她的思维足够精巧,教一般不入流的“疯言疯语”望尘莫及——她懂得用忏悔来反证自己。

“我其实对你爸爸还是有愧疚的,下手下狠了。你知道他现在眼睛为什么那么大那么突吗?甲亢也不会这样的,这其实是我害的,唔……是他自作孽。那时候在XX,我怀疑他跟那个信基督的女人有一腿,但又没有证据,我这种人就有这种好,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验证一些事情。我当时就许愿,如果你爸爸确实出轨了,就让他变丑。你看,灵了。”

“你爸爸很怕我,你没看出来吗?他知道我的厉害,可能觉得我太毒了。所以他不会真心对我好,就只是怕我,没有办法。唉,跟你说个秘密,其实你妈妈害死过人。你爸爸年轻时候有个朋友,也学了气功,想和我比试。那天我们在一起练功,他在功态里忽然来搞我,我就反击,没过多久,他就生怪病死了。我当时也挺怕的,就告诉了你爸,其实不该说的。”

借用她的“能力”,她能对生命中的任何状况做出解释:

比如她没有朋友,她会解释这是因为她识人太准,能一眼看透别人的灵魂,对方就会觉得很不舒服,“因为我太厉害了,一般人不能和我来往。这叫做‘高处不胜寒’”。

比如她不去工作,就会解释这是因为她有更重要的任务,“如果我在人家那里打工,就不能说睡就睡,但上面随时都需要我。如果我回避我该做的事情,就会被惩罚,对,按道理已经没有人能惩罚我了,但一切总有规矩,我也会被惩罚”。

为了证明她被惩罚,她在吐出一口血痰的时候,会诚惶诚恐地拉着我去参观、去研究,说很可能她已经得了绝症,但练功的话她自己就能治得好自己。

事实上,一年到头她也未必能吐出一口血痰,但她几乎天天都在解释她为什么不去工作。撞证据就像买彩票,撞上一个,能用一年。

7

母亲是为了我才放弃的爱情,这件事我信了一年。直到她开始频繁地带我去网吧帮她聊天,领着我搜去查全市的兰州拉面店——我才知道,她和那个青年的爱情早已难以为续。

我充当她的打字员,作为奖励,有时候我也可以另开一台看电影。只是更多时候,预付的1个小时可能都不够她吐尽心中相思。

情况好的话,他们会像朋友一样聊天,母亲开心得把聊天软件里的所有表情一次性发给他,从“微笑”开始,三四十个,涵义虽风马牛不相及,但好像每一个都能对上母亲心中的一个暗语。每当我犹疑地看着她,询问要不要发“菜刀”、“地雷”等表情时,她笑着表示“发发发”,并展现出“心有灵犀”的愉悦。

始料未及的是,这件事竟然会让我大吃苦头。因为我们发完那堆表情后,男人没有答复,后来很久都没有,母亲把这归咎到我的身上。她说,我不该发最后那个表情,那是一坨屎。她说我是故意的,“你就是想要搞坏我!”

“你就是想要搞坏我!”两三年后,我又一次听到了这句话,那时她已经换了一个男人。

我高中时,母亲在街边租了一间门面,开了家小理发店,前店后家,拉开帘子就是床。她的理发用具用一个挎包就能装下,规模大致相当于那种三五块钱的“天桥理发”。

除了附近工地上的男人,和冒失走进来又不好意思直接出去的学生,说不上这个店还有什么别的客源。除去顾客,还有一类观光客,“老板娘手艺不行……但漂亮是真漂亮啊……”我亲耳听过这种话。

我家隔壁餐馆的老板娘,每天边颠勺边散播我母亲的谣言。只有我回家和母亲亲自出来骂的时候,她才会消停一点。我原以为母亲会争这口气,安静地做她那不入流的陪聊老板娘,毕竟,她在守贞这件事情上十分偏激:她说如果我有婚前性行为,她会给我“判刑”。但没想到,她真的和一位客人好上了。过了一段时间,这个男人的身份又变成了“已婚男人”。

拜隔壁老板娘所赐,私情很快败露。有一天我回家,恰好撞见那个男人的妻子来店里“消费”。她问我:“你妈妈是不是和一个叔叔关系挺好?”然后形容了一下自己丈夫。

我犹豫了一下,回答道:“没有吧,我妈妈跟蛮多客人关系都可以,聊天嘛。”

那女人一走,我就被母亲打了一顿:“我是不是招呼过你,什么话都不要说!什么叫做‘跟蛮多客人关系都好’,你是要那个女人回去就告诉他,我是个‘鸡’,是吧?你就是想搞坏我!”她又搬出了这句话,“看着吧,要是你搞得我和他分了,看我以后怎么对付你!”

