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岁公务员离岗后，百无一用

1

我在这个冀南平原的小县城做了一辈子公务员，三十多年熬到正科待遇，仕途已到天花板。县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50周岁，必须离岗，还要按组织部门的统一口径，写一份“因病自愿离开工作岗位”的申请。就这样，在2016年4月底，我成了一个没有退休又没有了工作单位的离岗人员。

国庆长假刚过，老婆就跟我说：“在家歇了几个月，想旅游的地方也都去了，想想下一步干点啥，不图你挣多少钱，顾住你自己就行了，如果再一直窝在家里，再出去就没有闯劲了。” 我认为老婆说得在理，便收拾了行李箱，迎着朦胧的烟雨，驾车向市里进发。

出发前，我给市里的一个同学打了电话，准备先到他那里落脚。同学有个影视传媒公司，之前一直让我给他们写剧本。

同学的公司是自己购买的写字楼，在火车站附近，屋内宽敞，靠近窗子的一角是个古色古香的茶桌，后面都是一方方办公隔断，每张桌子上都有电脑，只是员工才有两个人。

同学极是热情，一边沏茶，一边说些影视方面的事。见我打量办公室，他说：“公司人员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现在是筹备阶段，不需要很多人，等到影视开拍了，再雇人。”

他又说公司刚拍了一部抗日剧，反响还不错，后面想再拍一部电影——我倒觉得，他的公司现在也是勉强维持，好像并没我的位置，也就没提跟着他写剧本混日子的想法。

于是，我便在他家借宿一晚。屋里两张单人床，像宾馆的标间，我俩各自坐在床上看电视。 我一边和他说着各自的过往和现在，一边思量着明天的要紧事儿：找好房子，再找工作。

次日一早，我便跟着一个热情的瘦高个儿中介，到各处看房。最终，在汽车站附近的小区，看上一套精装两室一厅，月租1500元，外加有线电视费、宽带费等，接近200元，交二押一。

我对环境还是满意的，便签了合同。

2

市里的“鑫港国际”二楼走廊有招聘会，我到一家展台前咨询，招聘人员说：“看着你像领导。”

我说：“以前是，现在不是了！”心想：别人都高看一眼，找工作更不能低就啊！

我看中了几个职位：整理和推荐图书的书店专员，文字编辑，公司办公室主任。我一一填了资料表格，把诸如学历大专、年龄50岁、从事办公室公文写作多年以及出版过散文集、省作协会员等信息都仔细填上。

除了参加招聘会，我还在网上投了简历。

过了几天，接到一个通知，要我去面试。到了现场，见到一个青年也在准备面试。一打听，他刚毕业三年，年纪跟我大女儿差不多。

一个看上去像主管的人，跟我打过招呼便直奔主题：

“以前做过什么？”

“办公室工作，写公文和文学作品。”

“你了解我们公司吗？”

“了解一些……”我还真没有印象，又不能明说。

“我们是房地产公司，主要招聘销售人员。”

“我是应聘网站编辑的。”

“可能是他们弄错了，你留个电话吧，有需要的时候再联系。”

我知道无望，但还是把电话号码留下了。

跟女儿说起上午面试不利的事情，她说：“你还跟学生抢饭碗呢？不容易，主要是年龄大了。”

正吃饭间，同学老赵打来电话，邀请我下午去“新世纪”喝茶。我匆忙赶去与他会面，在场的还有一个江苏人和一个东北人，他们一上来就跟我讲“财富通”：存9000、27000、81000，每天返利息1%。听他们讲的跟传销如出一辙，我从心里拒绝，就离开那里。

这天夜里又接到两个面试通知，其中一个是人寿保险收展部，招理赔收费人员。

第二天，到了人寿保险的面试地点，一个自称“杨经理”的女人，上来就给我洗脑，说“给别人打工没有出路，做保险这一行是自己给自己打工”。

我单刀直入地问：“是不是要和业绩挂钩？”

