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遍非洲野生动物的中国人

2018-06-20 17:06:16
8.6.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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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正在电视上不停地换台,突然感觉一个频道里传来的声音十分熟悉,仔细一看屏幕,上面是一个厨师,一身挺括的白色工作服,顶个大帽子——虽然印象中的他始终还是大裤衩子T恤衫——但仅凭那熟悉的笑容,分明是老黄无疑。

我看了一下节目的名称——《舌尖上的蓉城》。

1

20年前,当时公司正在投标叙利亚的一个变电站项目,领导希望借此考查一下当地的商业潜力,看看是否有持续开发的可能。我接受委托,前往叙利亚考查。

那年5月,由公司国外工程部的李主任带队,考察组一行三人出发了。因为是国企考察,走的是官方途径,接待我们的是大使馆经参处的官员。

虽然现在的叙利亚遍地硝烟、满目疮痍,但在上世纪90年代末,叙利亚还是一个和平美丽的国家。从机场到市区,到处悬挂着一老一少的领袖画像,老的身穿西服,是总统老阿萨德;年轻的一身戎装,是老阿萨德已故的长子巴西勒——本来他才是原定的接班人,可后来在1994年不幸死于一场离奇的车祸,于是老总统只好让他的次子接班——也就是目前的叙利亚总统巴萨尔·阿萨德。

一周时间里,我们先是拜访了经参处的参赞及其他官员,随后见了一些当地的商人,还顺便去参观了位于叙以边境的戈兰高地。

考察结束后,领导认为叙利亚还是有商机可寻的,不妨再做一番开拓工作,研究一下可行性,如果前景好,将来就在叙设一个办事处,继而扩展到中东的其他地区开展业务。

于是我便被领导留下从事开拓工作。此前,我已经在国外工作过两年,工作艰苦不说,最难以忍受的是,至少要工作一年半以上才能休假回国探一次亲。我提出了自己的困难,领导表示理解,并安抚我:“最多三个月,不管好坏,你都可以回去。如果大有可为的话,来人换你。”

我们住在经参处的一个招待所里,每天27美元,食宿全包。这是一座租赁的小洋楼,上下两层,除了接待国内来访的官方或非官方的商务人士,还是经参处的内部食堂。

一楼客厅外面有个小院,草坪石径,中间一棵苹果树,枝叶繁茂,结了好多蚕豆大小的青果。四周的石墙上爬满了白边圆叶的藤萝,还有一粗枝从隔壁家伸过来的李子。虽然触手可及,但我想起“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就觉得还是不动的好,毕竟身在国外,代表着中国人的形象。院内还有一个微型游泳池,只是没有水,瓷砖之间长满了水锈。

领导走后,我从二楼搬到一楼的客房。对面的房间住的是一对厨师夫妇,厨师姓黄,40岁左右,中等个头,一口川音。他爱人看起来要年轻许多,大约30岁出头的样子,模样秀气,身材微胖,姓潘。经参处的人管他们叫老黄和小潘,我也跟着这么叫。

我在新房间住下不久,就发现了一个问题:住在一楼,临街一侧的窗户只有一层玻璃,晚上若是开着,只要轻轻一拨纱窗,窗户就会打开,小偷很容易进来。

老黄听了我的话,笑着说:“没事,这里的治安好得很!你放心困觉,绝对不会有小偷。我们这里是富人区,你没看到外面总有拿枪的便衣吗?我们上面住的就是阿萨德的妹妹。”

他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过来的时候,路过一些大户人家,门口还真有三三两两斜挎自动步枪的“闲人”。

我心下稍安,但仍不免嘀咕。他们看我这样,又笑了,连说:“没事,没事!放心好了。” 语气还带着一些大惊小怪。

老黄两口子曾在非洲的塞纳利昂待过,他说,与那相比,这里就是天堂。

2

那时正处夏季,天亮得早。起床之后,我常常去小院里溜达。呼吸着北京少有的新鲜空气,耳畔鸟鸣婉转,十分舒适。而且我竟然在草坪里发现了几只土黄色的旱龟,最大的一只有小碗大小,也不怕人,碰它一下,它才会不慌不忙地爬上几步。

叙利亚人生活悠闲,上午10点上班,下午2点下班。因此经参处的上下班时间也按此调整,早饭上午9点,午饭下午下班后吃。饭后是午睡时间,你想出去谈业务都找不到人。

一天之中只有午饭最热闹,经参处的人连同家属都会过来,差不多有20人。因为常在一个锅里搅勺子,我和他们逐渐熟悉起来。在经参处里,除了参赞60岁上下,一秘、二秘、三秘都是30岁出头的年轻人。其中有两位女士——田秘和萧秘,三位男士——童秘、王秘、孟秘,此外还有一位会计,姓张,是萧秘的丈夫,都是经贸部外派的。