这个“走着瞧”的结局一定是:无论发生什么,只要分了,那都是我这句话搞出来的。

8

除了家庭,我的教育问题也令我耿耿于怀。

初中时恰好赶上九年义务教育,这才得以让我念上重点学校。如果没有赶上,我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毕竟我的第一套课外书还是初中时自己省下生活费买的。

在重点中学考了三年班级第一之后,中考前,省重点高中来约生源。约谈老师在办公室里等了我一个中午,我没有去,因为他们要收8000块的建校费。到了2009年,我见过的最大款项也不过才1000元,还是母亲指使我从奶奶手里骗来的。

母亲不过才回来我身边两年,就高效地破坏了我和我父亲这边所有亲人的关系。

骗奶奶钱的钱是一桩,给叔叔打骚扰电话是另一桩。我没法不做这些事情,在我们那不足十平的出租房里,我的一切自由都是她给的。

我曾经历过很多痛苦的时刻:因为在家里乱扔用过的餐巾纸,我被挂上认错牌、踩在凳子上,站在通往学校的路边“示众”;因为在公交车上被扒窃,我在市中心广场前扇了自己四个耳光……但幸好这些都是我一个人的事,没有给人打骚扰电话那么可怕。

之所以要给叔叔打电话,是因为我初三时在“五科联赛”上没有考好,这是一项只考语数外理化的提前批竞赛,用于重点学校挑选学生。我的数理化一向不行,能保持总分第一只是赖于日常考试的内容基础。而考竞赛题,我就失去了优势。

而母亲则认为这是我叔叔做的手脚。叔叔在政府部门工作,尽管当时只是个秘书,但她认为他有这个本事。至于他为什么要干扰我念不到重点学校,母亲说这是因为她和我爸没钱,叔叔担心我上学会问他要钱,“就算不是他搞的鬼,那你就求他把你搞进去。”

那时候我们没有手机,打电话一直是用公共电话。我像身患绝症一样,艰难地拖动身体到了电话亭。按照我母亲层层推进的思路,需要先试探他有没有捣鬼,再要么威胁要么恳求他,为我走后门、改成绩。

叔叔回答,这种事情他做不到。于是我母亲认为他在推脱,更怀疑他。她教我继续逼问他,怎么委婉地戳穿他的“谎言”,怎么让他明白“我们其实心里都有数”。她还预先警告我,一定不能说这些是妈妈教的,“你叔叔不是很喜欢你吗?你要让他觉得你其实很聪明。”

按母亲设计的这些步骤,我自然不是一通电话就能解决。中途叔叔挂了好多次,每一次都让我如释重负。每打完一个电话,我都要哭着求上母亲十几分钟,说我不要那个成绩了,我中考考好一样没有问题。算了吧,饶了我吧,我们回家吧。

“你们……走不走啊?”一直在旁边听着的电话亭老板发话了,他要打烊。

这时候,母亲已经气到整张脸都绷在一起了,但对店老板还是很礼貌。她说,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希望老板多多谅解,反正,钱肯定不会少的。

最后,时近11点,我们才终于走在了回家的路上,我哭得像一口烧了一天的蒸汽锅炉。

快到家时,刚才一直气势汹汹的母亲忽然舒缓下来,回过头,脸上带着愉快的笑容:“女儿啊,今天锻炼了你的说服能力和坚持能力,怎么样,是不是受益匪浅呀!”

月光照在她的脸上,青瓷般的影子印了出来,她就像一个遥远的幻象,我永远摸不清下一刻她会化成什么样。我呆在原地,心里几乎要大叫出来:快跑!离开这个女人!