她说：“是啊，做保险这一行的，不管你做内勤也好，外出也好，别人知道你在保险公司，肯定找你买保险，都会推广保险的。”

我说：“这个不适合我，我不喜欢抛头露面卖保险。”

说完，我匆匆赶往下一场面试。到了办公室一看，还是保险，索性就说：“我以为是旅游带车员一类的，保险不适合我。”

那里人说：“也有关于旅游方面的，跟你讲讲。”

我说：“不用了，不适合我。我想离保险越远越好。”

在下楼时，我问一个保安公司的人招人不？他说：“招！45岁以上的，每月1500块钱左右，还要自己买保安服。”

——1500够干啥的？

一天忙忙碌碌，没有什么收获。突然觉得，50岁的人，再找点事做，真的很难。我这还是离岗，工资还正常领着，那些下岗工人呢？

3

那家招聘办公室主任的公司也来了面试的电话。

我在网上查了一下，这个公司的主要业务是铁矿石进口贸易。位置有点远，我乘公交车过去，差不多用了1个小时。

公司在一栋写字楼的二层，有大厅、老板会客室和员工工作间。几个员工在擦桌子、拖地板，我也动手擦桌子。这时老总还没有到，副总把我带到大厅沙发上，沏上茶，问我：“你认识我不？”我说：“是不是在招聘会上见过？”他说是：“此外，我们还是校友，曲周师范的，我姓周。那次招聘会，你填写资料时，我就知道是同学了，我看过你写的《难忘曲师》那篇文章，写得很好。就在这里干吧，你能胜任！”

一会儿，老板曹总过来了，四十多岁，身材不高，皮肤黝黑。从他的话里得知，公司“正在转型”，目前在武安一个村子盘了个厂房，在建酒厂，要做保健酒。老板说，对这个岗位的要求，“就是看看保健酒的一些资料，写一个创意文案”。上午8点到，下午5点半下班，周日休息一天，工资1500元。

工资虽不高，但一则是文职，二则工作环境好，还有加薪的空间。我心里十分高兴，便应承下来。事后，我给老婆打电话，她也高兴，想着我总算是定下来了。

公司就5个人，除了两位老总，余下便是会计、女销售和我。会计姓程，30岁的样子，戴着眼睛，文质彬彬。中午其他人回家吃饭，我俩去街上，他要了盖饭，我要了拉面。我平时总觉得在外吃饭不卫生，也吃不习惯，想到以后在这里上班，每天中午都要在小地摊上凑合，就有些皱眉。

我问小程在这里工作多久了？他说一年了。

“你的工资多少钱？”

“2000元，3个月发一次。”

“你工资这么少，在市里怎么生活嘛，更别说买房了！

“就是这样，干一天算一天吧。”

这些话如一盆冷水浇到我头顶。试想一下：每天不亮起床乘1个小时公交上班，冬天5点半下班，6点半回到住处天已黑透。一个月车费100多，在外面吃饭300多，攒不下钱不说，弄不好还会吃出病来。

想到这些，我心里那种兴奋感不知不觉烟消云散了。

晚上回自己在住处构思文案，在电脑上打字成文，一直到12点。第二天上班，把文案打印出来给周总看，他说挺好。老板上班来，又呈给他看，老板说：“你打开我的电脑看看我收藏的那些资料，再完善完善。”

我知道，老板对我的文案不满意——一个新建酒厂的文案，既要写出“历史渊源”，又要写出“文化典故”，都是吃荆条屙箩头，在肚里瞎编，结果还是费力不讨好。

我在公司里如坐针毡，第三天下午，老板没来上班，我鼓足勇气，跟周总说：“这个工作我不能胜任，明天我就不来了，我跟老板发个短信吧，明天你见了他，再告诉他一声。”