叙利亚的饮食单一,最好吃的要数烤羊肉串,当地人叫做Kebab,我们笑称“烤爸爸”。主食是阿拉伯大饼蘸蔬菜酱,此外就是大盆的蔬菜“色拉”——其实连色拉酱都不放。虽然老黄做的是中餐,且擅长川菜,每天变着法子地准备早餐、午餐,但叙利亚是穆斯林国家,食材就那几种牛羊肉,买不到适合的调味料,最终做出的菜还是有些单调。

有一次在院里,老黄跟我诉苦。“我做川菜,首先就是花椒、大料,但这里都没有。”他说着拿起一根棍子,在地里掘了掘,“你看看这块姜,我好不容易从国内带出来,种在这里,又烂了。”他站起来拍拍手,“就是种不活,葱也没有,只能用洋葱,可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我倒是无所谓,从高中起就吃食堂,外出做项目也是吃食堂,老黄做的菜已经够好吃了,于是安慰他:“挺好的,我觉得挺好了。”

有时,老黄也会忍不住抱怨一句:“他们就是难伺候。”

一天早上,我照例去小院散步,发现老黄两口子正端着一个脸盆,站在围墙边摘邻家的李子,大大方方的,就像是在摘自家的。我看到隔壁楼里有人在向这边张望,一时不好意思过去。等他们兴致勃勃地端着一大盆李子进来时,我才说:“你们摘人家的李子,不怕人说?”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地说:“没事的,人家不说。来来,尝尝,甜得很。”说话间,小潘已经洗好了一小盆。我拿起一个红白相间的李子,尝了一口,果然甜酸适口,于是又吃了几个。

下午午睡起来,刚走到门口,我就发现隔壁家的几个小孩正在那边摘李子,还冲着我笑,我赶紧退回屋里。

3

晚上是招待所最清净的时候,如果没有新客人,晚饭就只有我和老黄夫妇三人。吃完饭,他们两口子常邀我一起出去散步。因为是富人区,周边环境很好,街道静谧,晚风习习。我们边散步边聊天,更多的时候是听老黄摆龙门阵。

原来,老黄一直在大使馆做厨师,也是“老外交”了,先后去过埃塞俄比亚、塞纳利昂,他和萧秘夫妇很熟,在塞纳利昂时就认识了,这次来叙利亚就是他们介绍的。

老黄曾在埃塞俄比亚的经参处工作过三年,那时候他还不能带家属,小潘只能一人在家里带儿子。可能是因为这个,老黄有些怕老婆,按四川人的话说叫“耙耳朵”。经常可以听到小潘吼他,而他总是嘿嘿地笑着,没有脾气。

说起埃塞俄比亚,他的话就多了。他说那里的黑人对中国人很好,遇到什么带路的事都是争先恐后的,所以平时没事的时候,他常常开车去当地的村子里玩,带一些清凉油给当地村民,顺便再买些鸡回来杀了吃。那里的人极穷,有些小姑娘到十三四岁了还赤身裸体的。

“因为中国人老帮他们打井、修路,当地的黑人对我们还是有感情的,但也有不满的地方,就是中国人馋,滥杀野生动物。”

当地的黑人环保意识很强,当中国人打鸟时,他们会抱怨:“你们中国人有钱,买得起农药,但我们没钱,就靠它们吃虫子。”当中国人打猫头鹰的时候,他们又会抗议:“现在老鼠这么多,再打死猫头鹰我们怎么办?”

“但中国人不管——这也难怪,在自己的国家里尚且不考虑这些,更何况在非洲,都是以老爷自居。”老黄叹气。

中国人还会在沼泽地里抓青蛙,“很残忍的,”老黄比划着说,“抓到一只,就活活地剥下皮,然后往车上一扔,也不管黑人的抗议——再也没有东西帮他们吃虫子了。”

“中国人真是贪吃成性,让当地人都觉得不可思议。”老黄接着说道,“比如,路上遇到压死的蟒蛇,就会立即下车,然后用刀切成一段段的,往车上一扔。还有路上遇到被撞死的驴,下车查看后一旦发现是公的,也不管周围有没有黑人,就立即掏出驴鞭,”老黄比划着,“用刀‘咔哧咔哧’地割下,拿了就走,看得周围的黑人目瞪口呆。”