这件事情之后,我在相关事件上直接放弃了争取。怎么不用我出场,就怎么来。

没有勇气去要建校费,就假装不知道被省重点找过。因为哪怕去不了那里,我至少也可以念一个学费不高的普通重点高中。可没想到,最后,叔叔竟然给我找了一个不用学费还有补贴的学校。

叔叔这个安排让父亲一方的亲人大为欢喜,我母亲虽不满意,但她不拿出一分钱,只支使我去反抗。不要,我拒绝在她的统治下,再去干预任何事情。

我仍记得,自己坐在家门口的土地上,问自己,如果我就这么被毁了,怎么办?

我仍记得,自己坐在家门口的土地上,问自己,如果我就这么被毁了,怎么办?我很清楚,我不可能拿得出第二样往前走的武器了。

9

我的高中,大致复刻了初中生活。

差异只在于年龄的增长带来了更多的母女矛盾,以及我无论考多少个第一名,都变得没有了意义。有时候我也会猜测,如果我无法考出一个像样的名次,这就会让母亲直观感受到我在学习上的危机,那么,她是不是就会节制一些,尽量不在生活中为难我呢?

我跪过的地方涵盖窗台、地板、乒乓球台,我挨骂的场所不止于校门、宿舍、公交车站,挨打的方式包括正反手扇耳光、迎头一口漱口水、拆开衣架抽全身、高跟鞋一脚蹬在下体上等等。

而我犯下的错误,包括出门十分钟以上不先关灯,做饭的时候听不懂她的指令,迎客时说错了一句话,想去参加毕业聚餐时被她“听到”我骂她……

“道歉”也已被训练成了我条件反射的本能。为了自保,我无数次在没错的情况下承认自己错了,渐渐觉得,只有在第一时间承认错误才能感到安全。

母亲在鼓励父亲给抚养费的时候,常常说:“你有一个这样的女儿就知足吧,从来又不用你操心,学习又好。别人家家长还要会去巴结老师,可你连她班主任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吧?”

而每次母亲在对我打骂后,如果还有心情安慰我,就会说:“你不要讲妈妈对你太严厉了,你要看你自己要做什么样的人。我现在就是要各方面培养你,抓住你青春期这段关键的时间,这是我的任务,你知道不?”

当我表示我并不想做什么大人物时,她又会笃定地告诉我,我现在只是还没有想清楚,“可以以后再决定,但人得先往那方面培养,不然等你想清楚时就晚了”。

直到高二时,发生了那件可以称之为“转机”的事情——她有了新的男人。

“她终于可以把劲使到别人身上去了。”这种谢天谢地的心情让我即便得知那是个已婚男人后,仍没有太强的干预愿望——反正说了她也不会听。

从那天起,我要做的就只是听一些令我微微厌恶但妨碍不大的事情,比如她如何在舞厅里艳压那个女人、还不让对方察觉有鬼,比如她真后悔在运了油的车上做爱而蹭坏她的衣服。有时她还需要我帮她出主意,有时再为他们的感情经营失败吃点苦头。但总而言之,焦点不在我身上,一切都好说。

因为做了有妇之夫的情人,她开始像之前总是不停问我,她是不是一个伟大的母亲一样,问我她是不是一个坏女人。我当然不能回答“是”,也不能支持她如此下去,但每次谈话的最后都会变成:“可是我也没有别的办法。”

是的,“可是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就像母亲觉得自己没有力量离开那个男人一样,我也觉得自己没有力量离开母亲。不仅如此,我还要和她一起塑造出一个“模范母女”的形象。

通过有意或无意的操作,母亲早已让我觉得,这世上除了她没有人还会爱我;另一方面,要我说出“我妈在折磨我”这种话,也是难以想象的。

高中时,班主任有一句名言:“如果一个人和自己的妈妈都搞不好关系,那一定是他自己的问题。”我母亲对这话大为赞赏,经常引用。甚至在我上大学时,和辅导员说起我和母亲的矛盾,她的反应也是:“你是不是叛逆期延迟了?”

从我上完初一她回来开始,母亲一连陪了我九年。从初中时同学羡慕我有妈妈照管,到高中时他们问我会不会不自由,再到大学时大家会诧异地说:你妈妈难道没有自己的生活吗?