4

找工作屡屡碰壁，收入没有保障，我就想减少开支。

我在网上发了一个合租广告，有个小伙子跟他姐姐过来，看了房子后，觉得700元的房租贵。没多久，这个小伙子过来跟我联系，说他看好了一个房子，想跟我合租，让我也过去看看。我过去一看，还满意，就决定搬离原来的房子——房租才每月800元，还是押一付二，中介费400元。

新房子正对着长途客运站，有阳台，我住主卧，小伙子住次卧，我提出我450元他350元，水电费均摊，他也同意了。

小伙子姓张，30岁，瘦高个儿，以前在公司里卖过电脑，现在主要在网上卖保健品和刷广告。所谓刷广告，跟淘宝刷单类似，不同的是，淘宝刷单糊弄消费者，商家受益。刷广告是糊弄广告投放商——广告商会看到点击人数很高，其实很多都是刷广告的人的无效点击。

小张从外地网络公司购买了10个账号，每个500元。每个账号注册需要不同的身份证和银行卡，他跟亲友借了一圈，终于凑齐。

干这一行业也有窍门，用苹果手机点击广告，收入就高一些。也有公司会不定期提供“高价词”，点击这些词，挣得更多。小张有几部手机，每天用不同的号登录，点击广告，挣些小钱。他常常抱怨，用手机点广告太麻烦，还面临封号的风险，还是卖保健品来钱快。

小张做的是男人性保健用品，什么英国卫裤、第五元素、印度神油，定价一般298元、398元或更多，拿货也就几十元。

他的销售方式主要是通过微信朋友圈。他在微信上用美女头像，起了个女性化的网名，从网上购买“加粉”软件，每天都有10多个男人加他好友。他也主动加附近的男人。

小张鼓动我一起卖保健品，还帮我重新注册了一个微信号，头像也用美女，网名“浪味鲜”。把个性签名变成：“想想，做个单身女人也好，少了些生活的负累，多了份自由与轻松。懂我的，加我！”

小张让我先“吸粉”，“等到粉丝一到5000，就可以做了”。之后，就有不少男人加我，有的主动问候聊天，有的百般谄媚讨好，有的直接发来短信问“约吗？”我统一回复：“正忙呢，有空了聊！”

这些男人让我强烈不适，甚至感到恶心。我看到这些男人的本性，个个都是偷腥的猫。

去年11月，我去杭州考察一个项目，顺便到嘉兴考察保健品市场，哪知市场已是人去楼空。在市场对面有一个门市，老板是山西人，我问市场怎么这样萧条？老板说，前几年打击制假售假，抓了一批人，市场就散了。

售假也抓人？不禁让我心生寒意。于是，我把微信头像变为风景，网名改为“夏至”，不再主动加好友，也不在圈子里发任何文字和图片，之前发过的几条广告，也删除了。

回到市里，我把自己的担心告诉给小张，小张说他对自己的渠道有把握——远路的，用物流送货，市内的，他就在黄昏时自己送货。他说，每次他见客户都是偷偷摸摸的，因为客户在网上都是跟所谓的美女对话，满以为送货的是一美女，早已想入非非，等到见送货的是一爷们儿，那种眼光像针扎一样难受。

小张也发展“下线”，自己组建了一个微信群，的确有几个美女，有时来我们的出租屋拿货。小张刚开始合租时总是半夜才回来，后来整夜不归，屋里烟蒂塞满了一个个饮料罐，床上凌乱，弥漫着一种难闻的气味。

我劝小张，以后，有了正当职业就不要卖保健品了，自己像做贼一样，哪还有尊严呢？尤其是年龄大了，更不能做了，万一卖了假货，被追查过来，问题更严重。

小张表面点头称是，但直到我退出合租房回到县城，在微信朋友圈里每天仍能看到他那些污秽的图片或保健品视频广告。

5

也正是11月那次杭州之行，让我后来掉进了更大的坑。

当时去杭州的缘由，是正在为找事做犯愁的我，看到一则广告：杭州将召开“E起发招商大会”，推出“移动广告数字营销平台”，每位参会者收费780元。

我感觉很有创意，下午从邯郸乘火车，乘硬卧咣当一夜，天亮到了杭州。

会议在杭州希尔顿大酒店举行，会场巨大的显示屏上，“E起发，开启社群营销新时代”的大幅广告熠熠闪烁。我和来自福州、安阳、青岛等地的几个人，在一起商量、探讨。尽管现场有人签约，我还是怀疑其真实性，心想：你提供平台，要56%的抽成，就不能要太多的加盟费，否则，公司就不是通过项目挣钱，而是靠加盟费来挣钱了。