“没办法,那些打井队的北方人特别喜欢吃铜钱肉,就是驴鞭。所以只要遇到撞死的公驴,就绝不放过。这在当地都引起轰动了,我们的黑人佣人就曾经问我,‘luse’,就是驴,他用手比划那东西,握着拳头,翘起小指和大拇指,横放在嘴上说‘bula,bula’,就是吃的意思。弄得我很不好意思,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老黄的脸色变得有些尴尬,就好像真的回到了过去。

“有的中国人形象太不好,对当地的影响很坏。那些黑人很爱野生动物,从来没有去打的概念。他们觉得上帝赐给他们牛、羊、鸡就足够了,干嘛还要打其他东西呢?所以,尽管村子周围的树上全是鸟巢,但从来就没人动过。”

不过,虽然老黄批评中国人嘴馋贪吃,他自己其实也干了此事。

他说,他离开埃塞俄比亚时,就强迫他的黑人佣人把院子周围树上的鸟窝统统掏下。起初佣人不肯,于是他威胁“不干就开除”,佣人也只好从命。结果一晚上——之所以是晚上,他解释说“怕人发现”——就掏了80多只小鸟,堆满了一脸盆。然后“把皮一扒,用油一炸,好吃极了”。这些都是那帮同事告诉他的,说“不吃实在可惜”。

我笑着调侃:“你既然知道不对,为什么也干?”

“唉,鸟肉实在好吃。再说,我们那麻雀成灾,到了傍晚,全落在电线上,把一条条电线都坠成大弧线了。而且我们辛苦种的蔬菜籽,也全被它们吃了。不过不到几个月,原来的鸟窝里就又住满了麻雀。”

他这么一说,我倒也觉得有些心安理得了,又有些幸亏那里的中国人不多。

4

那几天散步,话题都是关于吃的,而且逐步升级到“滋阴补肾”上。

一天晚上,老黄说起了“狮鞭”:“在埃塞俄比亚的时候,打井队的人撞死狮子后,用狮鞭泡酒,说喝完以后,就跟雄狮一样。我也喝了,不过并没有什么感觉。”

“没有跟雄狮一样啊?”我忍不住笑起来。中国人出国工作,由于不能带家属,就只能找小姐了。

老黄说:“在非洲的中国人都怕得艾滋病,再加上胆子也小,所以尽管嘴上嚷得凶,但很少有人敢尝试。说巧也巧,还真有人铤而走险,就真的染上了艾滋病,也许是舍不得多花钱,又不知道采用什么预防措施,结果中了大彩,早早地被送回国隔离了起来。”

接着,老黄把话题又转了回来:“他们还做过‘三鞭酒’呢。”

“三鞭酒!?”我简直好奇死了。

我知道国内有一道秘菜,叫“三鞭菜”,有牛鞭、驴鞭和马鞭。以前有一位负责项目审批的同事,去山东某县出差,当地领导在接待的酒宴上就点了这道菜。那同事觉得如尝到了人间至味,回来后逢人便兴致勃勃地大谈特说。

而今想不到,这道“国菜”竟然传到了非洲。而且原材料也因地制宜,分别用了狮子鞭、猎豹鞭和鬣狗鞭。

老黄说:“狮子一般是用卡车撞死的。晚上开车时,远远地看见两盏绿莹莹的灯,那就是狮子的眼睛,这个时候它被灯光晃住了,一般不跑,然后开车猛撞过去,先把它撞晕,然后再开车来回碾压,确定死后,往车后一扔,拉回去。

“至于鬣狗,就用枪打。鬣狗属于恶兽,连当地人见了都打,用涂了毒汁的弓箭射它。因此我们打它,当地人非常欢迎。

“猎豹得来纯属偶然。当时打井队在挖茅坑时突发奇想,琢磨着能不能借此捉一只野猪。就用挖掘机挖了一个三米深的大坑,上面用草盖好,再放上些食物。不想第二天早上一看,竟是一只猎豹跌了进去。”

“那家伙凶得很,”老黄比划着,“他们扔了好多大石头,见它不动了,还是没人敢下去。直到有人用一根长棍子戳了好几次,确定死了,才敢下去把它弄上来。他们把皮扒了,把肉吃了,剩下的骨头、还有一对睾丸和一根长鞭泡酒,还专门拿了一个好大的装硫酸的坛子,再放些从国内带去的枸杞子,可以治风湿呢。”