我经常恳求母亲不要再管我,有的时候是边哭边说,有的时候是温和地劝她去追寻自己的生活。如果是前者,她就会“治”我到让我放弃说话;如果是后者,她就会气定神闲地告诉我,我会这么说都是因为没有远见,如果她不在我身边,我会长不高、会学坏、会被骗去早恋、学习会一落千丈……

如果把前面的讲述掉个个儿,把话语权交给我母亲,她能讲出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来。可是,没人听她说了,她的生命里除了我,已经没人了。她只有在和我吵架的时候,才大声叫嚣“你有本事让别人来听听”,喊叫的剧烈程度仿佛她可以马上吐出一个人来。

大学填志愿时我选择了心理学,母亲撑着双臂守在电脑旁看,又露出了那副自作聪明的愉悦神态。她问我,是不是很想知道别人心里想的是什么,而她其实早就可以做到,不过让我去学习一下也好,这样以后她带着我“攻进”别人心里的时候,还能显得科学一点。

我直直地盯着电脑屏幕,控制住自己无论听到什么就点头的惯性,只在心里回答了一句:“我就是想搞清楚你和我爸到底是什么病。”

10

高考后的那个暑假,我都用来和母亲周旋了,就是为了让她不要再跟着我。

我反复建议母亲去过自己的生活,但她还是做不了决定,毕竟她也没有属于自己的地方,更何况我要去念大学的城市还是北京——她心爱的“全国政治经济文化中心”。

我在政府工作的叔叔得到一则赞助贫困学生的消息,有5000块助学金,非要我拿下。虽然觉得有点伤自尊,但这些钱对我来说,是一大笔学费了。但母亲不同意,因为要采访(其实只是拍张照片)——她觉得以后如果带着我混出头了(比如“当上国家领导人”),这个就是黑历史——于是,坚持打发我去拒绝。

叔叔和爷爷都无视了我说的“不愿意”,并威胁那天一定会有记者前去,结果母亲竟然就真的在那天拖着我、清空家当去了北京。叔叔他们扑了个空,我猜场面应该很尴尬,以至于六年后的今天,他还是不怎么理睬我。

我拿着爸爸还有爷爷奶奶凑齐的四千块学费,和母亲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走进首都时,每人身上至少挂着八个布袋、纸袋和塑料袋,手上拎着一个铝桶,还有一条塑胶凳直接跨在臂弯。母亲不擅长打包,也不同意我买哪怕一个行李袋——总之,我们灰头土脸地到达了北京。

正如她担心的那样,拥有了图书馆和互联网后,我在大学里成长得飞快。

我很喜欢尼采,经常带他的书回家看。在长大的女儿面前开始放低姿态的母亲,说她也想看。起初我很兴奋,可等下个周末我再回家时,母亲激动地告诉我,她太喜欢尼采了,他简直句句都说到了她的心里,她还拿出书准备给我看她的批注,“我跟你说一个秘密……”

“唔。”我手扶着脸,不紧不慢地翻开书,“你是不是要告诉我,尼采是你的转世?”对她来说,她才是人类历史上的“第一个”,之前经历过的什么伟人的一生都是她投胎的。

“你怎么知道!”母亲激动得满眼水光,“你真是越来越聪明了,我想什么你都知道!”

“妈妈,武则天就不提了,慈禧、希特勒、尼采这三个人,我没记错的话他们在世时间是重合的,怎么,你的灵魂还能一会儿在这个人身上,一会儿在那个人身上?”

“……你记错了吧?”

“记错了?”我小声嘀咕,犹豫着要不要查给她看——这是我第一次试图戳穿她。

过了好一会儿,当我们要吃饭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拿出手机查了一下:“呐,你看,希特勒出生的时候,尼采还没死呢。”

母亲凑过来,用指尖引着眼睛仔细阅读。“那我待会儿吃完饭躺一下。”她看完后说道,意思就是要“通灵一下”,“问一问那个声音是怎么回事。”

忘了过了多久,母亲告诉我她知道原因了:“尼采最后十年不是疯了嘛——那是因为我的灵魂走了,去了希特勒身上。”

11

这些年,母亲还有一个特别关键的“防御”,保护着她不会被送进精神病院——虽然她坚信自己有“推动世界统一”的“天命”,但她不会去采取行动。

“时机还没到。”她总是这么说,“我要先等你长大,等你发展到一定程度了,我只用在你后面使劲就行了。你不知道,我这种人如果碰到那些懂行的人啊,他们都会想尽办法把我翻出来的。要么利用,利用不到就搞死,免得落到敌人手里。有了我就能统治世界,谁不想要?美国都会来抢的!”