我们几个商量的结果是：现场不签约，再考察了解。

下午还有产品说明小会，有一个自称“北京买单啦公司”的XX总监的年轻人，在会上介绍着自己公司的自助付款产品“买单啦”：用户在POS机上刷信用卡，商户需支付6‰的手续费，如果用这个产品扫码收款，手续费就降为4.5‰——这其中，有代理商的1.5‰的手续费。

在2016年，微信支付在我们这个城市才刚刚开始。我问那个年轻人：用微信支付，商家是否也要支付6‰的手续费呢？他说：是。不知怎么的，我心里像中了邪似的，好似看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必须死死地抓住，然后鬼使神差地签了约，交了1万元的预付款。

回邯郸后，我心里一直不踏实：如果“买单啦”推广不开，那1万元的预付款能退回来吗？如果让我把这钱打了水漂，又对得起谁呢？愧疚、自责和焦虑，让我在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有时又宽慰自己——万一成功了呢？

有次回到县城的家，老婆跟我说：“你回来吧，别在外面待了，看你像神经病似的！”

我知道，这是我这段时间在外面费心劳神所致。因为预付款的事，内心经受着煎熬，而且业务生疏，一直没有推广开，再加上家中有事，一直到了2017年的4月份，我才全力以赴推广“买单啦”。我去过一次“买单啦”的“北京总部”，想接受一下培训并咨询一些业务上的问题，那个总监亲自接待，给我讲解，并打气鼓励，我感到信心满满。

眼看天要热了，出租房里没有安装空调，卧室西侧的阳台太阳一照，屋里热得不行，我就想回县城推广“买单啦”。小张此时正在注册“网络科技公司”，主要业务还是刷广告。他说注册了公司，百度、360什么的就不会封号了，收入也多。我对他说：“你刷广告，我推‘买单啦’，看哪个能成功了！”

我回到县城，想从身边人推起，接触了几个商户，又遇到业务上的新问题，跟北京公司打电话，突然占线不通，给那个总监打电话也不接，给业务主管打也不接。

我感到事情不妙，就急忙赶往北京，到那里一问，保安说“买单啦”公司已经搬走了！又打总监的电话，终于接通，他说他已经从公司离职了，我问公司搬到哪去了，他说不知道。

没办法，我给他发信息，让他把公司老总的电话发给我，如不能协商解决的话，就走法律程序。

这是我人生当中第一次上法院起诉打官司。我找到一家律师事务所，花了200元请律师写了一纸诉状，将“买单啦”告上了法庭，要求被告退还预付款1万元。直到8月初的一天，总监突然给我打来电话，说公司收到了法院开庭的传票，希望可以跟我私下解决，公司可以退回5000块钱，我还是要求必须全额退款。

“你跟公司打官司，胜算的把握不大。”

“我不怕，你这么大公司，为了1万块钱当被告，不怕名誉受损，我怕什么？”

较量了几个回合，他们如数退还1万元预付款。不管怎么说，钱没有打水漂终于回来了，损失降到了最低，我心里得到些许安慰。

这半年多的时间，我考察项目、应聘、起诉、讨债，忙忙碌碌，付出了时间精力和钱财，带给自己的是焦虑、疲惫和失落，我就像在一个圆上，毫无意义地转了一圈，又回到了起点。

今后的路，等待我的又会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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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老兽》剧照