“非洲这么热,哪有什么风湿啊?”我问道。

“也可以滋阴补肾。”老黄边点头边说。

老黄的讲述,让我想起了一些点滴的往事。

记得80年代末的时候,我在河南的一个项目上工作。项目组有一个同事,姓杨,是那种北京人称之为“混不吝”的角色。他养了一只小狗,才一点点大,就迫不及待地杀了,当众一棒子打死的。先是吃肉,然后用狗鞭泡酒。那狗鞭只有铅笔头那么大,他竟也当个宝贝似的觉得这玩意可以“滋阴补肾”。

他见人就吹自己的艳史,弄得另一位姓强的同事向往不已,满脑子都是壮阳的念头。当时有宁夏的同事休假探亲,说枸杞子是他们那里的特产,可以帮忙带点。有人说要两斤,强同志听闻此言后,感叹道:“两斤狗鸡子,得杀多少条狗啊!”大家先是一愣,继而爆笑。

那时,我并未见过药用鞭和食用鞭,只后来在长春见过一次鹿鞭。那是在参观伪满洲国纪念馆的时候,导游把我们领到一个商店里,热心地指着鹿鞭向我们推荐。虽然第一次见到这东西,但鲜明的雄性特征让我一下子明白这是什么,黑黑的、长长的一根,连带着两颗硕大的睾丸,非常完整,看来是被非常小心地剥离下来的。这一套东西放在一个包着玻璃纸的锦盒里,上面用金字标着:送礼佳品,旁边还有些金色小字,大概写着用途和疗效。我不感兴趣,也就没注意价钱。

后来导游见我们未购一物,笑容顿时退去,不再给我们作向导了。

5

老黄虽然笑话他们的做法,但自己其实也十分热衷于此事。来叙利亚之后,老黄曾给大家做过两次牛鞭,而且都是正式宴请的时候。

一次是我想以公司的名义请经参处的人吃饭,感谢他们这段时间对我的大力支持和帮助。

那天,老黄去市场买回了好多食材,最突出的就是这东西。叙利亚人主食牛、羊肉,而牛鞭这些都是不吃的,因此很便宜。倒在盆里,一根一根的,长得很。他洗得很仔细,然后像切鱿鱼似的切成花。但那次没成功,事后他解释说,炖得时间长了,都化了,吃起来没韧性。

第二次是经参处请大使馆的大使吃饭。这次吸取了教训,没有炖烂。用盘子端上来时,看起来就像鱿鱼卷一样,吃起来却像牛筋。那时候大使是女的,她问这是什么,有人说是鱿鱼卷。我们这桌虽然都知道是什么,但也不说,只管下箸。

我记得之前去孟加拉国出差、去下属的施工队时,听他们谈起过买牛鞭的事情。说原先这东西当地人都是要扔掉的,中国人来后主动讨要,以至于后来只要中国人一去菜市场,牛肉摊上的小贩就会从摊位下面,拿出这玩意高声吆喝,还会露出一脸不怀好意的坏笑。

讲到这,工地主任说:“后来我就再也不要这东西了。”

当然,关于“养生”,老黄不只是用“鞭”。

有一天,老黄的朋友来经参处拜访他,那是一对夫妇,很有夫妻相,都是胖墩墩的,说话、长相都像广东人。后来老黄告诉我,他们在另一家中国公司做厨师,“他和我不一样,他是做粤菜的”。

过了几天,在客厅的沙发上,我发现了一本港澳地区出版的生活杂志,估计是他朋友留下的。书是反扣着的,我拿起翻过来一看,是一篇文章——“如何煲好山龟汤”。

我恍然大悟:“我说怎么好几天都没看到那些小乌龟了!偌大的草坪,当真什么活物都没了。”

后记

我在叙利亚前后折腾了三个月,深感此地体制僵化、效率低下,不是一个正规的市场经济国家。于是给公司写了一份考察报告,阐述了在此地拓展商业的困难,若想拿项目,必须靠关系。国家没钱,也没有外商投资,没有发展前景,建议公司不要在此专门设立办事处。

很快,公司来电:同意,请速回国。

临走时,和老黄夫妇依依惜别,并互留通讯地址,我说:“有空来北京玩。”他们说:“有空来成都耍。”我满口答应,可谁想这一别就是20年。

电视上,老黄手法熟练地完成了麻辣鱿鱼,主持人在一旁一惊一乍,“看起来就像花一样”,品尝时,又一脸陶醉,“好好吃吔”。这下好了,不管老黄今后是自己开店还是当高级厨师,只要在店外挂一个招牌——“《舌尖上的蓉城》特聘顾问”,一定生意红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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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VC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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