有时她还会把我也拖进那种紧张的气氛中,无论我在做什么,她会忽然抓住我的手臂,托孤般凝重地望着我:“女儿啊,你害怕吗?如果我出去办事,别人来搞你,你害怕吗?”

“那你先出去办一办,来个人我看看。”

“你说得轻巧!”她严肃地拍拍我的手背,“你们年轻人就真的是拿命不当命啊,要是不怕死我早就出去了,可我要顾着你。他们看我只有你一个女儿,肯定会拿你威胁我的,到时候要是我选了你误了正事怎么办?”

在我的多番鼓励下,大概也是因为每日在家实在无聊,母亲开始出门了。她究竟有没有和公园里的大爷大妈们聊起这种事我不清楚,但推测她应该没有那种抓个女学生就问“你知道《圣经》吗”的勇气。曾被送进精神病院的经历让她很警惕,一直提防着不让外人了解真正的自己:“其他人可能会觉得我是神经病吧,他们不懂这些,我也不能像跟你讲这样去跟别人讲清楚,让他们理解。这是秘密,不能让别人知道,你一定不能跟别人讲哦!”

过了一段时间,不知道是不是在外走动过的原因,母亲的迫害妄想愈发严重了。奥巴马二度当选都有一年多,母亲不知道怎么就在电视新闻里忽然和他看对眼了,一直认为奥巴马在找她。出门买菜时发现有个黑人在看她,吓得东西都不敢拿就赶紧跑回家。

她还叮嘱我,某段时间一定不能去护国寺周边,她感知到那里的“气场不对”,应该是来了一个和她不对付的大师父,“如果我被发现了,就会出大事”。

整整两年的时间,她摈弃了其他中年女人爱好的肥皂剧,以收看新闻为荣。同时,像她会在书上的各个角落写下“判词”一样,她也为新闻做出个性化的批注:“ISIS这个事儿我早就提醒过奥巴马了。他肯定是没有信我的话,现在害了美国也害了全世界……果然黑人当总统就是没经验啊。”

每当她坐在我学校食堂的电视机前,旁若无人地向我炫耀她的“维和功绩”时,我都不得不难堪地制止她:“妈妈,你可不可以不要说了,我不想听这些。”有时候还要再加上一句:“我不关心政治。”这样,母亲就不会觉得我是在嫌弃她说的话。

那曾经努力保护过母亲幻想的我,可惜只活到了18岁。

12

几年之后我慢慢意识到,当母亲笑着感慨“女儿终于长大了”的时候,背后有着多少不安。

我开始有了自己的银行卡,父亲会直接把钱打给我而不是她。

当我在专业课上学过了“精神分裂”后,我坐到母亲面前,看着她的模样,听着她的言语,所有的信息流入脑海。我不好做出奇怪的样子,可是我能意识到,身体里有个我正在紧紧捂住自己的耳朵,拒绝两种信息产生对接。

我曾旁敲侧击地劝她,去接受一下心理咨询:“我知道你以前受过很多苦,你心里应该很难熬吧,能不能去处理一下呢?也许能让你好过一点。”然而,当被拒绝后,我不敢一而再再而三地找机会了,我害怕失去她的信任。

可是,我还是失去了她的信任,因为无法避免的,我长大了。

成年以前,母亲采取长辈与亲情的双重压制,可以因为我的一句反驳就立马声称要把我踢到江里去。成年以后,我们的关系则更像是一个坚硬的掌权的男人,和一个暴躁的怨妇,出现了一种像是即将分手的情侣才该有的拉扯。

她时常低三下气地夸奖我,说我哪里厉害而她就不行。这种比较式的赞美,令我完全不能受用,只觉得脊背发凉,因为我见识过她的爆发。

当她自认为忍到极限的时候,曾经所有的低三下气都会变成:“你总是瞧不起我!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平时我看你长大了,给你点儿面子,你就鄙视起你妈妈了!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你爸爸也说你心不好,我以前还帮你说话,现在看来他果然没讲错!总有一天你会遭报应,我看以后你的小孩怎么对你!等你找到男朋友后,我要告诉他你是什么样的人!”

母亲做事最是拼力,她自诩为“天底下最伟大的妈妈”,是必须要费尽全力将我重新塑回原来那个好女儿的。

“你要感谢你有一个这么宽容的妈妈,没办法,谁让我是你的妈妈呢。”当她谴责够了,就会开展宽恕大会,作为下一轮腻乎的起点:“身为你妈妈,我还是选择原谅你。你们这一代都不孝顺,你受到风气影响也是可以理解的。”

“哦,但你不要以为我会无止尽地原谅你。原谅你只是为了过日子,但你做的这些事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你不要惹得我不得不惩罚你、报复你,我的本事你是了解的。你也不要怪我狠心,正所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就算你是我的女儿,我也不能纵容你。你是个大学生,这么简单的道理不会不懂吧?”

很长时间以来,我都还在试图跟她争辩,但尝试后却发现,她的精神状态已经发展到根本听不懂我说的话,我的每句话都会被曲解,变成一个对她不利的意思。

于是,我下定决心一言不发。她发作的时候,会把我锁在家里。我死咬着不说话,无论她说多么荒唐的话我都不反驳,直到她说够——通常是四个小时。

我扶着头慢慢靠在墙壁上,大脑里忽然剧烈地动起来,像无数的火车奔赴远方相撞。从那时候起,我莫名拥有了颅内知觉,它让我在许多个深夜里,有一半时间无法入睡。我头痛欲裂地躺着,渴求一个梦境将我敲晕。

大学三年级,我上心理咨询的相关课程时,几乎节节流泪。老师一边说,我一边仰着头静静地哭。因为不想引起注意,我不擦眼泪。直到老师提到一种名为“漩涡般的母爱”时,我走进了她的心理咨询室。

我不知道,和老师讨论母亲是精神分裂还是偏执型人格障碍,究竟有多大的意义,只是隐约地觉得可以给自己一个拒绝母亲的理由。我很惭愧我必须要给母亲一个糟糕的定性,我很难堪我必须要把她赶到某个地方,但我更害怕她会爬得我满身都是。

心理咨询后,我彻底倒在了地上,连虚浮的快乐都不能拥有。我总是在审视,总是在发现,一切都如此的不合理。荒诞失去了那一点点的黑色幽默感,变成了无尽的悲哀。

有一天,我突然打断了母亲的数落:“妈,我最近有点抑郁。你能不能理解我一下。”

母亲愣了一下,然后认真地质问我:“你不是学心理学的吗?怎么还会有心理问题呢?”

过了一段时间,我的这句话又被重新消化:“噢,我算是知道为什么这段时间你都不对劲了,原来是心理有问题啊,你好好调节,我不会跟你计较的。”

13

大四时我开始工作,在一家五百强企业做着并不喜欢的事情。

最初两个月给母亲交赡养费,直到后来,她又找到了一个养她的男人——我终于可以把妈妈给别人了。那个男人看起来平庸老实,想必做不出多大的恶行,我也就听由他们离开了。

他们离开后不久,父亲就察觉出母亲不在我身边了:“她到底去哪里了,是不是跟男人跑了?”

走之前,母亲万分嘱咐我一定不要告诉父亲。只是我一再坚持的隐瞒,竟让事情发展到——“你妈妈到底去了哪里?我听别人说她被黑社会老大拐走了。你又在哪里?你是不是跟着在一起搞什么鬼名堂?”

后来,父亲居然一路追到了北京,于是我终于可以当面对他说出:“求你饶了你自己吧,她已经不是我们家的人了。”

接着我回到乡下,亲自向爷爷奶奶确认了这个儿媳妇的消失。他们之前只知道这俩口子过得不好,却不知道事情的程度和结局。后来,再遇上父母问起对方的消息,我都会回答:“你们已经没必要过问对方了。”

母亲终于离开,我一个人在那间几乎只有一张床大小的出租房里蜗居了一个月。什么也不做,就是静静地感受每天从头顶到脚趾的自由与轻松。之后我开始考研究生,家庭在我身上造成的教育悲剧,我一定要扭转回来。

母亲在被那个男人带走后,不到一年就闹得不可开交。她多次打电话向我求助,希望我能帮忙劝一劝那个男人。我扪心自问,我想要逃离母亲的感觉应该和那个男人一模一样——她要求男人每次出去玩都带上她,她以前也是这么对我的。

后来,我为了落实母亲的请求,也是为了母亲能够待在别人身边久一点,我给那个男人举例,说我小时候,母亲是怎样带着我从羞涩的钱包里分出一点点给街上的乞丐的,我希望那个男人明白我唯一的论点——她是个心善的女人。

可这些都没有用。这个曾经指责过我对母亲态度冷淡的男人,还没有坚持到我十分之一的时间。他不光大骂我母亲是疯子,还警告母亲,如果她要像她所说的那样去败坏他的名声,他就会在我身上还其之道。

母亲每每发作到一定程度后,就会用“搞坏你”来换取别人对她的妥协。母亲也曾多次对我说过此类的话,例如把我的本性曝光给我未来的爱人,去我学校或公司里反映我的不孝,让他们慎重培养人才。也许是因为我比较软弱,或者没有那么明确的把柄,所以母亲对我的威胁并没有造成箭在弦上的危机——可那个男人不一样,他和母亲在一起的时候还没有离婚,于是母亲决定跟他“决一死战”。

去年,我因为第一次考研失败而转入工作,换了城市,换了公司,只是母亲还是原来那个母亲。她因为我不愿意交代我的详细住址和公司名称,开始威胁要去媒体告发我,或者伪称女儿失踪,报警找到我。

这个风波忍过去后,母亲又告诉我,她可能过不久会死,请我记得去给她收尸。她告诉我她的计划,用无数条时间满格的语音。我不愿意一一详听,但还是明白她是准备去那个男人工作的地方,曝光他的个人生活。

“他可能会搞死我。”母亲声音颤抖,“但我受够了。我会事先找好媒体做宣传,这样到时候闹起来,才有足够的影响力。我不能就这么白白死了。我要揭露这些臭男人的嘴脸,给世人敲警钟!”

最后,我用“你能不能写好遗书再死”打断了她的死志。

14

在我不清晰的某个时间点,母亲和那个男人终于分开了。她多次尝试想要回到我的身边,都被我拒绝。我甚至已经不愿意再给她希望,因为我预感那会膨胀出无尽的要求,然后我会变回那个在她的指令下,以“世界统治者”为目标的小孩。

我的每次拒绝都会带来母亲的暴狂,在被多次威胁后,我已经冷酷到看到消息就直接拉黑她了。而与母亲的每次交流,哪怕是没多大波澜的一通电话,都会让我一整天心神不定。

如今,在强行将母亲推远的近两年后,我终于实现了自己的理想,考上了北大的研究生。母亲知道后,欣喜地说要兑现她负担我全部学费的承诺。但我拒绝了,我害怕她的每次付出都会成为日后批判我缺德的砝码。

而且我可以想象到,由于我考上顶级学府,她又开始幻想着操控我走上“统治世界”之路。也许是因为这个,她才愿意花钱——毕竟她早已声明,若是我去读普通学校她一定不会管。

回想起三年前,我在无数篇日记上写的都是与母亲和解的决心,可生活却把我们越带越远。我已经无法发自内心地爱我母亲了,当然也无法使自己信服,身为一个人,我有资格保持这种状态。

我还总是想起,母亲以前很爱对我提起她曾经得到的一则命运占卜,说她越到老,越过得好。我能为此做出贡献吗?我出于道德感所做的计划会不会被情感干扰、而无法好好落实?如果我无论如何都会让她失望,我会不会成为她生命里的最后一份痛苦?

我真羡慕那些坚定的孝顺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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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小森林》剧照
插图:《关于莉莉周的一切》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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